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 兄弟之爭
談話基礎建立在『同感』二字上,有了相同的認知,才有繼續談下去的必要。
太子問了,齊王沒有避。
稍作沉吟後,劉閎平靜道:「父皇用人治事都是一等一的高明,知人善任,雄才大略,打匈奴、治諸侯、理財政、擴疆土,功績之大,幾乎可比肩列位先帝。」
「只是……」
劉閎略微停頓,目光平視前方,「過猶不及,父皇近些年急切了點。」
話音落下,身旁響起一道笑聲。
老二直言不諱,劉據更無所禁忌,「二弟是想說,父皇只顧著打仗,致使民生疲敝,近年又頻繁出巡、大修宮殿,以至於勞民傷財?」
「是的。」
劉閎神情不變,淡淡道:「即便兄長要將此番言語告知父皇,弟仍舊要說。」
嘿。
劉據咧了咧嘴,沒在意對方口中的冷淡,反而說道:「修生養息是對的,父皇在位三十載,大漢百姓打了三十年的仗,戶口凋零,上下疲敝。」
「經手的政務越多,對大漢現狀越了解,我越贊成與民休息。」說到後面時,劉據臉上已無笑意。
劉閎詫異望來,盯著自家兄長看了半晌。
「怎麼?」劉據回望向他,「為兄很像不惜民力、不知民間疾苦的儲君嗎?」
「奧,那倒不是。」
天子出巡、親征期間,太子多次監國,可見天子對其信任程度,劉閎本以為父皇如此信任兄長,是因理念相同。
沒曾想兄長卻和父皇背道而馳……
齊王沒有料到、看不透的事情很多,他正想著,下一個讓他詫異的言語又來。
「二弟遠離中樞,或許不知,父皇其實也清楚要與民休息。」
「嗯?」
劉閎皺了皺眉,疑道:「那為何……」
「那為何如今兵戈不止、勞民不休?」劉據替他接上話尾,順便答道:「因為與民休息的任務,得我來。」
說這話時,劉據伸手指向自己。
劉閎眉頭愈發緊蹙,思索片刻,他坐起身,對著劉據拱手一禮,「還請兄長解惑。」
劉據拔了根草莖,一邊揪著一邊回道:「父皇的雄圖霸業沒達成之前,他不會停下。」
「想休養生息,現在不行,只能等以後。」
得等皇位更替……
劉閎領會到了未盡之言,只是他心中依舊存疑,「既然父皇也知天下疲敝,兄長何不在今時今日便勸諫休養生息?以兄長儲君身份,你開口,父皇不會不理。」
揪掉的草絮隨風飄蕩,劉據沒有接話,過了會兒,方才隨意問道:「二弟以為我當下的處境如何?」
兄長的處境?
劉閎不知為何突然問起這個,不過他還是實話實說道:「大司馬、驃騎將軍為兄長母族,車騎將軍為兄長妻族,朝堂三公九卿,將近半數為兄長一系。」
「根基之大、之穩固,前所未……」
話到一半。
齊王忽然意識到了兄長為何提起這個話題,慢慢放緩了語調。
劉據接過他的話頭,「我根基之大,勢力之大,大到我心驚膽戰,如此勢力,卻還未登基稱帝,簡直前所未有。」
放眼望去,朝堂遍布太子黨。
不知從何時起,劉據猛然發覺,自己落入了和舅舅衛青一樣的境地,不開口則已,一開口便有左右朝野的影響力。
有龐大的影響力固然好,但配上一個儲君的身份,這份影響力就要謹慎使用。
「二弟可知曉年前的朝鮮之戰?」
「……知道。」
「那你可知朝鮮戰局不利,驃騎將軍臨危受命時,我對他說,當慎之又慎,萬不可拿滅國之功。」
這一次,劉閎沉默了。
他之前不知道此事,現在知道了,所以他沉默了。
縱觀歷史,越國諸咎、楚國商臣、晉國申生,無一不在上演君臣父子之間的恩恩怨怨。
先是君臣,後為父子。
以兄長如今的朝野勢力,他動一動腳,朝廷都要抖三抖,可如此一來,將高坐龍榻的父皇置於何地?
「唉,父皇恐怕也未料想到今日處境吧?」
劉閎有感而發,替兄長境遇憂愁,劉據聽了,卻平淡道:「老二啊老二,你對我們的父皇太不了解。」
「今日之處境,就是父皇一手造就的,他就是想看看,我這個被逼入君臣父子監牢里的儲君,會怎麼做!」
話音一落。
劉閎先是愕然,隨即便是驚疑不定,望向面色平淡、仿佛在說著尋常小事的兄長,不知為何,劉閎忽然遍體生寒!
父子父子,何至於此?
何至於此呀!?
但仔細想想,這的確像是自己那位鐵石心腸的父皇,能做出來的事情。
沉默良久,臉色泛白的劉閎拱手一禮,「勸諫父皇休養生息一事,是弟思慮淺薄了。」
「兄長不易。」
齊王雖年少,一顆仁慈悲憫之心卻極為熱忱,與之相反,劉據一如既往的腹黑,此刻臉上再度顯露笑容,瞥向自己弟弟問道:
「明知為兄不易,伱還要給我增加不易?」
劉閎愣了愣,反應了會兒才明白兄長的意思,當即苦笑一聲,稍顯落寞。
「那也是我的不易。」
他參與爭儲,的確給太子增加了不易,可劉閎明知不可為、還要被迫為之,難道就容易嗎?
進京以來,父皇隔三差五拉著他們考教、問對,不斷向外界傳遞模稜兩可的態度。
就是要引他們兄弟相爭!
有野心,就會有行動,比如自己那位三弟燕王,但即便沒有野心,身邊的人、周邊的物,也會推著你爭!
「因體弱緣故,加上有兄長珠玉在前,我並無爭儲的心氣。」劉閎看向身旁,「不管兄長信不信。」
信與不信,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
「你必須得爭!」劉據語氣幽幽,「父皇推著你爭,身邊臣屬、老師、門客,都希望你爭,哪有餘地可言?」
話至此處,劉據臉色緩和些許,「但正如你先前所說,都是親兄弟,爭,可以,卻不必爭出火氣。」
「免得日後落個視如仇寇的下場。」
他這句話,是在陳述,也像是在徵詢齊王劉閎的意見。
聞言。
劉閎似乎誤會了,在座椅上不安的動了動,「兄長想讓我和你在父皇面前演戲?難!」
「誰說讓你演戲了?」劉據偏頭看去,挑眉道:「既然是奉命爭儲,逃不掉,你放開手腳便是。」
「倘若為兄爭不過你,就該你為儲君!」
說著。劉據甩掉手裡的草莖,「我從不認為,我為長子,皇位就理所當然是我的,那是對大漢天下的不負責。」
「大大方方的爭!」
「再者……」劉據拍了拍手,朝自己二弟笑道:「無需事事都順著父皇的想法來,他想看我在監牢里左右為難、處處煎熬,我自有應對的法子。」
「他想看你跟我相爭,讓你做磨刀石也好,踏腳石也罷,你難道就非得跟我拼個你死我活?」
說到這兒。
劉據眼神陡然凌厲、激昂起來,「現在的大漢,是父皇的,是他們老一輩的,但未來的大漢……」
他指向自己,又指向齊王,「終究是我們的!」
「父皇想讓我們兄弟斗,我看不然。」劉據冷聲道:「明明是我們擰成一股繩,跟他斗!」
話罷。
草地上許久無言,劉閎雙眼明亮,定定地望著自己兄長,大逆不道的言語充斥耳膜,令他心中激盪久久不平。
片刻後,劉閎方才視線下移,道出一句:「兄長,可真大膽!」
「哈哈哈!」
劉據放聲大笑,笑過之後猛然收聲,「我這才哪到哪?父皇身為儲君時,先帝可曾想過,自己的第十子,將來改祖制、改朝政,把自己的心血,改了個底朝天!?」
「大膽?」
「我不過是在學父皇罷了!」
劉據目光炯炯,神情睥睨,「想常人之不敢想,做常人之不敢做,若無雄心萬丈,無鼎故革新、富國強民的勇氣,如何承繼大位!」
這一刻。
劉閎只覺面孔發燙、熱血上涌,只因兄長三言兩句,居然說得他心潮澎湃,若非身份所限,都有了俯身投效之意。
震撼良久,劉閎終是緩緩起身,朝坐在馬紮上的劉據俯身一禮,「兄長才略,弟深感欽佩。」
「也深感絕望……」
劉閎以往只聽聞過太子宮有哪些哪些勢力,在朝堂上是如何如何龐大,紙面數據他清楚,對自己兄長的才情卻很模糊。
直到今天,直到此時此刻,齊王方才對自己這位陌生的兄長,有了深刻的認識。
爭儲、爭儲。
既無心氣,也無希望……
「哈!」劉據同樣站起身,伸手扶起齊王,「爭不爭的過,得爭過才知道,你儘管放馬過來!」
「你我乃親兄弟,可以相爭,但沒必要傷了和氣。」劉據拍著他的手臂,認真道:「將來不管如何,為兄都會記得,未來的大漢,是我們的!」
最後幾個字,劉據加了重音。
劉閎聽出了隱喻,神色複雜,但終究重重點頭,「兄長說的是!」
至此。
一場關於皇位的殘酷、血腥爭鬥,在這一刻,化為兄弟之間的意氣之爭,說開了,說透了,又是君子之爭。
與此同時,二人也達成了某種隱晦的約定……
今日劉據來找自己二弟,為的便是以上事宜,好在都達成所願。
這時,兩人重新坐定。
劉閎斟酌再三,開口道:「其實小弟一直想問個問題,之前不方便問,現在,好像能問了。」
他說的,就形似『我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劉據自然回:「儘管問。」
劉閎點點頭,壓下先前種種情緒上的悸動,正色道:「敢問兄長,宋邑、宋公可是被有意送走的?」
宋邑?
「不是。」劉據先下意識回了一句,看向二弟蒼白的臉頰時,他忽然明白了過來,似笑非笑道:
「你以為我故意支開宋公,是為了不讓他給你診治?」
劉閎實話實說道:「老師是這麼分析的,我聽後,也認為很合理。」
還真別說。
諸侯王入京期間,宋邑請命回鄉,剛好和齊王的隊伍岔開了,怎麼看怎麼像故意為之。
至於為何要故意,自然是為了爭儲,為了讓齊王長於病榻,排除一個競爭對手!
正常分析,像御史大夫卜式那樣正常的分析,劉據的確有這樣的嫌疑。
然而。
真相果然如此?
「你那位老師出身豪富,善於揣摩上意、明哲保身,可此類小家子氣行事多了,難免真就成了小家子氣。」
「我沒有詆毀他的意思啊。」劉據先解釋一句,隨後又施施然道:「只是,故意支走宋公,來剪除你的威脅?」
「那你們就小看我的心胸,也小看我養了多年的醫學館。」
劉閎凝眉,「怎麼講?」
「談心胸,太虛,我說我不會行此手段,也沒有說服力,索性不談。」劉據輕笑道:「只說博望苑醫學館的醫者。」
「近些年我對醫學館的投入一直未斷,探索出的新治病方子、培養的醫師,很多,其中不乏得到宋公、唐公真傳的弟子,群策群力,還比不上一個宋公?」
「況且……」
劉據搖頭道:「縱然宋公不在了,義公仍在啊,她的醫術不在宋公之下。」
「我真要阻你醫治,豈不是還要將義公一起送走?為了保險,最好也將醫學館眾多醫者全部支開?」
話至此處。
不必再多餘解釋了,劉閎已經信了九分,還留的那一分……他倒不是和皇帝一樣,對誰都保留一分戒備。
而是……
「對了,我還沒問。」就在劉閎面露難色之際,劉據道:「你來博望苑診斷後,義公他們說你的狀況能不能醫治?」
劉閎搖了搖頭,過分白皙的臉頰上露出一抹無奈的笑,「天生體弱,打娘胎里留下的病根。」
「沒法根治,義公只說勉強可以緩解,需要長期服藥,我將來註定不是一個長壽的人。」
這。
正是齊王最後一分疑慮的由來。
不過劉據聽罷,只是挑了挑眉,建議道:「以義公他們的手段,即便是緩解,也能有奇效。」
「你要不要向父皇請示一二,在長安多留一段時間?」
劉閎怔了怔。
「嗐。」劉據知道他在想什麼,「你在長安多留一段時間,我難道還怕了你不成?你活的久,才斗的久,與人斗其樂無窮啊。」
聽到這話。
劉閎一時失笑,情知兄長是心口不一,感動之餘,他應聲答道:「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