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唯有一死爾
「吐血?真吐還是假吐?」
「據太醫院傳來的消息,並非假裝。」
太子宮,甲觀殿樓台之上,劉據憑欄而立,目光眺望著西面,幽幽言道:「這一口血,來的可真及時。」
身側的金日磾神情陰鬱,緘默不語。
太醫院近半的醫官都是博望苑出身,想探聽清楚李夫人的病情,並不難,猗蘭殿也藏不住。
但正因為打聽的明白,知道那一口血確實是由病情導致、而非偽裝,樓台上的氛圍才會沉寂。
倘若是假的。
猗蘭殿只會弄巧成拙,偏偏是真的,此時就輪到劉據坐蠟了,他吐出一口濁氣:「呼,人算不如天算。」
「可惜。」
天意難測,的確非人力能揣摩。
但可不可惜,還有待商榷,因為李夫人那一口血,吐的有點嚴重……
猗蘭殿。
寢宮廊檐下,協律都尉李延年神色緊張,來回踱步,周圍宦官、宮女們也個個如臨大敵。
不多時。
隨著一道身影踏出殿門,李延年立刻迎上去,「太醫令,夫人病情可好?」
年過花甲的老者嘆了口氣,「夫人誕下皇四子時傷了身子,遺留的病根本就險峻,現在又受了刺激……」
太醫令搖了搖頭,不再說下去,話沒有說滿,他只道:「著實棘手,老夫開個方子,儘快用藥吧。」
「好好。」
李延年連忙吩咐宦官跟著太醫令同去抓藥。
中醫講究慢工出細活,一副藥喝下去,一時半會兒見不了效果,乃至一個療程下去,可能都無法見效。
藥初入口,頂多舒緩些許症狀。
然而。
李夫人那一口藥喝下去,並無緩解的跡象,反而時不時疼痛難忍、呻吟不斷,引得猗蘭殿內一片混亂。
太醫進進出出,手忙腳亂,熬到夜半時分,情況不見好轉,反而——
「來人,快來人,夫人暈厥了!」
「怎麼會這樣?」
「病情急轉直下,我等也束手無策呀!」醫官們一邊擦汗,一邊急道。
李延年看著床榻上面無人色的妹妹,又看向急得團團轉卻無計可施的醫官們,怒從心頭起。
想到還需他們診治,生生咽下呵斥,追問道:「請太醫院其他醫官能不能治?」
太醫院能請的醫官,早就請來猗蘭殿,剩下沒請的不是不能請,而是他們出身博望苑。
猗蘭殿一直有所提防。
可現在人命關天,已經顧不得許多!
只是。
李延年剛問出口,太醫令便頹然搖頭,「那些人與我們相差不了多少,來了也無濟於事。」
「非我等不盡力,委實病入膏肓,神仙難救。」
「唉……」
「呔!」看著眾醫官頹廢哀嘆的模樣,李延年突然暴怒,眼神直逼眾人,殺氣騰騰道:
「一群庸醫,治不好夫人你們以為自己是個什麼下場!快給我想辦法!想不到就等著陪葬!」
這話一說,果然奏效。
原本磨磨蹭蹭、四處撇清責任的太醫頓時急了,跳腳的跳腳,驚慌的驚慌,生死存亡之下,辦法飛速出爐:
「能救李夫人的,恐怕只有義公!」
義公?
李延年臉上怒色一滯,左右的醫官們還未察覺異樣,仍在激動附和:對對對,現在恐怕只有國醫才行……
可說著說著。
意識到義妁跟太子宮的關係,太子宮又和猗蘭殿的關係,周圍忽然沒聲了,眾人只拿眼去瞧李延年。
辦法給了,能不能請到人,那可就和他們無關了。
「請!」
協律都尉神情凌冽,朝左右吩咐道:「拿著未央宮的調令,立刻去請!」
隨侍的宦官臉皮一抽,見上官亂了方寸,只好指了指昏黑的天色,提醒道:「都尉,現在是子時……」
子時。
不僅長安宵禁,未央宮更是落鎖,沒到時辰前,誰都出不去,如何去城外的博望苑請人?
「我……」李延年本想說他現在就去找陛下,可轉身的動作將動未動之際,他驀然想起,陛下沒在未央宮。
外出行獵的皇帝陛下今夜並未返回長安城,而是留宿上林苑五柞宮,皇帝不在,落鎖的宮門誰都打不開!
李延年怔然片刻,只能咬牙吐出一字:
「等!」
這一等,就是數個時辰,待天色蒙蒙亮的時候,宮門打開的第一時間,一隊宦官便縱馬出了未央。
一刻鐘後,太子宮。
有人匆匆而來,低聲道:「我有急事,立即通傳殿下!」
嘟,嘟。
門扉敲響,過了會兒,寢殿內亮起燭光,李良娣僅穿著件褻衣,服侍劉據披好衣裳,片刻後,殿外。
「怎麼了?」
「殿下,李夫人病危,未央宮派人去博望苑請義妁了。」金日磾沉聲道。
說著,這位匈奴小子面露殺機,「太醫院無人能治,義妁不來,李夫人必死,要不要臣給義妁傳個信?」
「別!」
說這句話的不是劉據,而是在殿內聽到聲音、穿好衣物匆忙走出的李良娣。
她快步行到劉據身旁,擔憂道:「去請義妁的人已經派出,此時太子宮再有動作,難免落在有心人眼裡。」
「倘若李夫人之死與殿下沾上邊,僅需一絲懷疑都會壞事!」
造化弄人。
太子宮大力扶持醫術,培養聖手,僅以功利之心論,劉據就是為了表兄霍去病和舅舅衛青。
誰能料到有一天,自己養的人也會讓自己的仇家得利。
劉據望著遠處即將破曉的天色,面色如刀劈斧鑿般冷峻,緩慢道:「聽良娣的,什麼都不用做。」
「殿下?」
一直蹙眉的金日磾還想爭取,不過他再勸之前,劉據已然轉過身來,微亮的天光打在他半邊臉上,朦朧可見,另外半邊仍隱在黑暗裡,晦澀難明。
「什麼都不做,本身就是做了。」
金日磾心中微動,眉頭忽然舒展,垂首躬身,行了一個無聲的揖禮。
一旁的李良娣沉思間,看向太子的眼神也多了絲光彩……
……
南郊。
隨著快馬抵達,尚在睡夢中的博望苑被驚醒,通傳聲、問話聲、腳步聲,接連不斷。
醫學館東側一間小院內。
弟子正在緊忙收拾藥箱、馬車,外面急的不可開交,屋內卻一片鎮定平靜,靜的過了頭,乃至有些壓抑。
「太子宮還沒有來人嗎?」
「沒有。」老態龍鐘的宋邑壓低聲音道:「太子宮多半沒有收到消息,要不要我遣人去問問?」
「不可。」
端坐不動的義妁想都沒想,直接拒絕。
時間來不及,痕跡也太明顯,而且遣人去問太子,太子能怎麼回?救,還是不讓救?
遣了人去,落了他人眼,就只能有一個答案,必須救!
現在沒有一點消息傳來,反倒好辦了……
「唉!」
宋邑重重嘆了口氣,「這叫什麼事嗎!」
為醫者,理當救死扶傷,可食君之祿,也要忠君之事啊,太子宮與猗蘭殿李家近些天打的不可開交。
已然是翻臉的死仇。
他們如今夾在中間,如何處之?
人性的考驗、道德的抉擇最是煎熬,宋邑一臉為難,數次起身又數次坐下,嘆氣不止。
他很焦躁,義妁卻很冷靜,「女性病症,你不精通,他們來請的人也主要是我,你就不必一起入宮了。」
「這……」
宋邑眼神疑惑,正想問什麼,卻見屋外跑進一人,稟報導:「車馬已經備好。」
「好,走吧。」
看著義妁離開的背影,宋邑張了張嘴,他總感覺有些不妥,可又說不出何處不妥,終究是一言未發……
官道上。
一輛馬車疾馳在前,十數名宦官騎馬在後。
東方即將破曉的光暈,將天邊雲彩染得紅通通,那一角雲層在黑沉沉的大地與天空映襯下,仿若一道被撕開的裂口。
深沉,可怖。
看著道路兩旁飛速掠過的樹木,坐在車輿里的義妁神情複雜,似追憶,似惋惜,「上一次我匆匆忙忙入城,還是去救你父親。」
趕車的車夫悶聲道:「侄兒一直都記得。」
「你父親可好?」
好像因為被清晨的寒風吹著,替自家姑母趕車的義呈,聲音有些打擺子,「父親安好。」
「他給姑母寫的信沒有得到回覆,就時常托侄兒來看望,現在父親治政手段溫和了很多。」
「他常說,悔恨當年沒有聽姑母的勸導,今年酒泉郡上計,父親評了『最』,明年……明年就能升…升遷。」
這一刻。
義呈語調哽咽,淚流滿面。
坐在車輿內的義妁聞言,眼中惋惜更甚,沉默片晌,輕聲道:「我老了,也活不了多久了,倒是連累了你。」
「父債子償,談何連累!」
義呈咬住牙關,強忍哭腔道,他一手持韁,一手伸入懷中,眼眶通紅,淚珠滾滾而落。
「姑母,恕侄兒不敬了!」
義妁最後看了一眼窗外,即將破曉的天空依舊是那麼深沉、可怖,不值得她半點留戀。
馬車高速疾馳著。
義呈從懷中抽出匕首,聲音顫抖,嘶吼道:「殺了姑母,侄兒便自刎當場!」
車輿內蒼老的婦人聽罷,緩緩閉上雙眼。
「合該如此。」
「合該如此……」
忠義難兩全,唯有一死爾。
初晨的微光照在匕首刀鋒上,閃爍著寒芒,男子死死握住刀柄,持韁的手用力一甩。
啪!
馬兒吃痛,嘶鳴一聲,速度再快幾分,趁此時機,義呈鬆開韁繩,面容痛苦而扭曲,握住利刃反身朝後撲……
咴、咴——!
「放肆!」
「誰人於上林苑縱馬!」馬匹驚叫過後,一聲爆喝突然從林木左側鑽出。
闖入視線的是從另一方向馳上道路的騎卒,他們原本的速度也很快,與馬車驟然相遇,立刻勒住韁繩。
戰馬高高躍起,嘶鳴一聲,頓時止住了衝撞的動作,隨即錯開方向,並道而馳。
僅這一手,便知騎卒精悍。
與他們差點相撞的馬車卻因馬匹受驚,猛地拐向道路右側,車上兩人歪倒不說,相遇的一瞬間,騎卒領頭之人瞪眼望去,卻見一抹寒光閃過,驚得他再度大喝:
「你拿的什麼!」
說時遲、那時快,騎將徑直從馬背躍起,跳上相鄰的車駕,一手控韁,另一手一把攥住義呈手腕。
「吁、吁~」
其他騎卒相互配合,迅速將馬車逼停,跟在車後的宦官還要上前交涉,可騎卒們卻突然拔刀。
「有上前者,殺!」
「別誤會!我等是未央宮寺人,猗蘭殿李夫人病危,前來求醫,馬車中乃是義妁、義公,絕非歹人。」
「我等有調令為證!」
騎卒聽了卻無動於衷,冷漠依舊,唯有一名副將朝後大聲請示道:「都尉?」
馬車上。
奉車都尉握住那把原本要殺人的匕首,挑開車簾,看了看神色凜然的義妁,又看了看一臉驚恐的義呈。
將領目光如炬,眼神凌厲,在姑侄之間來回掃視,結合宦官的呼喝,他仿佛猜到了什麼。
義妁攥緊雙拳,正欲掩蓋。
卻不料……
「忠心可嘉,但你死了,太子麻煩更大!」那奉車都尉說完,瞥向冷汗直冒的義呈,將利刃隨手拋回。
悄聲丟下一句後,將領轉身跳下馬車,「我看錯了,的確是義公,不必緊張。」
聞言。
周圍兵卒方才收刀入鞘,這時,左側岔路上傳來陣陣馬蹄聲,不一會兒,大隊騎兵蜂擁而至。
又過片刻,一輛車輦在兵卒簇擁中駛來,見到儀仗,道路旁候著的十數名宦官急忙跪地。
車輦里的人並未露面,只聽到嗓音渾厚、低沉,「蘇嘉,出了何事?」
已翻身上馬的奉車都尉蘇嘉,抱拳道:「稟陛下,撞上了義公等人,他們正要去未央宮。」
「那就一起吧。」
「喏!」
李夫人病危的消息,皇帝無疑從自己的渠道早已得知,所以才有當下相撞的一幕。
從隊伍火急火燎的速度來看,皇帝挺急。
之後的情形也證明了這一點,匯合後的隊伍再次快速奔向長安城,從南側西安門入,直達未央宮。
隨後。
徑直去往猗蘭殿。
期間義妁始終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再無半點『自殺』的機會。
入了猗蘭殿,義妁面色如常,該號脈號脈、該問診問診,待看完病人,出了裡間,她朝注視著自己的一干人等、包括皇帝陛下,歉意一禮,搖了搖頭道:
「恕罪,老婦無能。」
話音一落,殿內氣氛陡然凝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