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遠伯府賞菊之宴明日便開,得了姜雪寧這一個「去」字以後,棠兒便擬了一封回帖,著人送往清遠伯府。畢竟發了請帖也只是邀請,並不是每個收到請帖的人都會去,若給主人家回個帖,待宴會那一日也好提前安排。
只是這事輾轉便被燕臨知道了。
這日日講結束他和沈玠出了宮,在沈玠府邸煮茶,一張俊臉黑沉沉的,發了脾氣:「我問她九月九看不看燈會,她不去;人請她重陽節賞菊,她倒巴巴去了。清遠伯府這等破落戶,她是成心要氣我嗎!」
小兒女的事,沈玠不好插話,只瞧著他。
燕臨想不過,心裡還吃味。
茶盞剛端起來,喝不下,又給放了回去。
他皺起眉來便喚:「青鋒!你回府去看看,清遠伯府的請帖我們府里有沒有,有的話去回個帖,到時我也去。沒有的話,沒有也得有!只管帶我名帖遞了去,還敢攔我在門外不成?」
青鋒猶豫了一下,小心提醒:「可是世子,誠國公府的也送了帖來,若您屆時去了清遠伯府……」
誠國公府蕭氏一族,是京中唯一能與燕氏並肩的大族。
二十多年前兩家還有過姻親。
可現在麼……
燕臨一聲冷笑:「誠國公府是大人們一起宴飲,小輩們不過作陪,且我們勇毅侯府與誠國公府早就老死不相往來,我不去有什麼稀奇?你廢什麼話,趕緊去。」
青鋒不敢多言,只問:「那要告訴二姑娘嗎?」
燕臨悶悶道:「不告訴。我倒要看看,屆時她見了我,能找出什麼鬼話敷衍!」
沈玠笑他:「你這脾氣啊。」
可說完了,細一琢磨,竟然道:「既如此,我也陪你去清遠伯府湊個熱鬧好了。」
燕臨挑眉看他。
沈玠卻慢條斯理地飲了茶,解釋道:「你也知道宮中近來的傳聞,都說皇兄想要立我為皇太弟。今日從文華殿出來時,謝先生點了我,說朝中人言可畏,縱我問心無愧,近來也最好與蕭氏疏遠一些。」
誠國公府也就是蕭氏,是當今太后的母族,也是當今聖上的外家。
沈玠與沈琅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弟,聖上的外家自然也是他的外家。
只是如今時機的確特殊。
皇兄畢竟是皇帝了,蕭氏又勢大,雖風傳皇兄要立他為皇太弟,可他與蕭氏走得近了,也難免不引起皇兄的猜忌與懷疑。
燕臨垂眸沉思片刻:「謝先生倒肯指點你。」
沈玠倒不在意,只道:「先生君子氣宇,聖人遺風,對誰都好的。」
*
誠國公府與清遠伯府同發帖請重陽賞菊宴的事情,在京中高門大戶之間早已經悄悄傳遍了,許多同時收到兩府請帖的人,大多都準備去誠國公府。
無他,蕭氏一族太顯赫了。
門第不怎麼高的,上趕著攀附;
門第本身就夠高的,瞧不上清遠伯府破落戶。
所以雖覺得這件事很駁尤府的面子,可很多人也不得不找了個藉口,甚至連藉口都懶得找,就推掉了清遠伯府這邊。
大家都猜這回該沒幾個人會去伯府。
可誰也沒想到,下午時候忽然傳出消息,說勇毅侯府小侯爺與臨淄王殿下回了帖,明日竟要一同赴清遠伯府的宴!
一時間人人驚掉了下巴。
連伯府里都是一片茫然,人人面面相覷:我們和勇毅侯府有交情嗎?誰認識小侯爺?哪個搭上了臨淄王殿下?有說過幾句話嗎?平白無故人怎麼來了?
但緊接著就是狂喜。
原本和誠國公府撞了辦宴的日子,他們是既誠惶誠恐,又尷尬不已,這些日子以來收到的回帖稀稀拉拉沒幾封也就不說了,打開來看還有一半是婉拒的。
尤府這裡都能預感到明日開宴時的淒涼景了。
可忽然之間說臨淄王殿下和小侯爺要來,這可真是天上掉下來的大喜訊,要知道這兩位爺的身份在整個京城都是首屈一指的!
闔府上下頓時振奮了起來。
到得晚間,大約是燕臨和沈玠明日要來的消息已經傳開,各種回帖和拜帖,便雪片似的朝清遠伯府飛來。
原本他們預備下了桌席,只以為是多了。
可沒想到拿著算盤扒拉一下,竟還不夠!
於是連夜張羅起來,一晚上府里庭院都是燈火通明,生怕沒準備好,明日慢待了貴客。
尤府兩位嫡小姐,大小姐叫尤霜,二小姐叫尤月。
姐妹二人姿色都算中上。
聽下人說臨淄王和小侯爺要來時,兩人都睜大了眼睛,驚得以手掩唇。
下人滿面都是喜色,只對她二人道:「伯爺交代了,這一次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大小姐和二小姐可要準備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這句話說得含蓄。
可尤霜尤月二人都聽懂了,面上微微一紅,口中卻道:「父親可真多事,這等重要的宴,我們姐妹自然不會丟了伯府的體面。」
下人連聲道「是」。
尤霜轉念一想卻覺得事不尋常。
她面容要清冷些,只凝眉思索:「真是奇怪,我們伯府何時攀上了勇毅侯府?也從沒聽說哥哥們與小侯爺和臨淄王殿下有什麼交情,今日怎麼說來就來?」
而且回帖的時辰也太晚了些。
倒像是臨時決定來的。
尤月則喜形於色。
她長相要濃艷些,年紀也小,一身鵝黃色的長裙看著十分嬌艷。
聽姐姐這番話,她不甚在意:「姐姐就是多心,還不興人家臨時興起想來嗎?都說蕭氏與燕氏不和,燕世子說不準是故意下誠國公府面子,所以才來的。」
倒不是沒這個可能。
可是……
「便是要下誠國公府的面子,不去也就是了,如何輪得到反來給我們伯府做面子?」尤霜是做姐姐的,也跟著母親學過許多事了,總要想得深些,便問那下人,「我問你,燕世子和臨淄王殿下的回帖來之前,還有誰說過要來?」
那下人掰著手指頭數:「世子和殿下之前,回帖說要來的人不多,攏共也就商山伯府,御史台周府,哦,上午時候還有戶部姜侍郎府上的二姑娘!」
尤霜不由皺了眉:「姜二姑娘……」
天知道,伯府給姜侍郎府上的帖子是出於禮節送的,她們與姜雪寧並不熟悉。
要說姜雪蕙來還正常。
可姜雪寧來,便跟燕世子和臨淄王來一樣透著些奇怪,而且她還在這兩位爺之前……
尤月卻懶得想那麼多,一聽見「姜二姑娘」四個字,立時嗤了一聲,露出嫌惡之色:「燕世子要來本來是件大好事,沒想到這鄉下野丫頭也要來,平添得一股晦氣!」
尤霜覺得事情蹊蹺,沒接話。
尤月說到姜雪寧,便又想起另一個讓自己討厭的人來,抬了下頜吩咐下人:「對了,明日既有貴客,千萬把那蹄子給我看好了,關在柴房裡,別叫衝撞了貴人。」
*
姜雪寧在府中,倒還不知道因為她臨時起意決定去赴清遠伯府的宴,引出來多長一串連環的反應,也還不知道燕臨和沈玠要去。
她想尤芳吟的事想得頭疼。
昨夜又沒睡好,一整個白天都渾渾噩噩,沒什麼精神。
孟氏聽說她要去清遠伯府,而不去誠國公府,竟也沒有多過問。
姜雪寧暗想她可能是鬆了口氣。
畢竟她要去赴誠國公府的宴,帶姜雪蕙去端莊賢淑識大體,帶她去,性情嬌縱頑劣,就不知會惹出什麼事來了。
第二天一早,姜雪寧便起來用過了粥飯,梳妝打扮,然後登上府里準備好的馬車,繞過半座皇城,去往清遠伯府。
清遠伯府坐落在城東。
那一片都是勛貴之家。
與誠國公府那高到嚇人的門楣相比,清遠伯府也就門口兩座石獅子還有點氣勢,但門庭之間已顯出了幾分沒落。
好在今日來赴宴的人竟然不少。
舊日清冷的門前此刻也稱得上是車水馬龍,不斷有人帶著滿面的笑容相互招呼著,往門裡進,倒讓人想伯府是不是又要得勢了。
姜雪寧上一世聽尤芳吟講過,是很清楚清遠伯府現在的狀況的,剛下車時瞧見周遭這熱鬧景象,險些以為是自己來錯了地方,抬起頭來再三看那匾額才確信確是伯府。
她心裡奇怪,可也不好多問。
把帖子一遞,下人便引著她們進府。
一行人從抄手遊廊下走過,沿路只聞桂子飄香,菊盞錯落,布置得倒是有幾分風雅精緻。
只是才要進圓門去後園時,斜刺里竟然衝過來一道清瘦的身影。
一襲綠裙有些髒破。
是個梳了垂鬟分梢髻卻有些蓬亂的少女,臉上恓惶,眼睛紅紅的。
姜雪寧一時覺得眼熟,心底已是震了一下。見著她忙慌慌跑過來,尚未來得及分辨,也未來得及躲避,便被她撞了一下肩膀。
系在腰上的繡錦香囊掉在地上。
姜雪寧站著沒動,只看著她。
尤芳吟才從柴房裡逃出來,只想去見一見病重將去的姨娘,就怕連最後一面都見不著,可眼下卻偏偏撞了人,急得眼底直掉淚。
她連忙彎腰去撿那香囊。
可眼淚掉下來卻打濕了香囊上那針腳密密的白牡丹。
再用手去擦,已是污了一塊。
這時尤芳吟便恨極了自己的笨手笨腳,也不敢再用自己沾有污跡的手去擦,又愧又怕地用雙手捧了香囊遞還給姜雪寧:「芳吟蠢笨,衝撞了姑娘還壞了您的香囊,改日必為姑娘繡一隻作賠,還求姑娘饒恕!」
她伸出手時,衣袖滑落幾分。
露出來的一截手腕上竟無一塊好皮,青黑淤紫的一片,甚至有幾道鞭痕。
引路的下人看見她都驚呆了。
姜雪寧的目光從她面上,移到她腕上,面上卻越發恍惚。
還是棠兒反應極快,看出情況不對,連忙上來先將香囊接了:「給我便好。」
另一頭的廊上,傳來了雜亂的腳步聲,還有幾個婆子的厲聲呼喝:「一個人都看不好!關起來還能叫她跑了!又是這樣重要的日子,出了事你們吃不了兜著走!快,快去找!」
尤芳吟一聽哪裡還敢多留?
她忙給姜雪寧欠身行了個禮,便提起了裙角,朝著另一頭奔去,道中那蔓出的花枝劃破了她的袖子和手背,也不敢停留。
後頭的婆子們很快發現她蹤跡,追了過去。
鬧嚷嚷一陣。
那下人是知道府里最近因為姨娘的事情不太平的,也不敢叫客人知道,只連忙向姜雪寧賠笑:「讓姑娘見笑了,府里剛買來的丫鬟沒規矩,媽媽們正教訓呢,您沒驚著吧?」
姜雪寧只從棠兒手中拿過了那枚香囊,本來雍容的牡丹用了白線來繡,所以反有一種高華的清雅,此刻卻沾了一抹淚痕,淚痕上又有一抹污跡。
她眨了眨眼,垂眸看著。
濃長的眼睫覆下,是一片晦暗的陰影。
她能聽見自己心底那個冷酷的聲音:別管,別管。世上每天那麼多人要死,多她一個算什麼?別去管,再過幾個時辰,你就能見到真正的「尤芳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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