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找四叔借點錢
田蚡。
熟悉的名字。
緊鄰丞相府西側的食肆二樓,靠窗的一張案几旁,劉據剛在此處獨坐了半刻鐘,耳朵里就飄進這兩個字。
街道對面,從丞相府側門延伸出的道路旁,此刻停著不少馬車,觀其形制、紋飾,便知擁有者非富即貴。
而那道不寬不窄的側門,也正如食肆閒客所說,時不時便有一二錦衣華服者出入。
嘟、嘟。
劉據敲了敲案幾,侍立在後的金日磾上前一步,躬身問道:「殿下?」
「丞相府賣官才不到五日,旁人怎麼就一下子想到了二十多年前的田蚡?」
這麼巧?
劉據不相信巧合,好在金日磾知道主子不相信,他自己也不信。
「數日前,侍中邵舟在一場宴席上酒後失言,聲稱儘管去買官,定然無礙云云。」
「聽其口風,仿佛是丞相得了陛下背書,可旁人追問時,他又不再多說,一副高深莫測模樣。」
金日磾躬下身,低聲道:「侍中乃近臣,邵舟應該是得了陛下暗示,有意向外界傳遞此信息。」
「臣猜測,是為了推波助瀾。」
話至此處。
他瞥了眼窗外的熱鬧場景,冷冷道:「自那天過後,來丞相府的人便突然增多,方才有了今日光景。」
也有了,極似當年田蚡擔任丞相的光景……
當今天子的丞相很多,但田蚡,是獨一檔的,他夠狂、夠貪、夠大膽,昔日甚至敢向皇帝請求,推平朝廷的官署,給自己建私宅!
這位主太有個性。
以至於給長安百姓留下了深刻印象,以至於二十多年後,剛出現一位僅僅三分像田蚡的丞相,長安好事之徒就開始津津樂道。
只是。
田蚡那種人,是尋常人學不來的,石慶也不會學他,眼下之所以會有點像……
『父皇啊父皇,什麼都知道,朝廷沒錢,仗卻堅持要打,可錢終究是個問題,得解決。』
『然後,就讓丞相來解決?』
如此一來,丞相極有可能在日後被解決……
劉據目光幽幽,心裡想著,嘴裡只感嘆道:「父皇有些急切了。」
金日磾接道:「國庫空虛,急需補充,只能行非常之法,暗中推波助瀾實屬正常,倒是……」他頓了頓,沉聲道:「丞相被架在了火上烤!」
被比作田蚡,這可不是一個好比喻。
也不想想。
田蚡是個什麼下場?
劉據收回視線,端起茶盞抿了一口,怔怔說道:「若非如此,石德哪會求到我那裡去。」
到了今時今日,經過李蔡、趙周兩人之後,皇帝是個『丞相殺手』的真相,已經被很多人堪破。
石德,顯然就是其中之一。
「他不想讓丞相日後步趙周后塵,可殿下已經救過一位丞相,現如今……」金日磾欲言又止,面露忌憚之色。
他想說:
救了莊青翟,再出手救石慶,恐怕會惹惱陛下,可束手旁觀、不救石慶,又會壞了大好名聲。
「呼。」劉據輕吹茶水,臉上倒沒有金日磾的糾結憂色,平靜道:「又是一次當年的困境罷了。」
「但如今的孤,早不似當年。」
莊青翟被『丞相殺手』盯上時,劉據做的有些粗糙,也有些魯莽,如今在朝堂上經歷的多了,劉據自不會像從前。
老師,得救。
麻煩,也得避免。
怎麼救、怎麼避免,只是看方式方法而已,巧了,劉據早早便有一個想法……
起身、離座,沒有引起旁人注意,劉據一行悄然回了太子宮。
回宮後,劉據命人將莊青翟、劉德等幕僚請來,他們入宮時,劉據已在甲觀殿等著。
「殿下。」
「見過殿下。」
「老師且入坐。」劉據向莊青翟略施一禮,又向劉德、張賀等人示意不必虛禮。
等眾人坐定,劉據直言不諱道:「諸位,當下朝廷財政困難,孤欲向宗室借一些應急,你等以為是否可行?」
不錯。
劉據替老師石慶解圍的辦法、不招惹麻煩的辦法,就是找宗室弄錢!
石慶被架到火上烤,歸根結底,在於『錢』字。
只要劉據有其他辦法填上這個窟窿,取代『急切賣官』的法子不就成了?他想著美,兩全其美。
但莊青翟等人可就驚了!
太子相召,他們猜到了有要事相商,可沒想到一見面,太子就放了個大招——向宗室借錢?
借?
且不論朝廷向宗室借錢顏面何存,單論一個現實,朝廷有向宗室借過錢嗎?
沒有,朝廷只向宗室搶過錢!
其他幾位暗暗咋舌之際,莊青翟捋著鬍鬚,似乎想起什麼,疑道:「正月陛下祭祖後,藩王按制返回了封國,宗室列侯卻留下了。」
「難道是殿下授意的?」
「是的。」劉據點頭,承認道。
朝宗室撈錢,早在年前皇帝準備祭祖、召集諸王入京時,劉據就有了想法。
實話實說。
他那時節盯上宗室,單純是想替朝廷彌補財政,現在,又多了一個理由,為了老師不被坑死……
現如今,想在國家層面給朝廷開源,有什麼花里胡哨的招數不重要,重要的是選哪個階層薅。
百姓?
說句不客氣的話,尋常百姓家已經被薅的很重了,再薅下去,他們不是破產就是造反。
富戶?
不好意思,這群人被皇帝薅了很多回,僅有的那點殘餘,現在也在皇帝嘴邊蹦躂。
劉據撈錢,不找窮鬼,找不了富戶,那只能是誰還有錢,找誰!
試問。
大漢朝,哪個階層最有錢?現在還有大把大把的錢?
答案毋庸置疑,宗室!
都說大明的宗室子弟耗費錢糧多,實際上,他們跟大漢的宗室比起來,屬於小巫見了大巫。
明朝宗室子弟,是朝廷收了錢糧,再發給他們,養他們。
而大漢朝。
壓根不用朝廷發,人家自己收,土地、人口、賦稅,在法理上,就屬於人家的!
宗室之富,在文景時期富可敵國,在當今天子時期,或許到不了『敵國』的程度,但『敵郡』是必然的。
某些富庶封國。
敵一州,也並非不可能!
諸侯國不用承擔邊關防務,無需支付龐大的軍費,也沒有眾多官吏俸祿的支出,封國所得盡數歸於一身。
你以為淮南王劉安那三千門客是怎麼養得起的?
「額……」
大殿內,劉德、張賀等人互相交換了眼神,老成持重的莊青翟尚未開口,張賀想了想,率先質詢道:
「殿下,向宗室搶……咳,借錢,向宗室借錢,此類事情,陛下不是已經做過了嗎?」
聽得出來。
張賀在遣詞造句上,著實花了一番功夫。
搶錢換成了借錢,回憶陛下的那些騷操作時,也是儘量避開、悠著點說。
可臣子守禮,主公卻得寸進尺,只聽劉據一本正經道:「父皇的手段太禮貌,還不夠。」
禮貌!?
皇帝為了壓榨諸侯王,『白紙幣』這種糊弄鬼的玩意兒都弄了出來,還一直堅持執行到現在,他還有禮貌!?
張賀嘴角一陣抽搐。
身為宗室子弟的劉德更是破了大防,嘴巴張的老大,過了一會兒察覺到失態,他緊忙偏過頭去,以作遮掩。
劉據卻視而不見,繼續論述自己的想法,「昔日景帝時,爆發七國之亂,其中的吳國便以富庶著稱。」
「那時宗室有錢又有權。」
「而今鹽鐵官賣,朝廷收回一大財源,外加推恩令瓦解諸侯國,分為更小侯國,權,朝廷也瓦解了。」
「但是……」
劉據環顧左右,臉色沉重道:「宗室封地上的田租、算賦,仍然歸宗室本身,大大小小的宗室封地遍布各地,占據了大漢人口的兩成之多!」
「如今朝廷有難,他們豈能不幫?」
嘶——
莊青翟倒吸一口涼氣,微微定下心神,道理是這麼個道理,說辭也是這麼個老套說辭。
大義傾軋之下,宗室焉能不幫?
關鍵是,想『請』宗室幫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莊青翟斟酌道:「殿下可有想法,準備請哪幾位諸侯王幫忙?」
很顯然。
事關此類不要臉的話題,大家說話都悠著呢。
眾人齊齊望向太子之際,卻見劉據搖了搖頭,「孤不準備朝諸侯王下手,他們這個層級,得父皇來。」
「孤想動的,是那些仍逗留長安的宗室列侯!」
恩。
太子挑破話題了,不裝了。
殿內臣屬盡皆鬆了一口氣,既因為談話氛圍無需再遮遮掩掩,也因太子的那句話,或者說,是要針對的對象——
宗室列侯!
同為宗室,但諸侯王與列侯,是不同的概念。
前者有自己的相、宮、中尉等屬臣,無論他們現在被壓的有多狠,但在地位上,諸侯國遠比侯國高得多!
「長沙國坐擁三郡之地,長沙定王之後,分了十五個列侯瓜分三郡,中山靖王之後,又分二十個列侯。」
「僅兩個諸侯王,就分出三十餘個侯國!」
「觸目驚心!」
話至此處,劉據臉上的沉重便不是裝得了,他是真心痛,「大國坐擁數郡,小國也有一郡之地。」
「那些侯國動不動就是一縣、兩縣,沒有寸功,就可擁有萬戶食邑,比肩朝堂萬戶侯!」
眾人聽到這兒。
縱使太子言語間有誇大之嫌,但他們也真心聽出了太子的不滿,擠壓許久的不滿,紛紛嚴肅以對。
「孤準備上奏朝廷,給宗室列侯設考核科目,數年一考,只有德行不虧者,才可繼續享賦稅供養。」
「否則……」
劉據終於圖窮匕見,冷聲道:「孤也不苛責宗室,繳納罰金便是,以食邑計,每千人罰金八十兩!」
此言一出。
殿內幾人頓時凜然,每千人罰金八十兩,比酎金律整整高了二十倍。
這一刻,連莊青翟都不好貿然插話了,場間臣屬默契地將視線投向劉德——這位此地唯一的宗室。
大家禮讓劉德先質疑,他收到了信號,也直接問了,「殿下,每千人罰金八十兩,諸侯國或許可以支付。」
「可侯國?」
劉德皺眉道:「恐怕許多列侯交不起。」
「確切來講,是人口越多的列侯,越交不起!」劉據替他完善道:「交不起罰金,那就交人口,自請削封地!」
這番冷冽的話語過後,劉據又補充道:「當然,只要宗室子弟能過考核,自不用交罰金。」
毫無疑問。
這套法子是帶著強制性的,以前或許不能對宗室強來,但現在,經過劉徹幾十年折騰,朝廷占據了絕對的主動!
可以跟宗室霸王硬上弓了……
這時。
莊青翟想了想,點頭道:「此策倒也可行,如果德行不修,理應交罰金,交不起錢,交人也是一個法子。」
「只是……」他看向劉據,「敢問殿下可想好了考核什麼,總得有個分寸?」
「此事暫定。」
劉據直言道:「怎麼考核是次要的,主要的是讓宗室列侯接受這個方式。」
好吧。
太子殿下的話愈發直接、不加掩飾了。
皇帝行推恩令,把大諸侯『推』成了一堆小列侯,現在他兒子緊跟著來,要收拾這群小列侯了……
聽起來有點蠻橫不講理,可……怎麼說呢,太子盤剝宗室,是朝臣喜聞樂見的。
所以莊青翟想了想,閉嘴了。
倒是張賀建議道:「殿下,此事是否要和宗室先通通氣?探探口風?」
「要!」
劉據先朝他點頭,隨後看向左手邊的劉德,「孤此策,你以為如何?」
我……
劉德一愣,好傢夥,我今天代表的就是全體宗室!?
是的,劉據召屬臣來,莊青翟等人是參謀,劉德既是參謀、也是藉口,都很重要。
那麼,劉德以為如何呢?
他能以為如何,劉德父輩已經經歷過一次推恩令福報,到了他這一輩,連個侯國都分不到,他會站在宗室列侯一邊?
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劉據找他來,早就算好了……
……
藁街。
列侯入京留住的館驛內,幾道身影匆匆而來,甫一入內廷,便見一群華服公子圍攏成圈,圈內正有兩隻瘋狂互啄的公雞。
「好好好,啄他!啄!」
「諸位郎君,有大事宣布,莫再鬥雞!」眾人歡呼雀躍之際,身後傳來一聲大喝。
回頭望去,見來人是宗正,一位年近十五六歲的少年郎嚷道:「甚大事?我們可以回國了?」
「不是!」
韓說肅聲宣布,「朝廷下了令書,著伱等留京考核,凡不過者,需繳納罰金,按食邑每千人八十金!」
微微錯愕、安靜,旋即,人群陡然炸開了鍋。
質疑聲、謾罵聲一股腦朝韓說噴去,什麼不相信、信口開河、胡謅、放屁云云,一浪高過一浪。
被人罵了,韓說也不跟這群公子哥計較,只高聲道:「此乃太子宮令書,誰有不滿!?」
「太子宮?」
「太子宮怎麼了?太子見了我也得喊一聲四叔!豈有此理,這什麼鳥令書!」
「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