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5 章
蕭衍睜開眼睛, 看到的是天祿閣。
他又是在做夢。
他想。
眼前天祿閣地上的青磚卻老舊得灰敗了。
他一眼望見了朱漆紅柱前,立著的有些佝僂的人影, 依舊著一身飛魚補子藍袍。
高貴什麼時候, 已經這般老了。
蕭衍尚不及細看他的面目,便聽閣外一聲通傳:「顧丞相求見。」
他循聲望去,見到是有些熟悉的面目。
他分辨了片刻, 才認出是顧長通。
顧長通滿頭白髮, 頭豎高冠,持節而來, 身上卻未著官府, 只是素色長袍。
高貴緩聲道:「顧相, 且等等, 陛下正在更衣, 隨後就來。
丞相不若先去偏閣中坐一坐, 天冷了,丞相的腿疾怕是不好受……」
蕭衍驚覺此夢十分荒謬。
顧長通因何拜相?
何時拜相?
蕭衍走得近了些,見顧長通臉上只露出些微的笑意, 衣袍上隱約有香燭氣息。
顧長通開口道:「昨日是元旦大朝會, 陛下定然忙碌, 老臣此時多等個一時半刻也不打緊, 今日興許也是老臣最後一次來天祿閣了。」
高貴公公嘆了一口氣, 「丞相上表致仕,陛下著實捨不得啊……」
顧長通輕笑著搖了搖頭, 「老臣辭官後也不會離開京城, 阿昭尚在內閣……」他垂眉一嘆, 「柔嘉皇貴妃亦葬於皇陵,老臣絕不離京, 陛下若是哪一天想見老臣,亦可傳召……」
柔嘉皇貴妃……
何來皇貴妃……
蕭衍胸中一緊,惶惶然竟生出幾分恐懼來。
高貴公公低聲地嘆了一口氣,「年年元旦都不好過啊……」
話音將落,蕭衍就見一道人影自閣後而來,未著明黃龍袍,卻是一身素白長袍。
他怔愣地看著自己的面目,雖是盛年可雙鬢業已微白,眉眼之間儘是冷肅。
他心中的古怪愈盛。
顧長通拜道:「參見陛下。」
「平身。」
蕭衍見他落座,徐徐道:「顧相辭官,朕允了。」
顧長通躬身再拜,「陛下隆恩……」
高座王台的帝王卻沒再說話,只是一雙暗褐色的眼睛牢牢地盯著顧長通的面目。
顧長通抬頭迎向他的目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才道:「老臣聽聞陛下近日龍體違和,老臣斗膽一勸,政務雖是繁雜,可陛下也應當多加保重,萬勿憂慮過重……」他聲音低了一些,「若是娘娘在天有靈……定然亦萬望陛下珍重……」
蕭衍見他笑了半聲,「顧相……退下罷。
「
顧長通臉色一僵,只得緩緩再拜,退出了天祿閣。
殿門開合,冬風卷進了一地霜雪。
即便是在夢中,蕭衍也察覺到了湧來的徹骨霜寒。
他瞬也不瞬地凝視著玉階之上的帝王,走得愈近了些,才見他眸光寸寸黯淡,聽清了他口中的一句低語,似在問一旁立著的高貴,又似自問。
「若是顧儀在天有靈……為何……從不入我夢……「
顧儀死了。
蕭衍猛然驚醒,呼吸急促,背心壓著一層冷汗。
見眼前青紗床帳微動,他緩緩地呼了一口氣,才慢慢地扭頭去看他的枕邊人。
顧儀好端端地躺在他身旁,呼吸綿長,長長的睫毛若小扇輕顫,睡得正好。
他急切地伸手去摸了摸她的臉頰。
溫熱的,柔軟的臉頰。
他順著下頷線往下,再去摸她的脈搏,有力的,沉穩的脈搏。
只是個噩夢而已……
可是他的心臟卻瑟縮地痛,夢中所見所感,鋪天蓋地而來,仿佛這一切都是真的,皆是他親歷過的一般。
顧儀睡著睡著,覺得脖子忽然發癢,她伸手去撓了撓,摸到了細軟的頭髮。
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看見蕭衍的頭就抵在她的額頭。
她不禁呆了一呆。
大哥,你的體力是不是太好……不累麼……
「陛下……「她忍住打呵欠的衝動,」明日還要早起,早些睡吧……「
蕭衍見顧儀醒了過來,一雙眼睛猶帶睡意,頗為無奈地凝視著她。
他懷抱住她的腰身,將她拉到了自己懷中,「嗯……快睡罷……「
顧儀應了一聲,調整了睡姿,將頭靠在他的肩上,心中雖覺此時此刻的蕭衍有些古怪,但她確實太累了,於是又睡了過去。
隔天一早起來,顧儀身旁還是暖烘烘的。
她睜開眼睛,蕭衍仍在榻上,朝她笑了笑。
她揉了揉眼,見到屋中已是大亮,「現在什麼時辰了?
「
「辰時剛過。
「
顧儀翻身而起,「陛下昨日不是說辰時就要出門麼?
「
蕭衍適才起身,「下午再去也無妨。
「
聽見屋中動靜,外面侍候梳洗的侍從便進得門來。
顧儀梳洗罷,驚奇地發現蕭衍仍在房中。
今天的蕭衍確實古古怪怪的。
見她面露不解,蕭衍便道:「我今日陪你在揚城中逛一逛,明日就要啟程回京了……」
顧儀點頭,不禁莞爾一笑。
揚城百廢待興,城破後不久,城中居民見軍紀森嚴,並無掠奪之舉,便也大著膽子出門了。
食物供給尚屬正常,只是人人臉上仍帶著謹小慎微之態。
顧儀戴著帷帽,隨蕭衍出門,走了一路,總覺得蕭衍若有似無的目光時時落在她身上。
她更覺奇怪。
直到日落之時,兩人才回到了宅院之中。
蕭衍真的陪了她一整天。
顧儀笑道:「臣妾知道陛下諸事繁忙,今日陪了臣妾一天,臣妾受寵若驚……」
蕭衍笑了一聲,撩袍落座,徐徐道:「此番回京,行陸路,比水路緩一些,回京之後……」他停頓了片刻,「朕便擢升你為柔嬪……」
柔嬪……
顧儀一時沒反應過來。
細細一想,這是連跳了兩級……
她嘴唇微張,半晌,才蹲福道:「謝陛下!」
蕭衍抬手,「坐下罷……」
顧儀心中訝異,明知有些煞風景,卻不得不問道:「婉婕妤呢?
陛下也要賞婉婕妤麼?」
趙婉替他擋了一刀,按照劇情也要晉升。
蕭衍沉吟片刻,望著顧儀道:「趙婉是趙桀之女,趙桀一案干係蕭衡,朕自要賞她,她救駕有功,理應當賞,朕……升她為趙妃……」
顧儀一愣,沒想到蕭衍會這麼細緻地給她解釋。
趙婉本就是婕妤,連跳兩級,確實該是妃位。
若是她只是升為嬪位,自己連跳兩級都有些打眼了。
顧儀沉默了小半刻,才展眉道:「陛下說得極是,臣妾知道了。」
蕭衍心中驀然生出幾分鬱氣,顧儀如此雲淡風輕,令他不快。
雖然他將其中緣由說盡,可她卻像是真的不在意。
蕭衍平復了片刻心緒,才復又對她笑道:「考滿在即,若是顧長通進京,你升為嬪位,也可招顧夫人進宮一敘……」
顧儀心念微動,「多謝陛下……」
耳邊卻聽蕭衍又問:「你家中尚還有兄弟姊妹?」
這題我會!
顧儀胸有成竹,「臣妾家中還有一個幼弟,名喚阿昭,顧昭……」
阿昭。
蕭衍握了握袖中右拳。
竟真有……一個顧昭。
顧儀見面前蕭衍的臉色無端暗了幾分。
她輕喚道:「陛下……」
蕭衍抬眉,一雙暗褐色琉璃眼光華一閃,卻笑道:「倒是個好名字。」
是麼?
顧儀不明所以道:「謝陛下誇讚……」
*
車行出揚城那一日,是個艷陽好天。
月余的時間,顧儀都在車中,驛站度日。
往北行的官道多有崎嶇,可越是臨近京城,越是道路平順,兩旁的樹木也更加齊整。
顧儀好奇地撩開車簾往外張望,不禁嘆道:「還是這些天的路好走些。」
蕭衍順著她的目光看向車外,「京城往南一行,官吏多有懈怠,有州郡道路殘破待興,道路低洼之處,更是多積雨水,皆是治下不經心,無人稽查訓誡的緣故……世家大族,近年來酒囊飯袋太多了……」
顧儀放下車簾,回身笑了笑。
偽朝既已拔除,接下來朝堂新舊黨爭只會愈演愈烈。
車外的天氣此時已經漸熱了起來,車內點著暖香。
顧儀捏了車中的團扇,給自己輕扇了扇風,又給蕭衍扇了扇。
她抿嘴一笑,「陛下聖明,定能慧眼選賢舉能。」
蕭衍見她笑靨如花,眉目舒展了些。
可是一路行來,他心中依舊沉甸甸地壓著一層隱憂。
他素來不信怪力亂神,若是尋常夢魘,他根本不會放在心上。
只是當夜他所做得夢太過真切,時時回想,仍舊心驚。
顧儀在他的夢裡……死了……
怎麼死的,何時死的……
是不是因為此緣故,他先前做得怪夢,才難見顧儀……
蕭衍喉頭微動,看向車中的顧儀,見她一臉明媚地觀賞簾外的春光。
「顧……儀……」
顧儀扭頭,見蕭衍一臉欲言又止卻又沒有下文了。
「陛下……何事?」
最近的蕭衍真的是奇奇怪怪的。
她等了半晌,見他是淡笑了一聲,仍舊什麼都沒說。
行吧。
*
回到皇宮的當天,車輦行過朱雀門,已是亥時。
天邊下弦月如弓,宮闈一片寂靜,
顧儀身心俱疲地回到屏翠宮中,剛進宮門,桃夾便急急迎了出來,臉上滿是小心翼翼的神情,眼中似有水光閃爍。
兩人相顧無言半刻。
顧儀淺淺地嘆了一口氣,「我累了,先備水沐浴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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