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琴這趟去京城,並沒有想像中那麼順利。
周寅之早不比以往未發跡時,如今府邸新修,又在錦衣衛要職,格外注重自身的安危,府里的護衛大多都是好手,且日夜巡邏。想要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後院裡一個大活人劫出來,著實要花費一番心思。末了還是那市井裡摸爬滾打混上來的蕭定非有主意,找了往日天教專訓練來刺殺朝廷命官女刺客,扮作繡娘,抬著一口裝滿衣裳的大箱子進去,又抬著一口裝裝了活人的大箱子出來,簡直是偷天換日,在周寅之眼皮子底下變戲法。
出城門又是一番折騰。
如此才把人給帶到真定府來。
姜雪寧自然知道么娘的恐懼,可誰又還她那個活生生的芳吟呢?
縱然有憐憫都被仇恨壓下。
她也不多說什麼,只收回手來,吩咐道:「把人帶下去,好好看著吧,到底也是有身子的人,該小心些。」
刀琴便先將人帶了下去。
么娘似有千萬的話想說,可本就笨嘴笨舌,說不出口。
況且姜雪寧也不想聽。
人走之後,她獨自在屋裡坐了一會兒,眼見窗外星河漫天,弦月漸滿,竟覺心內有一股悽愴蔓延開來,渾無困意。
於是乾脆起了身,往外走。
夜裡巡邏的兵士都放輕了腳步,見著她便停下來喚一聲「寧二姑娘」,她只點頭示意,也不停留,徑直向著謝危所居那最僻靜的庭院去。
然而深夜的院落里,竟靜悄悄的。
屋裡雖點著燈,卻空無一人。
只有小寶坐在屋外的走廊下,一看見她便笑,都不用她問,就開口道:「先生去了後廚。」
姜雪寧只覺納罕,心道這大半夜的,謝居安還去後廚幹什麼?
她也不多問,折轉身便去。
到得後廚外面,果見裡面點著燈,有刀不輕不重恰恰好挨著砧板的聲音細碎而密集地傳來,聽得出使刀的那人有著熟練的刀功,大約正在切菜。
姜雪寧走進去,看一眼便道:「你餓了麼?」
廚台上擱著乾淨碗盤。
爐子上文火煨著熱粥。
謝危長身立在灶台邊,挽了袖子,垂眸將砧板上的山藥且成丁,推至一旁堆上,才抬眸瞧她,淡道:「我不餓,但琢磨今晚你或許想吃點。」
後廚比不得書房,只點著兩盞油燈,甚是昏暗。可這般不夠明朗的光線,卻正好勾勒出他頎長的身形,將淡淡的陰影描在他頸側,像是蒙了一層真切的俗世煙火。
姜雪寧竟覺得心底泛出一股酸澀。
這個人總是什麼都知道。
她曾以為,假如真與謝居安在一起了,他那樣厲害,又並不是真正好相處的性子,內里又偏執又瘋狂,該是燕臨說的那般,很累,甚至不自在。
可這小半年下來……
小半時間學琴,大半時間趕路,從吃到用,從人到事,竟然沒有發生過一次不愉快。謝居安總是會把一切都安排得好好的,不該她操心的事,一件也不讓她插手;該她料理的事情,他半樁都不多問。
學琴吧,有時惱她憊懶,一樣拿戒尺抽她。
只是她假假哭叫兩聲,他攥著她手,抿抿唇,也就不大能狠心打下去。末了多半只能由著她去,甚至還得給她沏壺茶,端盤點心,讓她歇著吃會兒再繼續。
但也有招他狠了的時候。
這種時候,謝居安便很難輕饒她。有兩回撩出火氣來,大白天剝了她半邊衣裳,摁她到牆邊上,面貼著窗格,弄得她心裡害怕,渾身發軟,然後一聲聲問她:還敢不敢?
她說不敢,他才放他;
倘若倔脾氣上來不認錯,那就是自討苦吃,等琴練完,手未必酸,腿一定軟。
只不過事後,往往輪到謝居安來哄她,摟進懷裡吻去眼角淚痕,卻偏只笑著說:讓你下回還嘴硬。
姜雪寧真覺他是把聖人魔鬼兩面都融在一體。
但不管什麼時候,他注視著她的眼神,總是平和深靜。有時她同別人說話,偶然間一抬頭,經常會觸著他注視的目光。初時被她發現,這人還會有少許的不自在;只是久了,便光明正大,坦蕩得很。
她也曾問:看不夠麼?
謝居安開始沒回答她。
一直等到他們打下了濟南府時,慶功宴上他被人多敬了兩盞燒春,那夜不知從哪裡揣了一把雞頭米,跌坐在她床邊的腳踏上,一顆一顆剝給她吃。
她當他是喝醉了。
謝危說:我清醒得很。
那一刻屋裡沒有亮光,他一雙眼眸像是浸過了水,然後湊過來親吻她,像是怕碰碎了一場幻夢般小心翼翼,然後問她:你不會走,是不是?
姜雪寧沉默。
她實在不知道那一刻心底到底是什麼在沖涌。
良久後才回答:不走。
姜雪寧沒有去問他從何得知自己偶爾愛吃這些東西,但之後卻很少會見著燕臨了,偶爾碰見也總有其他人在場,寒暄兩句便各自有事情要去忙。
而今天,她什麼也沒有說,什麼也沒有做,謝危卻好像知道她在想什麼。
她的確想找個人說話。
只是知道他都知道後,便都盡在不言中,似乎也用不著再說了。
姜雪寧在那火爐旁的小木凳上安靜地坐下來,看謝危將那些切好的碎丁都放進快煮好的粥里,拿了勺在裡面慢慢攪動,終於道:「我還沒有真的殺過人。」
謝危攪好,又將砂鍋的蓋子蓋上。
他也在火爐邊上坐了下來,同她挨著,目光則落在燒紅的炭火上,格外平靜:「總有第一次。」
姜雪寧便慢慢抱住了自己的膝蓋,伏身下去,眨了眨眼,似乎想得多一些,沒有說話了。
謝危就在邊上陪著她。
等了有好些時候,外頭都完全安靜下來了,才將熬好的粥盛了一些進碗裡,端給她。兩人也不去多搬一張桌案來,只坐在火爐旁,在這微寒的霜夜裡,吃了有半熱碗,等著那燒紅的炭火漸漸暗淡了,才一道從後廚出去。
謝危送她回屋,知她心情並不十分好,守著把人塞進被窩裡,往她唇上親了一下,道:「明早不練琴,你可以睡個懶覺。」
姜雪寧整個人都裹在被窩裡,就一張臉露出來。
她笑:「你近來倒很正人君子。」
謝危抬眸,盯著她:「這大半夜你要想死個痛快,我現在就滿足你。」
姜雪寧頓時縮了下腦袋,接著又吃吃笑一聲,倒是真也不敢再招惹他了,乖乖把眼睛閉上。
謝危看了好一會兒,才道:「我走了。」
姜雪寧又睜開眼看他。
謝危的手搭在她額頭,輕輕又在她垂落的眼睫上親吻一下,才真的放開,從她屋裡走了出去,離開時返身將門帶上。
星月已稀。
涼風撲面。
他本是要回去,只是臨到走廊轉角,又停下來,向姜雪寧已經緊閉的門前看了片刻,才終於回到自己屋裡。
刀琴剛回來。
劍書正在整理桌案。
謝危進來,搭垂著眼帘,淡漠的眸底卻染上了幾許夜色的晦暗,在琴桌邊上坐下,許久都沒有說話。
刀琴劍書兩人都在他身邊許久,約略猜著一些。
劍書欲言又止。
刀琴卻是快人快語,道:「留著是禍患,待得事了,乾脆殺了,斬草除根。」
周寅之必死無疑,無論是姜雪寧還是謝危,都不會留他性命。
可這么娘卻是禍患。
偏生她肚裡還有個孩子,焉知將來養成什麼樣?
謝危垂眸看著左手掌心那道疤,想起方才姜雪寧溫溫然在注視他的眼神,也想起許多年前宮裡那場大雪,慢慢將手掌攥緊,過了會兒才道:「不必了。」
刀琴劍書都看向他。
他道:「周寅之若死,是咎由自取,我與寧二問心無愧,不必斬盡殺絕。」
放天教,逐天下,他什麼都算計,從未心慈手軟。
有時候為保萬無一失,又身處朝廷與天教的夾縫之中,沾滿鮮血的事情做了不知凡幾,絕非良善之輩。
對么娘,他確動了殺心。
只因他自己便是一路這般走過來,深知仇恨的力量有多大。只是三百義童冢,冤魂猶在,二十餘年前那一場雪,還堆積在他心頭,尚未化盡……
謝危又問:「京里情況如何?」
刀琴道:「已生亂象,錦衣衛暗中捕殺了好些朝臣,到處人心惶惶。屬下出城時,聽到風聲,說圓機也收拾了細軟,大概見勢不好,偷偷溜出了城去。」
謝危一聲冷嗤。
劍書問:「早年此人常與先生作對,這一次……」
謝危道:「自有孟陽對付他,說不準現在已橫屍亂葬崗了。早不過是用他制衡萬休子,如今天教打到京城,已沒了他用處,早些死了也好。」
劍書便點了點頭。
只是刀琴眉頭蹙著,似乎還有話沒講。
謝危抬眸瞥見,便問:「還有什麼?」
刀琴不大敢講:「宮裡傳來消息,似乎要派人前來遊說,聯手先剿天教……」
這根本不可能成。
但這不足以令刀琴猶豫。
謝危想到什麼,眼角忽然輕輕抽了一下,沉聲問:「沈琅要派誰來?」
刀琴把頭埋下,聲音低了許多:「刑部張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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