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 小機靈鬼
長安,未央宮。
清晨的斜風細雨打來,頓生寒意,沿途官員紛紛加快了步伐,待入了宣室殿,情況好轉許多。
陛下尚未到,朝臣們按照統屬互相見禮寒暄。
大約盞茶功夫後,丞相、大將軍和太子等人陸續入內,朝臣們攀談漸止,不多時,側殿便傳來喝聲:
「陛下到~」
「參見陛下,願陛下千秋萬歲,長樂未央。」
皇帝照常隨意擺袖,大臣各歸其位,今日常朝官員們尚未稟奏政務,龍榻上倒先傳來聲音:
「昨日隴西戰報傳來,你們應該都知道了大概,今天先處理了,儘快給驃騎將軍答覆。」
涉及軍務,大將軍當仁不讓。
衛青率先奏道:「陛下,此戰陣斬羌人四萬七千餘級,羌人遭受重創,但餘下降羌,以及河湟羌人部落仍存。」
「為防降後復叛,臣請效仿護烏桓校尉,設立護羌校尉,於枹罕城領兵鎮守。」
皇帝若有所思的點點頭,朝其他大臣問道:「你等以為呢?」
丞相石慶沉吟稍許,「臣認為可行。」
「臣附議。」御史大夫卜式拱手,其他九卿並無異議,百官自然也無異議。
見狀。
皇帝敲了敲扶手,吩咐道:「按大將軍策,設護羌校尉,派李息持節符領兵鎮守。」
話音落下,殿側自有郎官奮筆疾書,快速擬詔。
這時。
御階旁的太子劉據開口道:「父皇,此戰雖消滅了羌人有生力量,之後也有駐軍鎮守,但兒臣以為治標不治本。」
「倘若羌人多年後實力恢復,有了反叛能力,屆時要不要反、會不會反,依舊是他們拿捏。」
「朝廷太被動。」
對於太子的開口,朝臣們已經見怪不怪。
自從幾次監國之後,太子在朝堂議事中的地位,即便不如大將軍那般一錘定音,也和三公一樣舉足輕重。
此時他一開口,大臣們便循聲望來。
「的確被動。」龍榻上的皇帝也將目光投向太子,問道:「那你有什麼好計策?」
「回父皇。」
劉據拱手一禮,「兒臣以為,其一,仿照秦朝舊策,將羌人向西驅趕至更加苦寒的西海、鹽池一帶。」
「壓縮羌人生存空間。」
「其二,羌人內部矛盾重重,趁著此次羌人敗降,朝廷可以以宗主國的名義,強行替羌人部落劃分領地。」
「部落實力相當,就讓他們的勢力範圍犬牙交錯,兩部之間夾一肥沃草場或戰略要地,引雙方爭鬥。」
「大部實力強悍,便分割,扶持其頭人次子、幼子另立門戶,小部實力弱,朝廷便給其名分,扶持小部統領整個羌人。」
「實力與地位不符,必生動亂!」
殿內寂靜之際,劉據面色如常的做著最後結束語,「羌人內亂恆弱,自然便沒有餘力侵擾大漢。」
「此為治本之策。」
治本,的確有點治本的味道,可太子說完,殿內沒有立刻響起譁然稱讚的聲音,反而鴉雀無聲。
大臣們看向太子的眼神,無聲中多了些許敬畏,『畏』字居多……
此時此刻。
劉據在宣室殿內提的『對羌計策』,引起的反響與《孫子兵法》剛問世時是一致的。
好使,但在道德層面,很不好看。
春秋時期兩國交戰,大家約好時間、地點,各擺好陣型,再進行禮儀之戰,等到了戰國時期,全是陰謀詭計!
大漢距離先秦不遠,雖說許多禮儀道德已不如春秋戰國那般嚴苛,但多多少少,還留有些許影子。
現如今。
太子劉據的一番話,又將所剩不多的『道德』撕下一大塊……
「此策甚好!」
道德仁義一類虛頭巴腦的先放一邊,現實世界裡的皇帝陛下充分肯定了自己兒子的計策。
劉徹雙眼放光,連連點頭,「朝廷邊軍開支甚重,倘若能使羌人自弱,朝廷不僅能省許多事,還去除一患。」
「不錯。」
「諸位公卿,你等認為如何?」
丞相、御史大夫等人互相看了看,皇帝都明確表示了不錯,還把哪兒不錯都指出了,他們能怎麼認為?
「臣等無異議。」
「好!」皇帝拍板,朝左前列的東方朔吩咐道:「大鴻臚,羌人一事你安排人手去辦。」
「還有,北方烏桓你也派人去看看,如果有機會,一同處理。」皇帝對這個毒辣的計策真心喜歡,這不,都學會了舉一反三……
「是。」
東方朔出列領下差事。
按理到了此刻,反叛的羌人有了『妥善』安排,隴西戰事的商議就進入了尾聲,只差最後一步,給將軍們論功行賞。
說到論功行賞……
這個詞不太準確,應該是評定賞罰!
「陛下,隴西戰事中,驃騎將軍放縱兵卒殘殺俘虜,以此首級充當陣斬軍功,有假冒功績之嫌。」
侍御史郭烏出列,沉聲道:「朝廷理應嚴查!」
話音落下。
殿內視線齊齊看來,眾臣眼中既有驚訝,須臾間,又生一絲理所當然。
出了殺俘的事情,人數可能多達上萬,朝堂一點水花都沒有反而奇怪,再者,以如今朝堂局勢,怎麼可能沒水花?
被彈劾的人是驃騎將軍,看看彈劾的人是誰?
侍御史!
他的名字不重要,他的官職很重要,侍御史,除非是陛下欽點、帶著明顯不同陣營特徵的……說的就是霍光同學。
除了像霍光這類人以外,其他侍御史,不用懷疑,必然是御史大夫的觸角!
一朝天子一朝臣。
卜式升任御史大夫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在御史府那個小朝廷里,該安插的親信早就安插了個遍。
郭烏一站出來,旁人就知道是誰在發難,卜式也沒隱藏什麼,沒必要。
一來。
他的身份擺在這兒,鐵桿的齊王黨,跟太子黨作對很正常,藏不住。
二來,驃騎將軍本來就有問題好吧。
彈劾他是職責所在!
「假冒軍功的話可不能亂說,所得首級難道不是羌人成年男子?有婦孺老幼嗎?」衛尉路博德當庭駁斥道。
你彈劾是職責所在,我維護是恩義所在,路博德斜睨著郭烏,冷聲道:「還有那殘殺俘虜,你說俘虜就是俘虜?」
「哼!」
侍御史郭烏凌然不懼,正色來對,「衛尉,隴西軍報可不止驃騎將軍一份,一同參戰的隴西、武威太守來報。」
「羌人跪地乞降,兵卒卻殺戮依舊,有些文字把戲,難道還能拿來強詞奪理!?」
數萬人潰敗,追殺綿延十數里,人多眼雜,有些事情是藏不住的。
路博德面色驟寒,正欲呵斥……
「衛尉!」
卜式忽然提高音量喊了一聲,見路博德轉頭看來,御史大夫方才不咸不淡道:
「以衛尉與驃騎將軍的關係,此事你理應避嫌。」
是的,以路博德跟霍去病的關係,他開口確實有偏袒的意味,無論說什麼都站不住跟腳。
眼下殿內。
不管是立在殿側默默垂眼的尚書僕射兼侍御史霍光,還是再次修起閉口禪的大將軍,亦或者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當聽閒談的太子。
他們好像都站不住跟腳。
當然了。
瞧他們那樣子,好像也沒有站出來替驃騎將軍說情的意思……
只是,霍光且不論,衛青和劉據,他們即便不好直接袒護,隨便動動身子、挪挪腿,給個暗示,朝堂上還能缺替他們衝鋒陷陣的人?
人,自然不缺。
可太子黨的兩位大佬,就是一動不動,似乎全然沒聽到被彈劾的是驃騎將軍。
他們不動,石慶、東方朔、王衡等一眾人自然也不動。
路博德看到太子與大將軍的作態,一開始還有些慍怒,可轉念想到什麼,臉色微變,一言不發的退回了原位。
他退了。
侍御史郭烏卻沒退,再次重申應當嚴查冒功一事。
龍榻上旁聽的皇帝有些不悅,皺眉道:「軍功首級都是經過層層檢驗,何人能假冒軍功?至於殺俘……」
「公卿是何看法?」
遇事不決,問公卿。
按照地位高低的順序,眾臣先看向比擬三公的太子。
眼下朝堂上的百官,站隊的終究是少數,中立的更多,換句話說,就是望向劉據的眼神,看戲吃瓜的多!
很可惜。
太子讓他們失望了,劉據沒有給任何反應,直接無視,既無視了大臣的視線,也無視的皇帝問話。
哎,主打一個高冷。
百官失望之餘,又看向大將軍,衛青還是比較給面子的,勉強給了句:「臣應避嫌。」
現在輪到丞相了,石慶斟酌片刻,「殺俘,恐怕確有其事,只是驃騎將軍此戰也有大功。」
「大軍尚未班師,朝廷便定領軍主將罪過,終究不妥。」他給了個含糊其辭的說法。
一聽這話。
御史大夫很想回一句:『怎麼?現在定罪過,驃騎將軍還要趁著領軍在外,謀反不成?』
霍去病如果有謀反的動作,卜式睡覺都能笑醒!
然而。
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所以卜式也就沒有說這句無用的廢話,他說的是:
「丞相所言差矣,軍功是軍功,過錯是過錯,倘若因為武將有功,朝廷便不論其罪,豈不是置國朝法度為無物?」
三公以上、及三公都表了態,九卿之首的太常杜相暗自呲了呲牙,儘量中立道:
「大戰有功,理應賞,但丞相先前也說了,殺俘恐怕確有其事,有過,也要罰。」
「功過相抵,可以不賞不罰嘛。」
太常當真是個小機靈鬼,一張嘴就說出了所有人都想要的答案。
宗正韓說點頭:「有理。」
大司農桑弘羊跟著道:「可行。」
然後就是一片:「臣附議!」
大臣們眾口一詞,皇帝縱使臉上寫滿了不悅,也無可奈何的從了大流。
就這樣。
天子愛將——驃騎將軍霍去病,因放縱殺俘,功過相抵,於枹罕之戰中,不賞不罰。
公孫賀因殺敵最多,賜爵關內侯,余者,諸如李敢、公孫敖、李息等,皆賞賜黃金若干。
沒辦法。
並非他們殺敵不夠勇猛,斬首不夠多,委實是羌人給朝堂大臣、給天子的印象,太拉跨,首級不值錢。
想封侯,還得積累積累……
……
漠北。
單于庭以西九里處。
嘭。
厚實的門帘被掀開,風塵僕僕的金日磾鑽進來,張嘴就問:「急喚我何事?」
這一次等候的渠畢沒有在帳內安坐,而是來回踱步,見到來人,頓時覷起眼,低聲問道:
「我跟你們的關係,有多少人知道?」
一聽這話,金日磾神色微凝,「不多,當年跟著我在單于庭外一起辦事的,我都處理了。」
「知道你跟太子宮關係的,南邊寥寥無幾。」
「怎麼了?」
渠畢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緊盯著金日磾看,眼中時不時閃過濃烈的殺意,帳外也響起密集的腳步聲。
甫一見面,就是殺身之禍!
「你別亂來。」金日磾輕聲道,越是危險,他越是冷靜,「我死了,你處境不會好過,相信我。」
他盯著渠畢的雙眼,「聽你的口風,你被大單于識破……不,看你如今依舊安然無恙的處境,你被猜疑了?」
「不管你信不信,太子宮現在都不會賣了你,至少現在絕對不會,得不償失!」
「否則我為何敢來見你?」
渠畢眼神閃爍,金日磾試探問道:「會不會是你身邊的人有鬼?或者此次羌人一事裡,你露了馬腳?」
「不會!沒有!」
渠畢答的很肯定,金日磾都知道保密,渠畢處境更加危險,跟漢人勾結的事情一暴露,就是個死。
他只會比金日磾更小心!
至於前不久呼應羌人反叛,遇到了箭殺伊稚斜的李廣,渠畢退兵誰都挑不出錯來。
他這方沒出問題,跟自己合作的漢庭太子一方也沒問題……
「你是太子最重要的合作對象。」這時,金日磾插話道:「為了幫你免除猜疑,我可以適當犧牲一些利益。」
「哦?」
渠畢收起思緒,嚴肅望來,「怎麼講?」
「大單于應該是懷疑身邊有奸細,而不是徑直懷疑到你身上吧?」
「……我算是被波及。」
「那好辦。」金日磾微微一笑,輕聲道:「大單于帳下虛設的左骨都侯,跟我也有些朋友情誼。」
「為了你這個最重要的朋友,我不介意你拿他做些什麼。」
聽罷。
渠畢凝視金日磾良久,突然間,「哈哈哈哈哈!」
這位匈奴右賢王爽朗大笑,他一把摟住金日磾的肩膀,佯裝不快道:「有這等好法子,你怎麼不早說?」
「先前差點鬧出一場誤會!」
「是,確實是誤會。」聽到帳外腳步聲遠離,金日磾也跟著笑眯眯道。
兩人虛偽的客套一番,先前事,全當是誤會,翻篇了。
「唉!」
重歸於好的渠畢收起笑臉,提起正事,「我仔細想了想,你我兩方都沒問題,可問題還是出現了。」
「所以……」金日磾遞話道。
「你可記得我之前跟你說的,替我阿達給羌人傳話的漢人?」
「是他們?」
「八九不離十!」渠畢厲色道。
金日磾沉思一陣,「你可打聽到他們的身份?我來解決。」
渠畢聽到問話,臉上表情忽然怪異起來,看向金日磾的神色似笑非笑,諷刺中又帶著點幸災樂禍。
「大單于現在防的緊,什麼都打探不到,之前我領兵南下呼應羌人時,倒是探查到一鱗半爪。」
「對方什麼來歷?」
「只有一個姓氏。」
「劉?」
「不是,是衛,衛青的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