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你們是幹什麼的
草木抽芽,氣溫漸暖,不知不覺間,長安城中已多了些綠色點綴。
開春之際,驃騎將軍將羌人安置完畢,從隴西郡班師回朝。
說來也是奇特。
長安這座大漢的權力中樞,人來人往,仿佛永遠不缺向上爬的野心家,總有人想著後來者居上。
正所謂:搏一搏,單車變摩托。
霍去病回京當日,朝堂上,或許是自個的『上進心』作祟,也或許是先前侍御史郭烏的成功案例在前。
有那麼幾個聰明人,毅然決然的站了出來——彈劾驃騎將軍霍去病,驕縱跋扈,目無君父!
這個邏輯怎麼來的呢?
其一,此次枹罕之戰中,霍去病縱兵殺俘,可見其生性殘暴、視法度如無物。
其二。
從霍去病以往履歷和行為舉止來看,可知其目中無人、心性乖戾。
其三,每當武將有功高蓋主之嫌,文臣彈劾對方,天然自帶一股正確性,來自皇帝無形中賜予的正確性。
這麼一盤點,彈劾霍去病驕縱跋扈、目無君父,是不是還挺有道理,挺值得干一票?
真別說,劉據聽了都他娘的直點頭。
點完頭。
他側身看了眼那個拿霍去病開涮的中散大夫,眼生,不知最近是從哪個地方徵辟上來的賢良文學之士。
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子暗示給了,然後,那名站出來的中散大夫就被群起而攻了……
有沒有搞錯?
什麼人都能來咬一口?不會審時度勢?
朝堂上愚鈍不可怕,反而忌諱自作聰明,一個不慎,就是身敗名裂!
衛尉、大鴻臚、太僕等九卿屬官相繼開口,丞相、大將軍甚至都沒動嘴,御史大夫也冷眼旁觀。
一個誣告罪名,切切實實落到那中散大夫頭上。
大臣們再次眾口一詞,皇帝也再一次無奈從了大流,大手一揮——
流放嶺南!
雖說只是個小小插曲,但事後仍舊惹出點風波。
朝會散後,皇帝陛下黑著臉,將驃騎將軍獨自一人叫去了後殿,瞧那恨鐵不成鋼的架勢,今天多半又會上演一場:
「愚蠢!幼稚!」
「你連你舅舅一根毛都沒學會!脾性這麼大,你霍去病是想上天!讓朕以後怎麼重用你!?」
啊,諸如此類,巴拉巴拉。
已經上演過一次,大家也都熟悉。
有些事情,看破沒必要說破,不說破,那就是恩情、厚愛,說破了,大家都尷尬,何苦來哉。
給自己兄長引路的尚書僕射——霍光同學,他就看得很透徹。
這個『透徹』有兩層含義。
首先,霍光認為,皇帝單獨訓誡自己兄長的方式,很好,非常好,這是聖眷的表現。
其次,他認為皇帝訓誡的話,不必聽,自己兄長殺俘的舉動,霍光覺得做得很對,非常對!
「兄長年紀輕輕便武功赫赫,再不犯點錯,陛下怎麼用?」
「將來,太子怎麼用?」
霍光同學如何給自己兄長灌輸政治生存技能的,暫且放到一邊,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說回散朝後,宣室殿外。
去往東闕的宮道上,太子與大將軍並肩而行,魏小公公等一眾內侍遠遠跟在後面。
「我查過了,細作應該跟我家無關。」
「舅舅查仔細了?」茲事體大,劉據不得不多嘴提醒一句。
衛青凝眉應道:「三弟人雖孤僻,但城府不深,我當面旁敲側擊下,他如果有異,藏不住。」
或者說,逃不過衛青的眼睛!
至於衛氏其他子侄輩,伯脈……就是老大的一脈,伯仲叔季,衛青,字仲卿,取個『仲』,就表示他是老二。
說回正題。
衛氏伯脈有兩個男丁,正值壯年,和衛青的次子、幼子一起在太僕寺麾下任職。
羌人叛亂、細作往來的那段時間,他們一直在巴蜀審查驛路,至於叔脈,衛廣沒有亂來,他幾個子嗣也大多平庸。
官職低,無長輩幫襯,他們沒那麼大能量跟北邊交涉。
季脈絕的早,更不必提。
算了一圈確實都沒有問題,事實證明,劉據的謹慎有些多餘,衛青懸著的一顆心也落了地。
「那便好。」
劉據頷首之餘,又有些疑惑,排除了自己舅舅家,大漢還有哪個姓衛的值得懷疑?
舅甥兩個邊走邊談,針對細作的事情做了些猜測、謀劃,釣魚也好、設伏也罷,都是應有之意。
不過此事急不得,需要時間。
「舅舅公務繁忙,今天便不勞煩去太子宮教導了。」臨到東宮門,劉據收了肅穆,拱手笑道。
衛青還禮,「謝殿下體諒。」
劉據示意無妨,目送舅舅的車駕遠離後,他方才登上自己的車輿。
大司馬大將軍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都會很忙碌,因為今日朝會上,不僅上演了一出小插曲。
皇帝也宣布了一個大事件——仲春之際,他要再次御駕親征,出擊匈奴!
這一次。
再也不是馳援五原郡的小打小鬧。
皇帝明確告知朝臣,要動員大漢所有精銳,可戰騎兵至少要達到十五萬以上!
須知,漠北之戰時,朝廷聚集的騎兵也不過十萬,此次數量更多,涉及的邊軍調動、後勤糧秣規模可想而知。
事實上。
初春之前羌人叛亂時,為了掩蓋京城八校尉、以及武威等郡的軍隊動向,皇帝曾演過一場大發雷霆的戲碼,命地方郡縣再次進行『都試』。
隨即各郡駐軍動作頻頻。
那一次,既是遮掩,也不是遮掩,因為皇帝暗中囑咐了大將軍,要假戲真做!
為的就是開春後用兵,換言之,早在去年從北方無功而返的時候,皇帝便想好了、也在做準備了。
他要打一波大的!
看到這兒。
有人可能會問了,明知朝廷內部有奸細,皇帝還如此大張旗鼓,他不怕奸細泄露朝廷的軍事動向?
不怕。
幾個陰溝里的老鼠,在惶惶大勢、十數萬鐵蹄之下,只會是一群土雞瓦狗!
劉徹現在巴不得細作將情報送到草原上去,他就是要讓匈奴人知道,朕,來了——!
正月下旬。
整個朝廷都陷入高速運轉時,皇帝命鴻臚寺派出三路使臣,北上匈奴句黎湖部、烏維部、左部。
總之,不管你們怎麼分裂,有幾個大單于,大漢朝廷一概通知到位!
是的。
皇帝怕細作不給力,親自派出使臣,去告訴北邊的匈奴人,老子領著大軍來了,有種來戰!
天子的胸中有一團火在燒,傳達出去、表現出來,就是朝廷、長安、整個大漢都一起沸騰。
未央宮、太子宮、司馬府、丞相府,不管哪一個官署衙門,近期全部連軸轉。
政令、軍令通過一批批信使,迅速馳往大漢各地,喚醒整個帝國!
終於。
孟春之月末,一份早已刊印好的邸報,散布至天下各地,其上一條詔令,分外醒目——
元鼎四年,仲春初,天子親率十八萬騎兵。
北征匈奴!
出征當日,皇帝領武官於太廟祭祀,隨後出宣平門,在城外三軍陣前,再次舉行盛大的祭旗儀式。
「武!武!武!」
旌旗獵獵,鼓聲雷動,呼喝震天。
衛青、李廣、徐自為、路博德、韓說、李沮、公孫敖等等叫得出、叫不出的武將,盡數在列。
天子劉徹玄甲在身,立於戰車之上,三軍之前。
「咚!咚!」
鼓聲停,呼喝止,天地間寂靜一片。
劉徹凝視著眼前的甲冑森森、連綿軍旗,他深吸一口氣,猛然抽出腰間劍,大喝道:「出征——!」
「天子有令,出征!」
「出征——!」
傳令聲起,城外數萬騎兵轟然而動,馬蹄陣陣之時,宣平城樓上,劉據正遙遙望著這一幕。
不知是該慶賀,還是該嘆息,他又一次擔負起了監國重任。
城外轟鳴作響,城頭默然無聲。
過了會兒。
一名身穿繡衣的漢子走到劉據身後,恭敬道:「殿下,臣領了陛下旨意,要查一查衛氏。」
「大將軍衛氏?」
「回殿下,是。」繡衣漢子躬了躬身,沉聲道。
劉據眼睛望著城外,抱著手,語氣平淡:「大將軍走了,但皇后還在,平陽公主也在,如果鬧出了事端……」
不用他說完,繡衣漢子便抱拳道:「殿下放心,臣等只是暗查,絕不會損了衛氏臉面!」
暗查,就是不驚動任何人。
皇后、平陽公主,乃至仍留京城的驃騎將軍都好說,繡衣漢子唯獨顧忌太子宮的那批同行。
倘若不打招呼就動手,事後被太子察覺,場面可就不大好看了……
「孤知道了,下去吧。」
「是。」
繡衣漢子走後許久,劉據仍望著城外徐徐東去的大軍出神,自己老爹一如既往的『嚴謹』啊。
不過沒關係,劉據比他更嚴謹,提前讓衛氏自檢了一遍,既然衛氏無礙,查便查唄。
大軍逐漸消失在滾滾煙塵當中,劉據收了視線,轉身下了城樓,卻不料,他還未登上車駕,街道南邊突然奔來一隊人馬。
領頭的魏勝勒馬急停,人還在幾步開外,膝蓋就開始彎,臉上堆起笑,扯起嗓子就嚎:
「殿下,大喜啊!」
「太醫剛剛確診,李良娣有喜啦!」
……
……
「李陵!李陵!你他娘的動作快點!」
上谷郡,沮陽城東的一處營盤內,此刻軍營內戰馬嘶鳴,兵卒往來不斷,從裡屋鑽出來的大鬍子督郵吼道:
「再磨磨唧唧,你就留守郡中!」
「放屁!」披好甲冑,匆忙提刀跑出來的青年冷聲道:「誰留守,我都不留!」
「哈哈哈哈!」
督郵曹崇提了提腰帶,咧嘴大笑道:「老子從軍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跟著陛下打仗。」
「這次多殺幾個匈奴狗崽子,要是一不小心入了陛下的眼,說不定我老曹也要拜將封侯,發達啦!」
「哈哈哈……」
另一頭,李陵翻身上馬,斜了同僚一眼,下意識就要鬥嘴譏諷,可話到嘴邊,改成了:「那你最好別離我太遠。」
這就是肺腑之言了。
在這軍營里,大家都是袍澤,平時隨意嘻嘻哈哈,看似地位沒差別,可出了軍營,地位差別就凸顯出來了。
而且越往帝國上層走,差別越明顯。
堂堂隴西李氏子弟,車騎將軍武陽候長孫,李氏嫡脈繼承人,太子『大舅哥』,跟你開玩笑的?
現在李陵是上谷郡一個普普通通督郵,但等去了雁門郡,跟天子匯合後,小督郵就不是普通的小督郵了。
旁人面聖難,李陵不難。
沒準陛下為了彰顯對李氏的恩寵,還會專門召見李陵,你老曹想在皇帝面前露臉,可不就是離李陵越近越好?
「嗐!」
曹崇跨上馬匹,一邊持韁,一邊不爽道:「俗了,俗不可耐,我老曹是那種人嗎?」
「嘿嘿。」
說到一半,他畫風突轉,呲牙笑道:「我跟太守請示了,此戰我不必跟著他,太守說了,讓我護著你!」
「哎不對,是跟你並肩作戰!」
「哈哈!」
「聽說此戰大將軍也來了,好好好,跟著大將軍斬將奪旗,再到陛下面前刷功績,美得很!」
邊軍糙漢子就是口無遮攔,李陵終究是長安出來的,打馬離開之前,提醒了一句:
「此戰是陛下親征,少提大將軍。」
「駕!」
身後拍馬緊跟的曹督郵臉色微變,眼珠子一轉,立刻打個哈哈,「是是,有道理……」
「哎,我聽說你們李家跟那個……不對付?」
「哼!」
馬蹄聲和談話聲逐漸消失在出城的道路上,一同快速出城的,還有一隊隊跨刀攜弩的騎兵……
相似一幕在上谷郡各地上演。
不止此處,雁門郡以西,定襄、雲中、五原、朔方;雁門郡以東,代郡、漁陽、右北平、遼西、遼東。
雁門以南,西河、太原、常山等郡,盡皆抽調騎兵北上。
齊聚雁門郡!
只待天子攜南、北二軍,隴西、天水等邊軍抵達,合兵十八萬,隨後一同北出長城!
同一時間。
漠北,單于庭以南十里處,一支跋山涉水的使團終於看到了遠方起伏的山脈。
「狼居胥山,呵!」
不等駐足的使團多看,駐紮在余吾水旁的一個部落就發現了他們,五十餘騎快速逼近,為首壯漢大喊道:
「喂!你們是幹什麼的!」
身旁半押送、半護衛的匈奴人尚未開口,坐立馬上的諸賀便露出一個笑容,格外燦爛,他同樣用胡語大聲回道:
「嗨!北方的朋友!」
「我是大漢使臣,是來向你們宣戰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