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艘玄艦的馳空之音震盪雲海,兩大神尊和氣場和神音更是凌然天地,但每個人,卻只覺得自己所在的世界格外之安靜。
因為他們的目光與心魂,仿佛被一股完全無法抗拒的無形之力撕扯,怔然的集中於畫浮沉身邊的折天神女之身。
曾經的她,是天上月,雲間雪。絕美而遙遠,又會給人以或可觸及的綺念。
而今的她,卻已是夢中月,天外雪。
她褪去了最後的稚嫩,也盡釋曾被稚嫩所掩的風華,每一分的雪肌,每一絲五官的線條,都那般的至美無暇,完美到即使在幻想之境,亦是不該為塵世所有的奢望。
她美眸所至,每一瞬眸光的變動,都仿佛牽動著整片天地的華光,縱千星亦為之黯淡,縱皓月亦為之怯隱。
邁過雙十年華,重鑄決意劍心,她已逐漸有了畫清影那般的清冷孤傲與遙世仙姿……竟是讓雲澈目光觸及時,對他們的過往都有了些許的不真實感。
「……」怔然許久的夢見溪如夢方醒,慌忙垂下目光,口中發出有些艱澀的嘆聲:「不愧是……折天神女,當年乍見,已是驚為天人,如今更是……更是……」
聰明如他,吶吶許久,竟是擠不出半個足以相配的詞語。
畫彩璃向前,盈盈而拜:「彩璃見過無夢神尊,久疏問候……」
「誒誒,什麼神尊不神尊的,生分的很。」夢空蟬一雙神尊之目笑成兩道狹長到過分的縫隙:「姑且……喊伯伯就好。」
以往,夢空蟬看向畫彩璃的眼神滿是讚嘆和艷羨,如今自是大有不同,從畫浮沉的角度看去,那完全就是在看自己的女兒,讓他心中大為不爽。
「是,夢伯伯。」
畫彩璃毫不推卻,立刻乖巧應聲,然後又向前小步,脂玉般的手兒捧起一塊小巧的玉硯:「彩璃聽聞夢伯伯喜好筆墨,常習字煉心,舞墨修魂。彩璃手中剛好有一枚被稱作硯中之君的洮青玉,便以之為硯,獻予夢伯伯,希望夢伯伯喜歡。」
「這可是彩璃親手以璃雲劍琢成~~」畫浮沉的話語之中,分明攜著咬牙切齒之音……真是便宜死這個老東西了。
「啊……這……彩璃真是有心了,有心了。」
夢空蟬伸手接過,堂堂無夢神尊,竟是笑得近乎齜牙咧嘴。
「如此完整和溫潤的洮青玉,當真是可遇不可求。再由彩璃親手琢成,那更是世不二出的無價之寶。」
夢空蟬用盡辭藻的讚嘆著,他將洮青玉硯收起,雙手在身上摸索了好幾個來回,也找不出足夠適合與匹配的還禮之物,只能強抑尷尬的道:「你看我,此行匆忙,竟是忘了給彩璃準備見面禮……彩璃,這事怪你夢伯伯,等結束此次淨土之行,伯伯定給你準備個大的驚喜。」
見面禮……
明顯異常的言語與姿態……
夢見溪莫名眼眉狂跳,然後迅速將乍然湧上的荒謬念想消抹。
畫彩璃螓首微垂,笑意嫣然:「夢伯伯喜歡就好。而夢伯伯,早已給了彩璃這世上最好的禮物。」
「咳咳咳咳!」畫浮沉似是被風嗆了喉嚨,他正色道:「無夢神尊,要事相商。雲澈,你也來。」
「是。」雲澈依言走近,剛來到夢空蟬身側,畫浮沉手掌一揮,一個隔絕結界瞬間生成。
神尊議事,築個隔絕結界很是合理。
畫浮沉豈會察知不到,畫彩璃自見到雲澈的那一刻起,便一直在強抑情感……但她的心魂起伏實在太過強烈,什麼劍心清魂簡直崩得一塌糊塗,逐漸混亂到讓他頭皮發麻。
果然,隔絕結界生成的那一剎那,畫彩璃仙儀盡潰,如歸巢的乳燕,重重的撲入雲澈懷中,一雙玉臂死死的抱在他的腰間,幾乎用盡了所有的力氣。
「雲哥哥,我……真的好想你……嗚……」
一語未盡,便已化作嗚咽。
「我也是。」雲澈攏著她的玉背,輕聲道。
畫浮沉背過去身,面黑如炭。
「呵呵,年輕人的情感便是如此的直白熱烈,讓人艷羨啊。」夢空蟬笑呵呵的道。
他來到畫浮沉身側,走動之時,腰間的梵音石碰觸出清心的梵音。
畫浮沉側目,還未開口,夢空蟬已是頷首正色道:「不愧是浮沉老弟,一眼就看出這是淵兒送我的梵音石。」
畫浮沉:「??」
「哦。」畫浮沉淡淡應了一聲,然後隨意瞥了一眼夢空蟬腰間的三色梵音石。
身為神尊,這玩意著實是連「普通」二字都夠不上。
而就是這順勢的一瞥,讓夢空蟬「嗖」的轉身,神情盎然道:「這梵音石最是裨益我等修魂之人,淵兒為了能給我湊齊這三色梵音石,可是足足找尋了兩年之久,其形其狀其理,皆是淵兒親手所琢。每每碰撞之時,入耳的是清靈梵音,入魂的卻是淵兒無聲的關切,所謂父子連心,不外如是。」
畫心神尊的眉角緩緩崩開兩道黑線。
夢空蟬依舊在滔滔不絕:「浮沉老弟若是眼熱,改日我讓淵兒也為你做上一個,好歹你可是他未來岳父。只是要湊齊三色怕是有些艱難,而且這……」
畫浮沉終於忍無可忍,回身便是一聲低吼:「你們兩個還不分開,我們可還在這呢!膩膩歪歪的成何體統!」
「不要!」畫彩璃把雲澈抱的更緊,幾乎恨不能把自己揉入他的胸口。
「唉唉唉,浮沉老弟,這我可得說你。」夢空蟬伸手阻攔道:「倆娃娃多年未見,情難自抑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就說當年你和曲婉心,每次見面貼的可比這倆小輩緊多了。」
畫浮沉嘴角微抽,猛一甩袖,不再說話。
「老殿那邊,何時攤牌?」
夢空蟬的聲音再次響起時,語調已是正經了起來。
畫浮沉微微沉眉,道:「淨土之事了結。」
「與我所思一樣。」夢空蟬與他並身而立,俯觀前方荒蕪的深淵大地:「此次淨土之會若未衍生纏身大事,便直截了當的解決吧……說話回來,我們這兩年各種對老殿的試探與暗示,他當真毫無所感嗎?」
畫浮沉道:「若是別人,或會深思,從而有所心理準備。但,他畢竟是老殿。」
「他的性格剛直如鐵,又剛烈如火,向來直來直去,最鄙彎彎繞繞。而且,他或許潛意識裡從不願相信,也不會接受我們二人竟會做出……」
他停頓了許久,終於還是說出了那兩個字:「背叛他情義的事。」
「背叛嗎?」夢空蟬神色變得有些沉重。
他想說,男女之情本就難以自禁,更不該為短短數言所束,何況畫彩璃對殿九知從無男女之情……但轉換身份,以己為殿羅睺,以夢見淵為殿九知,他當真能做到坦然接受,心無芥蒂嗎?
不能。
而畫彩璃與殿九知的婚約,當年畫浮沉可是主動促成……他所承的心壓,無疑要遠勝夢空蟬。
「到時,我會孤身前往森羅。」畫浮沉聲音平淡,顯然早有所思:「直接坦言。」
夢空蟬道:「我隨你一同。」
「不,」畫浮沉卻是拒絕:「我們二人同去,老殿的情緒只會更壞,放心吧,我已有計較。最好的結果,是老殿與我一同前往淨土,共請淵皇解除婚約。最壞的結果……我也早有準備。待我這邊事了,才是輪到你。」
夢空蟬想了一想,微微頷首,然後發出一聲沉重的感嘆:「無論如何,都是我們對不起老殿。」
兩人都心知肚明,一切揭開之後,三人的關係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再復當年。
「彩璃,我留給你的魂星還剩下幾顆?還是早就用盡了?」
「其實,我一顆魂星都沒有捨得用。」
「呃?也就是說……你其實並沒有那麼想念我。」
「才不是。這三年,我雖然一直在劍陣之中,但我揮出的每一道劍影,都映著你的影子,閉眸之時,心海之中也全是你不同的模樣。所以,就算沒有魂星,我也能一直感受著你的陪伴。」
「而這些魂星,每一顆都寄居著你的靈魂,就算只有一點點,我也不忍心讓它們離散。」
兩大神尊的頭皮同時一陣難捱的酥麻。
腳趾更是不自覺的想要摳地。
「你手上綁的……是我之前留的那條衣帶?」
「對啊!這可是你留給我的第一件……禮物,我當然要好好收藏。」
「可是,這麼粗陋的衣帶,實在不配你……」
「哼!還好意思說!什麼『相逢已是上上籤,何須相思煮餘年』……我就是要一直帶在身上,一直提醒你當初做下的壞事,哼!」
「我都保證過幾百次了……好好,那我再向我的彩璃保證一次……」
兩大神尊同時吸氣,然後長長呼氣。
無比同步的做完同一個動作後,他們對視一眼,心領神會。
「無夢神尊,那今日之事便暫且如此。」畫浮沉大聲道,聲音穿透結界,連結界之外的人都足以聽得清楚。
夢空蟬同樣大聲道:「與畫心神尊一敘,豁然開朗。此番淨土之會,靜待折天一脈的耀世劍姿。」
雲澈與畫彩璃兩人被兩大神尊之力同時分開。結界崩散,兩大神尊各攜各子,各歸各艦,渾不顧兩個小輩的戀戀不捨。
「父神真是的。」
回到姑姑身邊,畫彩璃依舊怨氣不減,美眸頻頻的轉向已然遠去的織夢神艦。
畫清影輕語道:「人生很長,不必貪戀沉浸於一時的歡愉。你與雲澈之間阻力漸弱,更重要的是你心唯他,他心唯你,已是勝過世間太多薄情、偽情、負情、淡情、痴情卻不可得之人。」
「待一切阻礙皆消,你們成婚之後,就是數萬載寸步不離,也不會有人阻攔。」
「成婚」兩個字對如今的畫彩璃而言實在太過美好,它從畫清影的唇間飄入她的心海,然後便久久不肯彌散。
她倚坐在畫清影身邊,雙手托著香腮,不知想到了什麼,臉頰漸粉,淺淺而笑。
少女的綿綿心念似是觸動了畫清影,看著少女漸痴的美眸,她的唇角也不自覺的,有了那麼一瞬間極其輕微的傾動。
婉心,他們的開始,讓我曾有過深深的擔憂……但好在,你的女兒,終是遠離了你曾遭受的劫難與厄途。
上天,或許是想把虧欠你的,全部福澤於你的女兒身上……她和雲澈,定會安好和鳴,定會萬倍彌補你與兄長當年之憾。
——
織夢神艦的速度開始緩下。
而淵塵的濃度,忽然以一個驚人的幅度淡了下來。
不僅是淵塵,就連元素,也快速變得格外純粹。逐漸的,雲澈自落入深淵之後,第一次從這個世界的空氣中嗅到了清新之感。
雲澈睜開了眼睛,起身眺向遠方……看來淨土已近。
淵塵的存在,讓深淵之世的可見度一直很是之低。雲澈視線所及,竟看到一道巨大的黑痕從下方的大地豎直而起,直穿蒼穹。
而那片蒼穹未染灰暗,純淨到近乎奢侈,近乎虛幻。
隨著織夢神艦的臨近,那道黑痕也在視線中快速放大,從數里到數十里,再到百里之巨……也是在這一刻,它才終於在雲澈的視線中現出它原本的樣貌。
那竟是一座擎天巨塔。
「溪神子,」雲澈皺眉問道:「淨土……莫非是在這高塔之上?」
「當然。」夢見溪目光怪異:「淵弟竟然不知?」
雲澈聳了聳眉:「我素知無上淨土是懸於高天之上,所以想當然的以為是一片浮天神地,完全沒想過竟然是在一座擎天高塔之上。」
夢見溪也笑了起來:「淵弟未曾身臨淨土,會有此想再正常不過。這座高塔在淵皇辟世之初便已存在,據說是淵皇親手所築起,也是此塔,一直高擎淨土於高天,睥睨諸世。」
雲澈自然而然的問道:「淨土就算再大,以淨土的資源和諸位神官之能,要其永恆浮空也是輕而易舉之事,為何會需此塔呢?」
夢見溪道:「淵弟是否還想問,這巨塔之中存在著什麼?」
雲澈點頭。
「哈哈哈。」夢見溪笑了起來:「其實這些問題,我都曾問過父神,而父神的回答一直是『不知,也不必知』。畢竟,那是淨土。」
「明白了。」雲澈微笑頷首,便不再問。
浮空之城,莫說神界,連他出身的下界都可做到。他是著實未曾想到,存在於高空之上的淨土竟然不是浮空凌世,而是為高塔所擎。
毫無疑問的……極其違和。
「此塔名為無名塔。」夢見溪看著遠方道:「字面之意。這個高塔沒有名字。因為淵皇從未為它命名。而作為淵皇親手所築之塔,淵皇之下自然無人有資格命名,所以一直以來都是以『無名塔』稱之。」
淨土越來越近,蒼穹與氣息也越發純淨。逐漸的,前方開始趨向於一種仿佛不該屬於此世的白茫,白芒之中,又隱隱透映出些許的耀金之色。
終於,織夢神艦停了下來。
前方,三個錦衣男子並身而至。
「恭迎無夢神尊,歡迎諸位來自織夢神國的貴客,吾等已靜候多時,恭請入淨土為客。」
三人躬身而禮,身近淨土,縱面對神國神尊,亦是不卑不亢。
「有勞了。」夢藏機淡淡頷首,踏前引身:「尊上請。」
踏出織夢神艦,前方,是一個巨大的光界。
光界之後,便是此世最為尊貴崇高之地,世人口中的無上淨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