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 俗人太多
轟隆。
積蓄了多日的悶熱一剎那炸開,烏雲翻滾,大雨傾盆。
有行人遮住頭頂,腳步匆匆,也有五旬老漢背靠門扉,望著瓢潑大雨心生感慨,「雨後就該入秋了。」
更有頑童手指那電閃雷鳴,大呼小叫,只是還未嘚瑟多久,屁股蛋上就呼來了一巴掌。
啪!
婦人提起自家孩童,絮絮叨叨入了堂屋,「歲慫,老天爺你也敢指。」
「哇…哇哇……」
巷弄里充斥著各色腔調,小孩哭泣聲,左鄰右舍說笑聲,彪悍的婦人回罵聲,當然,還有那雨聲,雷聲。
轟隆!
大雨來的分外急促,原本正值午時的天空,此刻已被黑壓壓的烏雲覆蓋,不見明亮天光,只有時不時炸響的電閃雷鳴。
咔嚓!轟——
一道猛烈的電光仿佛在近前劈下,巷弄的嘈雜人聲都為之一靜,雨幕越發的大,街巷上看不到一個人影。
突然間。
鐺!鐺!鐺!
和雨聲、雷聲截然不同的銅鑼聲響起,街巷裡奔來幾道人影,領頭披著蓑衣的男子一邊疾走,一邊使勁敲鑼。
坐在門檻上的老漢認出了里典,凝聲問道:「咋咧?出了啥事?」
里典神情緊張,急呼道:「臨街宅子遭了雷劈,走水了,額帶人去看,結果出了人命,有人……」
「被老天爺劈死咧!」
里典已經蹚著泥水遠離,老漢卻仍愣在原地,過了幾息功夫,他立刻起身進屋,合上門扉,抵住門栓。
門戶緊閉之際,尚能聽到老漢叮囑家小的聲音,「不得了,前幾年剛被老天爺劈死一個,又來!」
「要出大事!」
正如老漢預料的那樣,這一道『天打雷劈』的確惹出了大事,先是京兆尹來人,封鎖左右,之後執金吾又來緹騎。
最終,大事層層上報,捅破了天。
仍在甘泉宮的皇帝陛下收到快馬來報後,再一次,他再一次的,發出了宛如惡龍咆哮般的怒吼——
「給朕查!!」
老天爺第二次精準性天打雷劈,與上次一樣,都只有一個死者,死者的身份也相同,方士。
殺人手法一樣,死者身份相同,此情此景,一句被人遺忘的話語,不由自主的浮現在所有人腦中:
「再有禍亂天下者,必罰之!」
這句話初聽仿若戲言,可如今再看,卻透著刺骨的寒意,誰能想到,他說罰,還真就能罰……
「查出什麼了嗎?」
宅院前,李敢臉色鐵青,緊緊握住手中刀柄,與他同樣做派的緹騎繃著臉,搖了搖頭,「我們查仔細了,沒有異常。」
話音落地,屋檐下的幾人陷入了沉寂……
沒有異常就是最大的異常!
李敢覷眼望著身前的雨幕,臉上時而顯露兇狠之色,他很想問一句:『難道真是老天爺殺人不成!?』
從小握刀的他只信奉刀,死人堆里爬出來的殺才,鬼神當面也不好使,可這一刻,緊握的刀柄並未穩住李敢的心神。
嗒、嗒、嗒。
幾雙靴子踩過庭院,雨滴打濕了鞋面的雲紋,也打濕了他們那一身繡衣。
「查出什麼了嗎?」李敢橫刀擋住大門,同樣的問題他又問了一遍,語氣不容置疑。
領頭的繡衣漢子盯著他看了會兒,「沒有。」
此言一出。
屋檐下的氣氛更加沉重,雨滴接連不斷砸下,激起的水氣猶如迷霧般縈繞街巷,讓寂靜的場間多了絲詭譎。
對事物的未知,加上內心的彷徨,這些都是滋生恐懼的最佳溫床。
在一無所獲的情形下,一而再、再而三的天降神雷現狀里,即便不想、不願,眾人的思緒也不可避免的趨向鬼神。
究其根本,控制天雷殺人,他本就是一件絕非人力可為、甚至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大將軍,太子宮有妖人!有妖人吶!」
平陽公主府。
書房內,公孫卿滿臉驚怖,他聲音顫抖又焦急,慌亂道:「大將軍,你相信我!」
「前些日子太子剛問過我方士一事,眼下其中一個就被雷霆劈死,那可是雷霆!」
公孫卿聲音低到極致,駭道:「這次是太子,上次欒大之死也必然是太子所為,連續兩次,大將軍你可知道那意味著什麼!?」
衛青盯著他,「意味著,太子能驅使雷霆?」
「雷霆!!」
公孫卿雙手抖動,情緒幾乎難以自持,他想大吼,可又懼怕傳到外間,遂緊咬牙關、奮力擊掌,以至於表情猙獰。
「方術都是假的,假的!」公孫卿驚恐道:「天下方術有何精妙,我豈會不知,全是假的!」
「可那雷霆殺人,卻是真的!」
他靠近衛青,眼神急轉,豆大的汗珠一顆顆淌下,「方術是假的,但鬼神是真的,太子驅使雷霆也是真的。」
「或許……」
公孫卿臉上的血色霎那間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則是無盡的恐懼,「雷霆亦是咒法,太子宮在行巫蠱之術!」
巫蠱。
基於自身的認知範圍,公孫卿給出了合情合理的推測,可正因為他堅信自己的推測,所以他怕。
懂得越多,陷得越深,恐懼越大!
而恐懼是可以傳染的,正襟危坐的衛青眯了眯眼,公孫卿的提醒他收到了,凝神片刻,衛青沉著臉道:
「那兩個字,不要亂說,以後提都不要提。」
「是!」
公孫卿急忙應聲,但他眼中的驚恐仍存,坐立不安。
衛青知道他在擔心什麼,眉眼低垂道:「太子如果要殺你滅口,你早就死了,哪還會讓你來我府上。」
「現在你還活著,將來……」
「臣將來定為大將軍、為太子宮效死!」公孫卿立即雙膝跪地,砰砰砰,磕頭聲又急又重。
得了承諾,表了決心,心有餘悸的公孫卿方才敢離開。
待他走後。
書房屏風後行出一人,劍眉星目,身形挺拔,不是霍去病又是何人,他望著公孫卿離開的方向,「他可靠嗎?」
「天下哪有絕對可靠的人。」衛青語氣莫名。
聞言,霍去病搭在劍柄上的手敲了敲,「如果太子真在行巫蠱,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說這句話時,霍去病神情冷漠。
驃騎將軍的心思與李敢相似,又不盡相同,都是從戰場上屍山血海里殺出來的,他們對鬼神的敬畏越低於旁人。
相較於虛無縹緲的鬼神,他們更相信摸得著、握得住,能保命、又能殺人的利刃!
只是。
當思維陷入絕境,不得不趨向鬼神時,李敢心神有了動搖,霍去病卻鋒芒如故!
有鬼神,那便有,又能怎樣?
它若助我,就用,它若傷我,自有刀劍相候!
無所畏懼的霍去病聽到『巫蠱』二字,第一時間不是膽怯,也不是驚慌,而是想著——
『如果太子真在假借鬼神之力,行巫蠱之術,雖然我不在乎巫蠱是否邪惡,甚至還有點好奇。』
『但依然得替太子遮掩一二。』
無法。
世間如他霍去病這般的人物,終究太少,俗人太多……
「現在不宜亂動。」衛青站起身,取下旁側懸掛的佩劍,「剛死了一個方士,公孫卿再出事,只會憑白把那群繡衣的視線引來。」
「我會派人盯著他。」
臨出門前,衛青表情複雜中又帶著些許驚疑。
「方士們蠱惑陛下勞民傷財,太子不喜,乃至出手懲治,出發點是好的,可那路數……」
「之後你去問問。」
話罷,衛青提著劍率先離開了書房,霍去病佇立一陣,隨即也出了府邸。
衛青向城外軍營而去,按照陛下詔令,領五千北軍馳往幾百里外的甘泉宮……
與此同時。
霍去病則入了太子宮。
大隊兵馬突然進駐宮室,好在是驃騎將軍領兵,護衛的概率遠大於政變,所以宮中並未引起騷亂,
劉據知曉消息後還出殿來迎,張嘴就是:「這是作甚,雷霆殺人難道當真?」
霍去病斜眼瞅著自己這個小表弟。
劉據往後仰了仰,「表兄何故這般看我?」
霍去病沒搭話。
他先把自己的副將遣下去了,又徑直安排在場的魏勝去給自己準備一頓膳食。
魏小公公看了太子一眼,得到允准後,方才轉身離開。
等殿內沒了閒雜人等,霍去病挑眉瞅向劉據,「話說,你怎麼用雷霆殺人的?假借鬼神之力,行巫蠱咒法?」
「額……」
劉據眨了眨眼,有些語塞。
霍去病嫌棄的撇撇嘴,「公孫卿那廝怕被你滅口,早早去了舅舅那兒磕頭討饒,我就在旁邊聽著,還裝?」
「額…哈哈。」
劉據乾笑幾聲,連忙拍著霍去病的肩膀往後殿引,「談不上裝,此類事終究見不得光,沒必要讓表兄徒增煩惱。」
「呵呵。」
「表兄剛才說巫蠱,從何談起?」
「恩?不是巫蠱咒術,你怎麼引導的雷霆劈人?」
「嗐,這哪是咒術,下雨天裡,表兄如果拿一根鐵棒站在山頂,那雷也劈你……我不建議你親自試啊。」
「竟然如此簡單?」
「你以為?」
有些神秘莫測的事情,不知內里尚好,一旦點破其中貓膩,就像看魔術揭秘一樣,瞬間恍然大悟,外加索然無味。
既然霍去病問了,劉據也就沒有瞞。
引雷殺方士這種事,正如劉據所言,見不得光,無特殊理由沒必要告知他人。
但親近之人特意問了,比如霍去病,還有托霍去病問話的舅舅衛青,他們問,劉據知無不言。
本就沒什麼大不了。
和巫蠱無關,和鬼神也無關,只跟科學有關……
當然。
在現如今講科學,跟講神學沒什麼差別,得了劉據解密的霍去病尚且存疑,何況一無所知的其他人?
該嚇到、不該嚇到的人,這一次都嚇壞了。
皇帝應激之下,直接調大軍護駕,而沒有大軍可以調動、又嚴重缺乏安全感的人,比如剩下的幾名齊地方士。
連辭呈都沒遞一份,嚇破膽的幾人在長安城外三叩九拜,拜完,扭頭就跑!
連夜回了齊地……
被針對的神棍跑了,神棍們引起的影響,也在始終調查無果的幾天後,發生了改變。
建章宮仍在建,但太液池裡的神山不修了,原本要築的神明台,也取消了,有關仙人的規劃,全部隱晦的抹除了。
以餘下建築估算,工期會大幅縮短。
至於那些痕跡為何會被抹除,別問,問了,將作府就是一問三不知。
再者。
也沒人會去追問此事,答案是什麼,其實大家心中都有一個模糊的概念,如果要準確描述,應該是……
……
「天人感應。」
遙遠的廣川郡內,一位老者正仰頭望天,喃喃自語道:「陛下,你用君權神授,卻又不願受限。」
「昔日你不願,可今日你終究難逃束縛。」
國家將有失道之敗,而天乃先出災害以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異以警懼之,尚不知變,而傷敗乃至。
當下。
上天已出怪異警懼之!
老者能感受到,陛下生懼了,他在院中緩步慢走,猶豫再三,還是決定重返那個漩渦。
「備車馬,我要入京!」
……
那場大雨過後,氣溫明顯開始降低,不過皇帝仍然住在甘泉宮,沒有返回長安的意思。
時間久了,丞相、御史大夫等人也陸陸續續去了甘泉宮,如此一來,倒是讓『小兩宮並制』產生了一些有趣的變化。
以往是挨著的西未央、東太子兩宮。
現在。
則是隔著幾百里地,北甘泉、南太子二宮……
「效果顯著,孤過些天便向父皇舉薦,任你為搜粟都尉。」上林苑離宮的農田旁,劉據拍了拍手,抖去穀物。
他沿著田壟邊走邊道:「代田法行之有效,不過離宮這片空地太小,興許試驗不出問題所在。」
「你先在關中推廣,孤會叮囑三輔官吏配合,待明年再看看,遇到不對的狀況,你及時更改。」
「如果明年糧食仍舊增產,再往關東鋪開。」
說話間。
劉據抬手朝後點了點,笑道:「到那時,孤一定給你趙過請功!」
跟在身後的大司農部丞趙過,受寵若驚道:「臣不敢居功,此法推廣離不開司農寺的上官扶持,還有殿下……」
「好了。」
上了大道,劉據朝後看去,揶揄道:「孤身邊有專門獻媚的人,他們說的比你唱的都好聽。」
「好好種田,你能讓糧食增產了,就是對孤最好的獻媚,別跟他們學些有的沒的。」
趙過聞言,頓時鬧了個大紅臉,一旁的王衡等司農寺官員見狀,轟然大笑,「哈哈哈哈。」
劉據翻身上馬,擺了擺手,「都去忙吧。」
「恭送殿下。」
隊伍出了離宮後,張賀側身來問:「殿下,現在是去寺工院?」
「去右扶風,看官學。」
「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