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給皇帝臉了?
大將軍在朝堂上屢屢修閉口禪時,曾提及他的勢力、舊部延伸得如何如何廣,僅從字面上來形容,似乎有些空乏。
可之所以提了,必有其因由。
像任安、減宣這類身居要職的文臣,只是衛青這顆大樹庇護下的冰山一角,他真正擁有巨大影響力、乃至控制力的,還在於軍中那些純粹的武將!
真要細究。
如今朝堂上位於大司馬大將軍之下的兩位將領,驃騎將軍、車騎將軍,都在衛青手下聽命過。
再加上軍中其他各類雜號將軍、偏將軍、校尉等,在衛青帳下聽令過的各色將領數不勝數,說是遍布全軍都不為過!
當然了。
話至此處,便要牽扯出一個問題——跟衛青打過仗的,哪些才算他的舊部呢?
或者說,哪些人,還以其舊部自居呢?
在大將軍帳下聽令過的將領很多,但並非所有人都以衛青馬首是瞻,其中有個很鮮明的例子——李蔡。
如果這個例子比較久遠,當下朝堂上也有現成的——宗正,韓說!
以及。
前不久剛被霍去病一刀砍了的左將軍,荀彘。
李、韓、荀,這三位,稍一歸攏,不難發現他們都有一個共通點,有身份、有背景!
在跟著衛青打仗之前、拜將封侯之前,他們就有背景。
李蔡,出身隴西李氏,先祖乃秦朝名將;韓說,出身潁川韓氏,顯赫家世能一直追溯到春秋戰國。
荀彘。
他的背景最淺薄,卻又最硬,他曾是當今天子的司機……
本就有底氣的人,即便跟著衛青上了戰場、打了勝仗、得了軍功、封了侯,他們對主帥的感激也不會太大。
因為他們本就有底氣,有股『不在你衛青手下顯貴,老子也能憑藉自身身份在別處顯貴』的優越感、鬆弛感。
反之。
平民出身、甚至出身更加低賤的將領,他們在衛青手下立了功勳後,會本能地團結在衛青身邊。
因為從此以後,大將軍衛青,就會成為他們這些無背景之人的背景!
都是人之常情,旁人也沒什麼好指摘的。
而中郎將郭昌。
便是這麼一位出身普普通通、跟著衛青打過仗,又始終團結在大將軍身邊的舊部。
像郭昌一樣的人,朝堂上下還有很多,他們平時或許沒有多麼亮眼,也或許始終在充當朝堂議事的襯托板。
可一旦有事。
他們真的站了出來,頭上就會天然閃爍著『大將軍』的標籤。
這也是為何衛青在朝堂上愈發寡言少語,曾經的那個騎奴小子,早已今非昔比,他的一言一行都牽動著朝堂。
更牽動皇帝那顆敏感的心……
商議對西南夷出兵的事宜時,百官用眼神示意衛青帶頭反對,皆因大家都清楚,他完全有這個能力。
可同時。
身為衛青外甥的劉據,也清楚衛青這麼幹了,會帶來什麼樣的惡果。
君臣情誼,用一次,少一次。
縱然有天大的情誼,也有用完的那一天,真到了那一天,就危險了……
於是,劉據在衛青出頭的前一秒,率先替他站了出來,衛青當時皺眉,便是他有所發覺。
『可君臣情誼用一次少一次,父子情分,難道不也是用一次少一分嗎?』
外甥體諒舅舅的困境,舅舅何嘗不明白外甥的難處?
司馬府,廊檐下。
當朝位極人臣的大司馬大將軍,默然遠眺,面上無悲也無喜,心中萬般思緒,盡數沒入眼前濃濃夜色中……
……
同一片夜色下,武陽侯府。
今日太子攜李良娣登門拜訪,良娣領著女兒去了後宅,見府中女眷了,劉據和李廣祖孫則在前廳談事。
「義公離京前,囑咐過門下弟子,武陽侯日後與往常一樣,去博望苑調養便好。」
前些日子,李廣跟皇帝在建章宮一起讓醫者診脈時,查出舊疾纏身,本是宋邑在為他診治跟進。
後來宋邑歸鄉,便交給了義妁。
不湊巧。
齊王劉閎回國時,義妁跟了去,這事就又移交給了她的弟子,好在有前例可循,讓他們給李廣調養也並非難事。
「哎呀!」聽到太子專門提起這個,李廣一臉無所謂,粗獷道:「老夫身子骨硬朗的很!」
話說一半。
他話鋒微轉,大笑道:「哈哈,臣謝過殿下掛懷了。」
不難聽出,一向神經大條的李老頭,在病痛纏身、死於病榻面前,也難得說了一回軟話。
劉據只當沒看破他,交待完前事,他收了笑意,「此次登門,想必武陽侯猜到了,孤也是想囑咐一些他事。」
說話間。
他看向下首一位年輕人。
此刻正廳內,劉據與李廣同坐主位,左側則跪坐著李廣長孫,李陵。
「這事兒老夫知道!」李廣此刻也看向自己孫子,板著臉,嚴肅道:「不用殿下親自跑一趟,我也要叮囑他。」
「少卿首次領兵出戰,絕對要打贏,不僅要贏,還要贏的漂亮,萬不能給殿下丟臉!」
說著。
李老頭還瞪向李陵,「你這回獨領一軍,雖說只是去攻打西南蠻夷,但畢竟是獨自領軍,朝堂上一些王八羔子都說你是沾了太子宮的光,他娘的!」
「他們說得對!」
「伱那點狗屁功績,要是沒有太子的情面,哪輪到你領軍,此次好生打,拿軍功回來堵住他們的嘴!」
李老頭就跟訓孫子一樣訓斥李陵,而李陵這個大孫子,也跟個孫子一樣當即應道:
「祖父放心。」
雖有一副沉穩面相,但骨子裡終究是李家人的李陵,朝劉據一拱手,鄭重道:「臣定不負殿下顏面!」
李陵,字少卿,現官居戶郎將。
與此同時,他也是此次出兵西南夷的另一位領軍主將。
聽到李陵這麼說,劉據頷首以對,但他今日來不是鼓舞士氣、索要保證的。
「嗯……」
略微沉吟,劉據正色道:「出兵自然要打勝仗,只是得穩中求勝,不瞞你們說,孤今日來叮囑少卿,這會兒大將軍估計也在叮囑郭昌。」
李廣、李陵祖孫兩人對視一眼,隨即紛紛凝神去看劉據,靜待下文。
「朝鮮之戰中,揚、荀二位主將的教訓不遠,孤與大將軍難免擔心你與郭昌重蹈覆轍,再一個……」
劉據看了看李廣。
「內訌不可取,輕敵亦不可取,即便是慢、穩,也要穩中求勝,朝廷如今吃不得敗仗!」
吃不得,委實吃不得。
打勝了尚能勉強維持,一旦打輸了,損兵折將、地方糜爛所帶來的後果,以前的大漢能兜著,現在國庫窮得響叮噹,縱使勉強兜住了,也會扯出一團亂麻。
劉據又道:「在戰事沒有確定下來之前,孤勸父皇緩一緩,等戰事確定後,沒法緩,孤只好來多嘴一句。」
「還請穩一穩!」
這不止是劉據一個人的『多嘴』,也是他跟衛青、霍去病商量後,要告知此次兩位領兵主將的。
太子的嚴肅,李廣二人感受到了,李陵神色一凜,拱手來對:「殿下言語,臣記著了!」
劉據頷首。
廳內氣氛肅穆之際,李廣接過話頭,重重一嘆,「唉!」
李老頭朝劉據苦澀且為難道:「殿下,有些話,我說了你或許不愛聽,可而今我李氏與太子宮也非外人。」
「要老夫說……嗐!」
「殿下當日在朝堂上,何必跟陛下硬頂呢,不就是用兵嘛,好好打,打勝就是了嘛。」
李廣額頭擰出一個川字,粗聲道:「陛下的為人,說是不記仇,該心胸廣闊的時候確實沒話說。」
「可真要計較起來,心眼不見得有多大……」
此話。
完全就是李廣的肺腑之言了。
活得久,見得多,很多旁人早已遺忘、乃至只是道聽途說的事情,李廣卻是親身經歷。
人一老,就喜歡把自己的陳年往事拿出來噘磨,噘磨得多了,李廣對當今天子的印象,詳細刻畫沒有,可大方向的一些喜怒禁忌,摸得八九不離十。
劉據聽出了他的關心。
只可惜。
當日劉據站也得站,不站也得站出來!
相比起讓舅舅衛青帶頭唱反調,劉據這個太子來,更好些,畢竟父子情分總比君臣情誼多一些。
既是身不由己,也是當仁不讓。
不過有關舅舅衛青的話題,在李府不好多說,劉據也就沒有提,只以苦笑相對……
夜漸深。
李廣祖孫一同將太子等人送至門外,劉據擺了擺手,與李良娣上了馬車,往太子宮行去。
車輿中,李珆懷抱著嬰孩,襁褓里的小人兒已熟睡,她輕聲輕語,跟劉據說些先前後宅里的趣事。
說著說著。
李良娣收了笑容,語帶擔憂道:「離府時,母親跟我說,讓我勸一勸殿下,莫要跟陛下鬧矛盾……」
朝堂上的事情,尋常百姓家不知曉,卻很難瞞得過達官顯貴們,尤其像李氏這類外戚。
他們勸諫,也並非越俎代庖。
在大漢朝這是有現實依據、也是很正常的,外戚與依存的皇室男丁,往往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豈止是李氏。
恐怕要不了多久,遠在魯國的史氏、涼州的史恭,都會相繼來信。
劉據能理解,不過該做的他還是要做,「我跟父皇鬧彆扭,還有緩和的餘地,總比舅舅跟父皇鬧好。」
衛青跟皇帝鬧。
以前不需要緩和的餘地,因為在衛青屢戰屢勝的狀況下,皇帝能包容、無視一切。
現如今。
皇帝和衛青沒有緩和的餘地,皆因現實狀況里,皇帝與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司馬大將軍之間,已經沒有絲毫緩衝餘地……
要碰,就是硬碰硬。
隨著劉據的話音落下,車輿里陷入了短暫安靜,在李府里,跟李廣祖孫不方便說的話,劉據跟李良娣說了。
然後她沉默了。
過了會兒,李良娣一邊輕拍襁褓,一邊低聲道:「既然是為了舅舅,殿下出面也沒什麼。」
「可出面的次數多了,也不是事兒,再有分歧,殿下何不私下裡,跟陛下開誠布公談一談,終歸是親父子。」
「總比在朝堂上起衝突好些?」
「不。」她剛說完,劉據便搖了搖頭,神情平淡地回了一個字。
李良娣臉色一怔,手上拍打的動作都頓住了些許,他以為夫君是固執、是在賭氣,正要再勸……
「你不懂。」
豈料劉據主動替她解惑道:「有些事能私下跟父皇點明,但有些父皇裝作看不見的事情,只能朝堂上講。」
說到這兒。
劉據向後靠去,抬手捏了捏眉心,「你以為父皇不知道朝廷的種種弊病?精銳兵源喪失過多,他不知道?」
「元鼎三年攻打東越國時,父皇讓李敢、韓說率領囚徒出戰,伐國不用兵,卻用囚徒……」
「那時節我尚且不知為何,也未多想,近些日子朝政處理的多了,方知狀況嚴峻!」
「打了幾十年仗,文景兩帝積累的府庫打完了,可打仗只用錢,不用人?」
李良娣姣好的面容有些發蒙,首次聽到此類秘聞,讓她一時無言。
「呼——」
劉據吐出一口濁氣,「這些事我知道,父皇知道,朝中公卿也知道,可知道歸知道,誰來說?」
以丞相石慶的性子,多半早就跟皇帝私下說過,可皇帝明知的事情何須你提醒?
我明知的事情卻裝作不知,你提醒還有用嗎?
沒用。
既如此,只能劉據這個太子,在朝堂上公開點破,期望皇帝能迫於壓力,先緩一緩。
沒說不讓你打仗,可你急什麼?
很可惜。
皇帝不僅不吃這一套,還反手給劉據上了一課……
「父皇什麼都知道,什麼都清楚,只是他不在乎,以為什麼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車廂外木輪咯吱咯吱作響,車廂內卻安靜的出奇。
過了一陣。
李良娣方才面帶忌色道:「長此以往,陛下豈不成了……自大之君?」
她心裡想的本是一個更貼切、更放肆,卻大不敬的詞語,只是話到嘴邊,換成了一個『自大』。
「明知不可為,強力為之,將來……」李良娣望向自己夫君,憂慮重新布滿臉頰,她壓低聲音道:
「將來,不就是給殿下留一個爛攤子?」
嗯。
劉據視線瞅向她,先是給了一個肯定的眼神,表示你猜對了,隨後,劉據摩挲著下巴,朝李良娣納悶道:
「其實我一直有個猜測,你說,是不是你男人我太優秀了,給皇帝臉了?」
李良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