第 83 章
殿中燭台火光輕晃, 終是燒到了盡頭。
蕭律立在燭台一側,眉睫微微顫抖, 望了一眼余芯燃盡的銅台, 才慢慢轉頭,怔怔望向顧儀,「你……你方才說什麼……」
顧儀扶著木桌起身, 行到他身前站定, 凝眉端詳他片刻。
他與蕭衍身高相仿,若是細看, 眉目之間亦有七八分相似。
只是兩相對比, 蕭律臉上時時浮現出優柔寡斷的神色。
顧儀盯著他的眼睛, 緩聲低語道:「你……難道不想活命麼?
鄭綏擁兵自重, 是自尋死路, 齊威屯兵登州已非一兩日, 於代領兵南下,更是如虎添翼……」
她肅穆了神色,復又問道, 「這幾日你可見過博古, 可曾見過魏州?」
蕭律眉心一皺, 思索須臾, 搖了搖頭。
「他們都死了, 蕭律……」顧儀沉聲道,「他們死了, 鄭綏也活不長了……」
蕭律聞言後退半步, 臉上驚疑不定, 只聽顧儀又道:「你若是留在揚城行宮,城破之日, 就是你的死期……」
蕭律眉頭皺得更緊,煩躁地摸了摸自己的髮髻,「那又能如何,難道我苟活過破城,蕭衍就不殺我了?
「
「蕭衍本就不想殺你……他若是真想殺你,還會留你性命到今日?」
蕭律怒道:「原來你是他的說客?」
顧儀搖頭,「不,你只是當局者迷,蕭衍從來都不想你死。
「
蕭律冷哼一聲,「那他為何脅迫我母妃,處處掣肘於我!「
「他也從來都不想殺劉太妃……你難道還想不明白麼……他留著劉太妃性命,不輕易用兵,難道不就是為了保你性命……「顧儀逼近了一步,「你在青州稱帝數載,他若是真有心殺你,何須大軍壓境,沒有實權的傀儡,暗殺並非不能成事……一次不得手?
數次不行麼?
可是……你卻從沒想過……蕭衍為何從來都沒有動過此念……」
蕭律面色頓時白了幾分。
顧儀見狀,再接再厲道:「你與蕭衍是手足,他待人如何,你當真看不透?
抑或是他從未宣之於口,你才忘了,他終歸是你的哥哥……」
蕭律眉頭緊鎖,抬眼細看了顧儀一眼。
殿外卻忽然喧譁了起來。
蕭律將視線投向窗外,遠遠地望見鄭綏領著一長串士兵自東面宮閣快步而出,目不斜視地朝宮門疾去。
他眉頭緊縮,邁步走到殿外,喚來了宮侍,「出了何事?
鄭將軍今日為何走得這樣急?」
宮侍答道:「鄭將軍聞聽軍情有變,方才速離了宮廷。」
軍情有變。
顧儀心中一跳,難道是戰局提前了?
提前了大半月?
顧儀抬頭迎向蕭律審視的目光,又欲說話,卻見他霍地拂袖而去,獨留她一人立在原地。
顧儀握了握袖中雙拳。
她是不是……心太急了……
若是此時勸說不動蕭律,她會不會死,蕭律會不會死……
顧儀心頭亂糟糟的,唯有期盼明日再勸說蕭律。
然而,隔日一整個白日,蕭律都沒再來見她。
顧儀心慌慌地等到了入夜。
亥時至。
宮侍伺候她梳洗過後,便離開了寢殿。
她躺在木榻之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她閉著眼睛,在心中默默祈禱。
蕭狗子,你可要來救我啊。
榻旁足音輕響。
「你說得是真的?」
顧儀霎時回頭,見到蕭律著一身月白長袍,立在榻前。
他的眼睛蕩漾水光,似乎盈滿哀傷。
顧儀讀懂了他的眼神,起身,鄭重點頭道:「是真的。」
蕭律垂下眼帘,低笑了一聲,「哈,太蠢了,真的太蠢了……」
笑過之後,他像渾身脫力般地坐到了木榻之上,「真是……太子……殺了父皇?」
他繼而連聲笑了數聲,才目不轉睛地看向顧儀,「可蕭衍……蕭衍為何不說……為何不辯……」
顧儀不答。
蕭衍不願答,她便不答。
因為塔珠,蕭衍不能說,不能辯。
世人皆稱紅顏為禍水,對與錯,是與非,無人關心。
塔珠卻已不能再背負更多的惡名了。
蕭律細觀顧儀神色半晌,嘆了一聲,下定決心道:「你隨我來。」
*
此時節正值早春。
揚城別宮,尚沉睡於江南溫婉的晚風之中。
夜風吹一重,花香散一重。
蕭律引顧儀緩行過西側迴廊,方至宮中的一方花塢,
花塢深處立著一方白玉圓壇,壇中嫩黃的迎春花生機勃發,開得正好。
顧儀不解地看向蕭律,卻聽一道熟悉的女音傳來,「陛下,怎地這般晚了還不睡?
於此處攜美賞花麼?」
顧儀回眸見鄭貴妃笑意盈盈,款款而來,身後還跟著一個黑衣侍衛。
身側的蕭律卻是楚楚可憐一笑,「啊,被愛妃瞧見了,朕……確實喜歡此貴客,原想在這漫天花氣中,成就好事,可惜,愛妃來早了……」
鄭貴妃臉上笑意未減,「陛下何苦藏得如此辛苦,臣妾也並非無容人之量,陛下只管說一聲,臣妾還可派宮人提前去伺候貴客呢……」
蕭律點頭,上前一步,食指輕撫過鄭貴妃額頭,「愛妃果是貼心,只是朕……倦了……」
話音未落,顧儀就見蕭律伸手抽出了鄭貴妃身後侍衛腰間的長刀,猛一刺向那侍衛雙目。
那侍衛大喝一聲,撲將過來,蕭律彎腰避過,手中長刀砍向侍衛的右腿。
頓時血涌如柱。
趁著侍衛倒地的間隙,他俯身推開了那立著的白玉圓壇,露出了地下的石階。
「你下去!」
他對顧儀道。
顧儀見了血,渾身發抖,抖得厲害。
「我們一起走!」
她緊張地捏住了蕭律的袖袍。
鄭貴妃卻忽地撲向顧儀的後背,欲捉她的雙肩,口中大喊道:「來人啊!」
蕭律眼中恨意乍現,手中長刀划過鄭貴妃的左臂膀。
鮮血濺了顧儀滿身。
她生生憋住了喉頭將溢的尖叫,看鄭貴妃血人一般地倒在了地上。
顧儀捉住蕭律的袖袍,察覺到他也在發抖,抖得厲害。
鄭貴妃悽厲叫道:「陛下!」
蕭律回過神來,推了顧儀一把。
兩人速速沿著石階往下。
顧儀聞到周身縈繞的血腥味,心跳更快。
身後的蕭律道:「不管你信不信,我從小到大,連只雞都沒殺過,如今卻險些殺了人……」
顧儀飛快地點了點頭。
「鄭氏一副蛇蠍心腸,想要做皇后,我偏不如她意,她卻殺了王氏,她本該殺……可……我……卻軟弱地下不了手……」
顧儀心中一驚,手上摸著一旁的石牆往下走,心念轉了幾回,此時卻找不到話來安慰他。
她輕輕地「嗯「了一聲。
兩人沉默地往下走了一會兒,才終於走到了石階盡處。
蕭律的聲音略緩了些,「這是本是宮中地道,前面十餘里過後便是一段河道,原是洛河支脈流經通衢之所,後來卻廢棄不用……」
兩人快走小半刻,身後卻傳來了疾跑之音。
有人追來了!
顧儀往後一看,火光乍現。
她驚道:「我們跑快些!」
兩人咬牙狂奔。
追兵卻是窮追不捨。
顧儀扭頭再看,火光似乎越來越近了。
蕭律看過一眼,催促道:「跑快些!若是火光能照到我們,他們就要放箭了!」
話音剛落,幾隻箭羽便從他們身旁射過。
既然暗裡放箭,看來是不想留他們性命了!
顧儀渾身一震,腳下跑得更快了。
眼前漆黑的甬道卻似乎望不到頭。
*
蕭衍已是策馬疾行了一天一夜,揚城城門已然在望。
他身後輕騎二十四騎,皆是影衛。
運送巨石的車輦已至城門之下,等待攻城。
蕭衍行至城門前卻調轉馬頭,沿著護城河往東奔馳。
行過數里,方見護城河乾涸的下游處,露出的一道岔口。
這就是劉太妃口中所說的揚城別宮出路。
當夜她便是經由其道從別宮逃出。
蕭衍翻身下馬,領著影衛自岔口而入,腳下地勢逐級下落。
前路是一條幽深地洞,身後的影衛點燃了數隻火把。
顧儀一眼就望見了前方遠處驟然亮起的光源。
是鄭綏的人……來前後夾擊麼?
顧儀不安地只頓了一瞬,卻不敢真停下腳步。
她此刻若是停下,後面的人追上來,他們就活不成了。
蕭律自也看見了那火光。
「前方……是何人?」
顧儀搖搖頭,心中卻驀然生出了幾分隱隱的期盼。
她跑得更近了些,才終於看清了火光照耀之下,逆光之人的剪影。
她鼻子猛地一酸。
蕭律見一旁的顧儀頓時發足狂奔起來,速度遠比方才快出許多,不過片刻功夫,就將他甩開了數步之距。
他心中狐疑,立刻也加快了腳步。
蕭衍聽見前方足音雜亂,心念一動,急急迎上前去。
火光遍及之處,他看見了疾奔來的一道身影。
顧儀。
蕭衍見她跑到近處,如釋重負般地笑了起來。
蕭衍。
他似乎聽見了她喚了他一聲。
蕭衍快步上前,展開雙臂,緊緊地將奔來的顧儀攬入懷中。
此時此刻,他胸中如同繃緊的細弦才緩緩地鬆弛了下來。
他不由得暗暗喟嘆,手中卻摸到了她背後一片滑膩膩的血跡,心中立時沉沉一落。
他仔細地打量顧儀的面目,見她雙眼雖是發亮,下頷處卻也有零星幾點血跡。
顧儀見蕭衍忽然蹙眉,伸手摸她後背,似在檢查傷處。
她旋即反應過來,急道:「不是我的血……是鄭……」
話未說盡,顧儀便覺唇上一熱。
蕭衍扣住了她的後腦勺,吻住了她。
滾燙卻溫柔的一吻。
顧儀眼眶一熱,又想哭了。
蕭律跑到近處,方才看清楚了來人。
他沉默須臾,開口道:「後面的追兵來了!」
顧儀一驚,立刻停下了動作,回頭看了一眼蕭律。
蕭律卻一副見了鬼的模樣望向蕭衍。
蕭衍伸手一揮,影衛持劍往前行去。
蕭衍看向蕭律,面露不快道:「你怎麼還活著?」
蕭律原本心中的絲絲愁緒轉眼便被憤怒取代,他不禁怒目而視,瞪向顧儀:「你騙我!」
說什麼無言的兄弟之情,這是什麼兄弟之情!
顧儀尷尬一笑,轉過眼不看他了。
蕭律不甘道:「我帶著你的寵妃跑了出來,舞刀弄劍,驚心動魄,你該謝我!再者若是她今夜死了,便是一屍兩命。」
蕭衍身形一僵,面上呆了一瞬,才緊緊盯住顧儀。
見他眼中若星芒驟亮,顧儀咽了一口水,假咳一聲道:「臣妾是……騙他的。」
「什麼?
你真在騙我!你們……你們……」蕭律大喝一聲,目光在二人之間來回逡巡,「一丘之貉!蛇鼠一窩!」
他捶胸頓足,好後悔啊!
蕭衍只淡淡地「嗯「了一聲,強壓下心中失望。
他竟覺得失望。
失望至極。
明明是他自己選的路,為何會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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