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海,幽寒死寂,久久未有傳出淵獸的嘶吼。
因為周圍三百里區域所有的淵獸皆被畫清影滅盡。
卻絲毫未能平息她的慍怒。
涉及畫彩璃,她萬載無波的劍心一朝崩塌。
兩個時辰過去。這也幾乎是畫清影此生最難熬的兩個時辰。這短短的時間,她足足輾轉騰挪數百次身位。
畫彩璃的身份,她的婚約,她已牢牢身系的折天神國與森羅神國,她要畢生守護於她的暗誓……
然而,她卻親手將她交給……
此刻的她,已全然不知該如何去面對畫彩璃,如何面對畫浮沉,如何對得起她本就無盡愧罪的曲婉心。
結界之中,雲澈緩緩起身,定定的看著身前的少女。
白璧無瑕的軀體就像是最完美的玉凋,玲瓏有致,纖稱合度。霧海灰暗,她玉色的肌膚卻瑩瑩生輝,宛若流光覆雪。
他拿出自己的一件外裳,輕輕的蓋在畫彩璃的身上。
似有所感,昏迷中點的少女唇瓣開合,纖腰輕動,縱覆著外衣,那腰線依舊完美的仿佛傾注了造物主所有的心血丹青。
雲澈移開目光,輕輕吐了口氣。
兩個時辰,足夠雲澈恢復相當之多的元氣和玄力。畫彩璃極為嚴重的內傷,也被他以光明玄力稍稍緩下。
他站起身來,腳步極輕的走到結界之前,伸手觸碰,指尖毫無阻滯的一穿而過。
這個結界隔絕一切感知,卻並未隔絕軀體。
走出結界,周圍的一切安靜的可怕,他一瞬便知,肯定是那劍仙心中怨憤無盡,導致這片區域的淵獸遭了大殃。
都是一群多麼乖順好用的孩子,可惜了。
目光環視,他並未找到畫清影的身影。
顯然,兩個時辰的「冷靜」,她依舊不知該如何面對這一切。
劍仙亦會逃避。
雲澈席地而坐,看著前方,就這麼靜默了許久。
「一切皆如願,未有意外,未留破綻,你為何卻並不高興?」黎娑的聲音響起。
雲澈淡淡回道:「都在意料之內,沒什麼可高興的。」
黎娑緊接著道:「你在愧罪?」
「愧罪?」雲澈嘴角扯動:「一個誓要將這個深淵之世徹底翻覆的人,會因這點惡毒算計而愧罪?那我還怎配當這個災厄魔神。」
「……你心亂了,甚至忘了我們之間靈魂相附,你的每一絲情緒,都不可能瞞過我。」
雲澈沉默了好一會兒,嘴角又一次扯動,露出頗為難看的淡笑:「大概,是我還沒習慣吧。」
他伸出手來,目光直直的看著自己的掌心:「曾經,我有一段時間滿心的想逃離所有的恩怨紛爭,甚至再不沾染殺孽……因為那時我找到了失去十年的女兒,她太過美好,我不願用沾染污血的手去擁抱她。」
「而今,這雙手沾染的,又何止是污血。」
黎娑很直白的表述道:「你此刻心境,又何嘗不是證明,你的本性終究非惡。」
「呵……呵呵……哈哈哈哈!」雲澈低笑,然後狂笑:「一個剛剛以卑劣陰毒的手段算計殘害他人的魔鬼,他為此愧疚,就可以心安?就可以被原諒?」
「你這個半失憶的創世神,果然還是聖心泛濫……嘶!」
顫笑扯動了遍體傷痕,讓他狠吸一口氣。
黎娑:「……」
「不過,你倒是提醒了我。」雲澈繼續道:「這些多餘的情緒是最不該有的冗贅。我的確還未完全習慣,做不到如魔後那般。」
「不過,人總會成長的,魔鬼也是。」
「既決意做禍世魔神,就要徹底一點。若成功,可救舉世於危傾。若有報應……」他五指合攏,淡淡微笑:「一切惡行皆為我一人所為,自然也只會報應於我一人之身。」
「很划算。」
黎娑許久未有說話,再次開口時,已是另一個問題:「接下來,你要如何做?」
雲澈抬眸:「入折天神國。」
「你……不怕被畫心神尊一掌打死嗎?」黎娑聲音渺渺淡淡。
「那我這段時間豈不是白謀劃了?」雲澈心魂未因黎娑之言而泛動絲毫的擔憂:「她會與我同生共死。如此,你覺得畫心神尊還當真會下手嗎?」
黎娑無法判斷。
「折天神國只是跳板。」雲澈緩緩道,雙眸深處隱著幽邃的詭光:「我需要引導那個畫心神尊,將我送到另一個地方。」
「……哪裡?」
雲澈剛要回答,身後傳來一個分外輕微的腳步聲。
他神情一滯,卻並未回首,就這麼依然端坐在那裡,仿佛沒有察覺。
腳步聲臨近,帶著清晰入心的嬌綿與虛浮,但卻始終沒有傳來畫彩璃的聲音。
畫彩璃的氣息輕拂於身,帶著些許污她玉潔,尚未散盡的淫靡氣息。
一雙玉臂輕輕環在了雲澈的腰身,螓首也依在了他的身上。
本是虛弱無力的玉指卻將他的衣角抓的那般緊,似是唯恐他像上一次那般決絕離開。
未有一言,卻勝似千言。
雲澈整個人僵在了那裡。
他早早的預想過畫彩璃的各種情緒、各種反應,各種可能的言語。此刻,卻忽然不知該如何應對,如何言語。
今日的畫彩璃,無疑是經歷了此生最大的厄難和命運劇變,她無論多麼劇烈、失控的情緒都是應該。但她沒有失落,沒有淒傷,沒有眼淚,更沒有任何的發泄……反而是安靜的依偎。
畫清影遠遠的看著,許久都未有靠近。
她無顏面對。
是她執意要畫彩璃孤身歷練,也是她未能保護好她……
雲澈悄悄轉眸,看著身側的少女。她閉著雙眸,絕美的面容恬靜如畫,長長的眼睫沒有絲毫的顫動,彰顯著沒有哪怕一丁點戒距的依賴、安心與饜足。
心裡仿佛有某個地方被無聲的觸動,他終於出聲:「你……內傷極重,我只是以光明玄力暫時撫下了你的痛覺,你需要好好修養一段時間。」
畫彩璃沒有回應他這句話,依舊安靜的依著他。
雲澈也沒有再說話。又過了好一會兒,身側的少女終於緩緩睜開了美眸。
「這次,換我來請你看流星。」
「……?」在雲澈愕然的目光中,畫彩璃輕輕睜開了眼睛,一雙水眸帶著新承雨露的嬌弱和旖旎迷離,悽美的讓人心碎。
她抬起手,璃雲劍飛空而起,轉眼沒入灰沉的蒼穹,被層層淵塵所淹沒。
很快,一束白色的霞光在遠空閃耀,如一枚乍現的星辰。隨之,霞光飛掠而下,拖著長長的光痕,直落向相擁的兩人。
就在雲澈以為那是璃雲劍的劍芒時,那枚霞光竟忽然一分為二,交纏而落。
它們穿過層層昏暗,層層淵塵,層層陰霾,依舊不減明光。
划動著兩道交纏相依的軌跡,終於飛落凡間,速度緩下,來到雲澈和畫彩璃身前,乖順的落在了畫彩璃伸出的掌心。
那是兩枚小巧的玉珠,閃耀著無盡溫暖的白芒。
那是魂光,與畫彩璃全然相同的靈魂氣息。
「我一出生,便遭死劫。」她看著掌心的白芒,聲渺如煙:「幸得當時父神和姑姑身上各有一枚淵皇伯伯所賜的祈天玉,以這兩枚祈天玉,我才保住了性命。」
「兩枚祈天玉的力量散盡之後,父神將我的靈魂連附於其上,要我將它們時時刻刻帶在身邊,作為護佑我的『長命珠』。只要我靈魂不滅,它們就會永恆閃耀。」
「所以……」她一眨不眨的看著:「流星的光芒,也並非總會轉瞬即逝。只要足夠用心的呵護,它可以……直到生命的盡頭。」
「……」雲澈張了張口。
一抹溫暖覆滿了手心,是畫彩璃的手兒,她將其中一枚長命珠放在了他的手中,動作輕緩,卻帶著她不渝的決意。
「現在,我把我一半的生命託付給你。你……不要再那樣離開,好嗎?」
抓著他衣角的那隻手又悄然的緊了幾分,害怕著他的拒絕。
來自另一個靈魂的溫暖從手心直至心底,連同她說的每一個字,都在觸碰……碰撞著他的靈魂。
他看著畫彩璃,全然沒有發覺。這一刻,她在他眸中的倒影,已不再那般清晰,而是有了逐漸加深的迷濛。
「好……」
簡短無比的一個字出口,他卻猛的定在了那裡。
因為這個聲音,全然沒有經過他的冷醒與理智,在不該有的恍惚失神中呢喃而出。
那抹一直在微顫的水霧瞬間在畫彩璃的美眸中化開,漾起無盡瀲灩的漣漪。
唇間輕綻的微笑……仿佛她全然不是剛剛經歷過人生最大的厄難,而是進入了最幻美的綺夢。
她看著各自在自己和雲澈手心閃耀的長命石,喃喃道:「你知道嗎,剛剛它們像星辰一樣墜下的時候,我忽然就想到了……我們孩子的名字。」
「……」雲澈有些艱澀的轉頭,如聽天外幻音。
我們……孩子……
她在……說什麼……
「若是女孩子,就為她取名【星落】,若是男孩子,就為他取名【星沉】……好不好?」
她像是徹底沉浸在綺夢之中,唇角的微笑,綿軟的聲音,傳至雲澈耳中,無不帶著如霧的朦朧。
咚……
咚……
咚咚……
他終於意識到,他心跳的頻率亂了。
他也終於察覺,自己已經看著她的微笑,看著她的眼睛很久很久,也沉溺了很久很久。
……
「雲澈,你記住……在深淵之世,無論朋友之情,師徒之情,男女之情,甚至恩人之情……它們只可以成為你利用的工具,但斷不能摻雜哪怕一絲的真情!」
「你了解自己的性格,若生真情,你必受其牽絆!但牽絆的後果……很可能是你,還有此世的萬劫不復!」
萬劫不復!
萬劫不復!!
萬劫不復!!!
……
「深淵一切的生靈死靈,皆是我的敵人。我身為此世之帝王,背負此世之存亡。」
「深淵之中無論何情,皆為無情!」
……
眸中的迷霧一點一點,近乎殘忍的轉為徹底的冷醒時,劇痛與血腥已溢滿了他的口腔。
他五指曲起,格外小心的將畫彩璃的長命珠握在了手中,然後重重的頷首,用遠比方才清晰的聲音應道:「好。」
但馬上,他又仰起頭來,看著昏暗無光的上空:「若此刻是夢,我願永遠酣眠。但……你終歸,要回到現實,回到折天神國。」
「我知道。」
她將螓首向他的懷中更貼了幾分:「我是畫彩璃,是折天神國的神女,肩負著折天神國的未來。我與森羅神國的神子,還有著淵皇親賜的婚約。」
她將這些先前沉重到窒息的負重一一親口說出,但音調卻是那般溫軟平靜,仿佛這一切都已不再沉重,不再重要。
「但是,我已經不害怕了。」
她將手中的長命珠與雲澈手中的那枚輕輕貼在了一起:「我已死過一次,我如今的生命,是由你所救。」
「你為救我,願傾付生命;我……又怎會害怕這些小小的阻礙。」
她抬眸,與雲澈的眸光對視,讓他看清自己明眸中的每一縷光芒:「所以,我們一起努力,好嗎?那時,你和我說過,『只要未死,絕不可棄。』你剛才已經答應,就絕不可以再逃走,絕對不可以。」
她的心意,她的決意,帶著她所有的餘生毫無保留和躊躇的展示在雲澈眼前。
……
遙空之上,畫清影靜默的聽著,看著,心亂如麻。
畫彩璃閱歷淺薄,心思單純,但絕不痴傻。她很清楚自己的這番話,這番承諾意味著什麼。
出身折天神國,久居淨土,更踏足過永夜神國之外的所有神國,她對神國的概念,比任何人都清楚。
也自然無比清楚自己的這番決意將面對什麼。
但她……
畫清影仰頭,一聲分外艱澀的吐息。
……
「婉心,你居然真的連我父神都不害怕。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人能以神主境的修為在他面前不衰氣勢。」
「嘻嘻,我無父無母,無根無族,只有一身的罪印,大不了一死,有什麼好怕的呢。」
「……所以,此世就沒有任何能讓你害怕的東西?」
「當然沒……除了,與浮沉分開。」
……
婉心……
自她遇到雲澈之後,身上……竟處處是你的影子。
我……究竟該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