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面消逝,碎片彌散,雲澈的魂海歸於一片死寂。
一種從未有過的死寂。
雲澈和黎娑都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黎娑幽幽出聲:「如果,末厄將始祖劍與萬劫輪存世的真相早些告知諸世,會不會是不同的結局?」
雲澈給予了回應,語氣帶著飄忽:「不可能的。」
「為何?」
「原因很多……」雲澈聲音徐徐:「始祖劍與萬劫輪的本質,四大創世神和四大魔帝皆毫無所知。而作為『修正』而存在,也的確是不可為世所知的始祖之秘。」
「末厄的知曉,是始祖劍靈的告知,既是交心,亦是託付。而以末厄那剛正到極致的性情,又怎會輕易將始祖之秘泄露他人。」
「而且,這個真相太過沉重,一旦知曉,認知中的兩把極道之器,就會變成始終懸於上空的裁決之器,越是高位,越會承受永恆無法擺脫的魂壓。我想,若是末厄可以重新選擇,他更可能會選擇永不知曉。」
「我更確信,他直到親手將末蘇葬下無之深淵。也從未想過告訴他所有的理由。」
「為……何?」黎娑問出了相同的兩個字。
雲澈的魂海一陣劇烈的收緊,他似乎緩了好一會兒,才輕輕說道:「末厄他終是愛自己兒子的,他選擇親手將他葬滅,卻也定願看著他帶著無悔、執心、悲烈而亡,而不是迷茫與後悔……就如傾月,直至落下深淵,都只希望我對她唯有純粹的恨。」
他想起龍神古籍,關於誅天神帝末厄記載的最後一段話:
「神宮之巔,誅天神帝望天瞑目,壽終離世。最後神語,為『末蘇』之名。」
當年,他與千葉影兒閱此記載之時,心間湧上震驚之餘,更多的是嘲諷和質疑。同為父親,他無法想像何種情形能讓一個人狠心手刃自己的兒女……既已絕情手刃,又為何還要在終前悲念。
雲澈失神的喃喃著:「自我得到邪神傳承,一些遙古的『真相』便一點點在我認知中拼湊而成。」
「最初的誅天神帝,在我認知中是個剛直近愚的創世神,在諸多訊息碎片和各種記載中,都指向他是一切災厄的起源,是他的獨斷專行,冷血無情,最終導致了神魔時代的葬滅,也導致了險些葬送如今時代的『緋紅之劫』。」
「而邪神,在我認知中一直是一個救世主形象。他獨自收拾了神魔時代終結留下的爛攤子,平息了所有的余禍,封印了弒月魔君和邪嬰萬劫輪,又留下傳承和意志,藉由他的傳人……也就是我阻止了劫天魔帝,也拯救了當世。」
「劫天魔帝對末厄的怒與恨,也加深著我對誅天神帝的惡觀。」
「但是……」雲澈聲音帶上了幾分悲然:「我所見到的邪神之影,竟是那般的狼藉頹然。我那時問他恨不恨末厄,他回答『沒有資格恨』,讓我迷茫了很久很久……」
一切的罪孽在我,不在他……
曾經的元素創世神之名,非是捨棄,而是我已不配……之後的隱世,非是萬念俱灰,而是我已無顏面對世人……
築造此世的,是我的罪孽……
當初,那些他無法聽懂的言語,到了此刻,終於有了足夠清晰的答案。
「邪神不恨末厄,他恨自己。他覺得若非自己與劫天魔帝的結合,若非自己帶末蘇一步步擺脫陳規的枷鎖,還鼓勵他衝破神魔之隔與槃冥之女相戀……後面的一切都不會發生。他認為是自己害了劫天魔帝,害了他們的女兒,也害了末蘇,害了末厄……還最終導致的神魔時代的終結。」
「而誅天神帝末厄同樣恨自己。誅天始祖劍在歷史之上一共揮出三劍。而這曠古絕世的極道三劍……」
「他第一劍揮向了自己的兒子,斬斷了親情。」
「第二劍揮向了劫天魔帝,斬斷了友情。」
「第三劍看似揮向邪神,實則揮向自己,斬斷了自己的餘生。」
雲澈長長一聲嘆息:「末厄舍子舍己,也要維護神魔之世平衡的基石;逆玄直到命隕,都在記掛著後世的安危……但為何他們的人生,卻是如此的結局……」
「到底何為對,何為錯……何為真,何為假……」
「為什麼知曉的越多,反而越是無法看清對錯虛實……」
「那麼……我如今所做的一切……我一直認為的對錯……又是否真的是我以為的對錯……我所以為的真實,又是否只是朦於虛幻的泡影……」
「連邪神與誅天神帝都如此……那我所謂不移的堅持……又當真是指向我以為的方向嗎……」
「雲澈……?」
「雲澈!」
「雲澈!!」
魂海驟起一道過於耀魂的聖芒,終於平息下他太過混亂的靈魂動盪。
黎娑模糊的身影帶著聖潔的白芒具現於雲澈的魂海,逸開足以溫潤世間所有靈魂的暖意。
她輕柔的聲音,從他的魂海正中心,和緩的傳入他的每一根魂弦:「你曾說過,這個世界上,或許從不存在真正的對錯善惡,比堅守對錯善惡更為重要的,是堅守立場。」
雲澈:「……」
「最初,我無法理解你的這些言語。因為對錯善惡的界限,在我的認知中本是無比的清晰。」
「直到,我一次次看著你犯下惡行,又一次次感知著你靈魂的刺痛。」
「若無善念,又為何會因惡行而魂殤?」
「若心為善,又為何從不停止踏步惡淵?」
她的聲音愈加的柔緩,如輕風拂雲,晨曦凝露:「我的認知殘缺,思緒也始終如你所說的那般遲鈍。但這些年,目觀著你做下的一切,感知著你每一瞬的靈魂波動,我還是慢慢懂了你當初的話。」
「你的立場,你的堅持,你必須守護的一切,已是超越了你眼中對錯與善惡的概念,更超越了自身的存在。所以,即使每一步都踏在扎刺靈魂的荊棘上,你也從不猶豫,從不駐步。」
初入深淵之時,她不斷地質疑,不斷地嘆息,一次次的不解與無奈……後來,她總是默默地看著,給予著提醒,給予著安慰,偶爾,還會給予著從不會被採納的建議。
「連我,都已逐漸的認知與接受,你又何必質疑自己一直以來的堅守?」
魂海無聲,許久,才響起雲澈頗有些怪異的聲音:「我之前竟不知,你還挺會安慰人。」
「……」黎娑有些不確定道:「這算是……誇讚嗎?」
雲澈笑了一笑,音調很是自然:「放心,各種破事經歷的多了,我的意志可沒你想得那麼脆弱,方才只是稍有迷茫而已。」
其實,那絕非是「稍有」。
「一個象徵著神聖與至善的創世神,居然會認同立場超越善惡?這若是讓你當年的信仰者知道,怕是要信念崩塌。」雲澈語氣怪異:「我有些好奇,你的立場,又會是什麼?」
出乎意料,黎娑竟是直接給了他回答:「我的立場,自然是你。」
「……」雲澈微微愣了一下。
「若你腳下之路的盡頭,是一個巨大的惡果,也會由我與你一同背負。畢竟,我是你口中『助紂為虐』之人,還是一個殘缺的創世神。」
「所以,無需再忐忑和迷茫,你不是逆玄,也不是末厄,而是獨一無二的雲澈,我期望,也相信你所走向的,會是與他們不同的命途。」
「嗯……」雲澈做思索狀:「你這番話,倒是忽然有點創世神的神性了……居然讓我有那麼一點感動。」
黎娑:「……?」
一點白芒,在魂海深處微微耀起。
那是邪神所遺,最後的一枚記憶碎片。
但這枚記憶碎片顯現之時,所釋放的,卻是和之前截然不同的魂息。
「這個靈魂氣息……」黎娑釋出了深深的疑惑:「是屬於……我?」
「奇怪!」雲澈也怔了一下:「邪神那裡,怎麼會有屬於你的記憶碎片?除非,是你交給他的。」
「……」黎娑無法憶起。
這個記憶碎片所釋的魂息極其薄弱,卻有著很重的殘缺感。或是為歲月所淡化,或是為外力所損傷。
碎片上的白芒散開,在雲澈的意識里舖開一個純白的世界。
待世界逐漸清晰之時,雲澈又一次看到了生命神殿的輪廓。
只是,畫面格外的模糊,四處皆是崩壞的殘缺。
畫面之中,一個白色的仙影緩緩走向了永恆之樞……縱模糊如霧,但那般絕世神姿,依舊可辨是生命創世神黎娑。
她手掌伸出,白芒覆向永恆之樞中的沉眠少女,口中發出著輕語:「世間竟有如此特殊的魂基與魂源,非人,非神,亦非魔。」
「這就是……神與魔的結合?」
這時,覆於少女之身的白芒忽然消散。
空間一陣輕微的扭曲,少女的上方,竟緩緩映出一個似虛似實的影子。
雲澈無法看清這個虛影的全貌,但依稀可以辨出,那是一個長發如夜,肌膚雪白的少女之影……卻不是紅兒的發色,紅兒的身型。
面對這個忽現的少女之影,黎娑手滯半空,久久未有動作。
身為生命創世神的她,竟是長久失魂。
少女開口,發出著空靈如幻的聲音:「黎娑前輩好,初次見面,我叫逆劫,是父親逆玄與母親劫淵的女兒。」
黎娑的雪手這才輕輕放下,雙眸依舊定定看著少女之影:「世上……竟有如此美好之物……」
她是集遙古之世所有風華於一身的生命創世神,卻是發出著世人唯有面對她時,才會發出的失魂感嘆。
少女繼續說著,聲音帶著些許的急切:「父親將我魔魂分離之前,我悄悄藏匿起了一縷靈魂,好在他心緒太亂,未有察覺。只是,我的存在,只余這最後的數十息。」
「請求世上最善良,最美麗的黎娑前輩,為我的新軀固魂之時,不要盡覆我的魂基和魂源,而是留下一線缺口。」
黎娑看著她:「為何?」
「因為,父親並沒有捨得湮滅我的魔魂,而是將之藏匿。所以,只要我魂基未封,魂源未滅,若有一天能夠重新觸碰魔魂,或許還有重歸完整的可能。」
短暫沉默,黎娑緩緩搖頭:「不能。」
「我雖未知其中之詳,但逆玄能忍痛做出此舉,很可能涉及與末厄之諾,他非違諾之人,末厄更是不容違諾之人。」
「黎娑前輩好聰明。」少女誇讚著,似乎是帶著笑顏,仿佛全然沒有即將永恆消散的恐懼:「但是,我只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女子,才不管你們大人的承諾。再多再多的承諾,也沒有父親的安危重要。」
「父親的……安危?」
「黎娑前輩沒有察覺到嗎?父親他的神魂已經碎裂了。」
「……」黎娑沒有否認。
「他太痛苦,太愧疚,太自責,創世神魂崩開了好多好多的裂痕。他現在只想避世沉睡……而神魂再這麼崩裂下去,他沉睡的時間會越來越長,或許,百萬年都不一定能有百年的清醒。」
「我……無能為力。」黎娑聲音帶著深深的無力與歉疚,她可以拯救萬靈,卻無法拯救碎魂的創世神。
「但我有辦法修復父親的神魂。」
少女的身影明顯虛化了一分,她的聲音也更加的急切:「而且,我聽到末厄前輩親口說過,他對始祖劍靈的承諾,對神魔融合的不容,會持續到他壽終之時……也就是說,他壽終之後,一切恩怨、堅持、承諾自解。」
「所以,我不會讓父親和黎娑前輩為難,就算要回歸完整,也一定在末厄前輩身隕之後。黎娑前輩,求求你了,否則,父親他真的會……慢慢的永恆沉睡。」
「可是……」黎娑道:「若不覆魂基和魂源,你的新軀和心性,將會永遠無法成長,永遠停留於稚女之態。而恢復完整,卻只有無盡渺茫的可能,如此,你也要堅持嗎?」
「嗯!」少女沒有任何猶疑的應聲:「我不能讓父親一直那麼悲苦下去,就算只有一點點的希望,我也要救他,這是我作為女兒必須要做的事。不然的話,母親回來的時候,一定會很傷心難過……」
母親……回來?
黎娑沒有糾正少女做為女兒對母親歸來的「幻想」。
少女的身影又弱去了幾分,只餘一層淡淡的薄霧。
「黎娑前輩,求求你一定要答應。作為報答,我可以告訴黎娑前輩一個很大的秘密。父親與末厄前輩交戰的時候,我發現我能夠……感知到……誅……」
少女的虛影隨著她的聲音忽然盡散。
留下黎娑久久怔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