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一年,再次見到張蒼。
河西的風霜,似乎特別鍾愛這個胖子,竟然沒有在他身上留下什麼明顯的痕跡,看著依然如先前那般,白白胖胖的,很是富態。
趙郢心中不由嘖嘖稱奇,難怪這貨後來能憑藉自己這一身白肉,免於一死,倒也算是天賦異稟。
「臣張蒼,拜見陛下——」
張蒼規規矩矩地朝著趙郢深施一禮。
趙郢笑著點了點頭。
「張卿不必多禮,以後就由你擔任朕的車府令,幫朕處理一下日常事務,你今日初來,不妨先適應一下,若是有什麼不太懂的地方,可以去稽查司那邊找張司長請教……」
張蒼此人,過目不忘,對曆法、算學,都有很深的造詣。
對於這樣的人物,趙郢也很是友善,甚至琢磨著回頭把那套高等數學拿過來,讓這貨抽空研究一下,說不準能給自己帶來什麼驚喜。
「諾!」
張蒼態度很恭敬,甚至看上去都有些拘謹,但趙郢很快就發現,跟張良那種發自骨子裡的畏懼不同,這貨很是跳脫,時不時就會偷偷地打量自己一眼,那好奇的小眼神,恨不得從眼眶裡跳出來。
趙郢:……
敢情,你今天是來開眼的是吧!
再後來,就是發現這貨思路也頗為清奇,雖然不如張良考慮問題縝密細緻,也不如張良處理問題老練沉穩,但思路跳脫,路子狂野,往往會有神來之筆。
不由對這貨多了幾分期待。
看起來,現階段的張蒼,還不是後來那位能夠擔任大漢右相,與陳平在朝堂上平分秋色的那位大佬。嗯,這讓趙郢忽然多了一份養成的快感。
不過,今天是張蒼當值的第一天,這貨還算老實,行為也算是中規中矩,顯然,在來之前,對自己這個車府令的應該做什麼事,有過一個大體的了解。
就在趙郢以為,今天上午,大概也就這樣了。
畢竟,這也算是磨合期。
結果,到了半晌的時候,這貨竟然趁著趙郢休息的空檔,小心翼翼地湊了過來。
「陛下……」
趙郢瞥了他一眼,微微點了點頭。
張蒼明顯有些緊張,他偷偷地咽了口唾沫這才躬著身子,陪著小心。
「陛下,臣,臣有一事相求……」
趙郢不由微微挑了挑眉,眼中露出一絲玩味的神色。
上值第一天,就求自己辦事——自己這個車府令,倒是頗有些膽識。
「說吧——」
趙郢的聲音很平靜,聽不出喜怒。張蒼明顯很緊張,顯然他也知道,自己今日第一天上值,就求到陛下頭上,很是有些不知深厚,但他腳下卻楞是不肯移動一步。
「臣有一至今好友,名姬伯常……」
說到這裡,他忍不住再次咽了口唾沫,偷偷觀察了一下趙郢的反應,這才把心一橫,鼓起勇氣道。
「此人頗有才幹,在河西時,就曾一起在敦煌做事,做事勤勤懇懇,行為也沒什麼錯處,陳御史中丞還曾經稱讚過他,認為他是一個合格的幹吏……」
趙郢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關於姬伯常這個人,他有印象,畢竟,起這麼一個欠打的名字,想讓人不注意都難。當初自己設坑抓人的時候,這貨就是其中之一。而且,讓他頗為意外的是,這姬伯常為了和張蒼這位至交好友在一起鬼混,竟然直接辭去了在敦煌的職務,跟著跑來了咸陽。
「臣,臣斗膽,想懇請陛下,給其安排一個值司……」
說到這裡,張蒼深施一禮,不敢再去看趙郢的臉色。
他也是真沒辦法了,整個咸陽城,除了這位當今陛下,曾經有過一面之緣之外,偌大的的都城,他愣是一個熟人也沒有。
雖然他知道,姬伯常說「苟富貴,勿相忘」,只是兄弟之間的玩笑,但他卻不能真的只當一個玩笑。在薊城的時候,若不是姬伯常的幫襯,自己根本不會有後來,在河西的時候,也是這位兄弟,毫無保留地支持自己,知道自己要被調往他處的時候,又是這位兄弟,毫不猶豫地辭去了自己在敦煌的官職,大大咧咧地跟著自己來到了咸陽。
他不能真的讓這位開玩笑說要給自己當管家的兄弟,去給自己當管家。趙郢目光平靜地看著他,直到看得他額頭涔涔,汗水打濕了裡衣,這才微微點了點頭。
「可,你回頭自去知會一聲左相,讓他代為安排……」
張蒼聞言,大喜過望,神色誠懇地給趙郢拜了兩拜。
「臣多謝陛下成全!」
趙郢雲淡風輕地擺了擺手,示意這貨退下。
張蒼倒是個識趣的,不敢再煩擾趙郢,老老實實地退下幹活去了。
看著這貨,賣力地在那裡折騰來折騰去,趙郢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挑,露出一絲好笑的神色,這貨倒是個有意思的。
趙郢神色悠閒地休息了會兒,又處理了會兒政務,眼看著天快到正午的時候,他忍不住眉頭微蹙,再次看向大殿的門口。
以往,這個點,按說,始皇帝就該出現在自己大殿的門口,過來找自己聊天,然後一起用飯了。
然而,今天卻遲遲不見身影。
「陛下,可要安排午膳……」
負責午膳的內侍,神色恭敬地過來請示。
趙郢很是隨意地擺了擺。
「暫時不用了……」
說完,他徑直起身,往一旁的偏殿走去,大殿裡面的張蒼,一頭霧水地看著邁步而出的趙郢,不知道陛下好端端地怎麼去偏殿了。
他不動聲色地掃了一眼周圍的內侍宮女,結果發現,所有人神色如常。
很顯然,陛下這種行為,很是常見。
當即壓下心中的好奇,繼續整理著手中的奏疏,他要學著給陛下提供諮詢,添加上自己的意見,這對他來講,可以說是一項全新的體驗,不敢有絲毫的大意。
至於午飯,像他這種官員,都有統一的安排,倒是不用擔心在宮裡會餓肚子。
……
「太上皇又沒來?」
看著空蕩蕩的大殿,趙郢不由眉頭微蹙,看向一旁的內侍。
「回陛下,太上皇今日依然沒來此處……」
內侍神色很是恭敬。
趙郢微微頷首,不再多言,當即起身,直奔始皇帝的寢宮。
此時,始皇帝的寢宮。
始皇帝看著手中最後一枚果子,神色之中有些掙扎。
「怎麼可能會沒效果了,怎麼可能會沒效果了——」
他神情焦躁地來回踱著步子,時不時又會走到一旁的銅鏡面前,打量自己的面龐。不遠處,黑看著神色逐漸猙獰的始皇帝,垂手而立,眼神閃過一絲深深的憂慮。
這種情況,已經持續了數日。
自從三日之前,陛下吞下第二顆果子,沒有感覺到什麼效果之後,陛下的情緒便明顯有些焦躁,讓他心中都隱隱有些不安。
「大父,怪不到您老人家不肯到我那邊去了,原來您在這裡竟然這麼涼快清爽……」
直到趙郢那輕快的聲音,從外面傳來,他才不由心中一松,偷偷地長出了一口氣。
「參見陛下——」
黑恭恭敬敬地行禮,此時,他雖然還擔任著黑冰台大總管的職位,但其實自趙郢登基之後,就已經很少過問黑冰台的事務了。
如今黑冰台的事務,幾乎已經全部轉移給了曾經在黑冰台做過許多年,至今依然掛著黑冰台校尉的驚手上。
對於黑的這個選擇,始皇帝和趙郢都非常默契地採取了默許的態度。
畢竟,黑冰台性質特殊。
哪怕趙郢和始皇帝心中沒有什麼猜忌,這種力量也得徹底掌握在自己手中,不然很多問題,處理起來就不能那麼方便。
「黑老不必多禮——」
趙郢面色溫和地點了點頭,這才重新看向始皇帝。
「大父,這是準備享用這顆果子嗎?」
趙郢神色自然,走到始皇帝身邊,看向始皇帝手中的果子。
心中已經隱隱有了幾分猜測。
始皇帝聞言,看了看手中的果子,又看了看,神色淡然,至始至終,對於自己手中的這幾顆果子都沒有露出半絲興趣的孫子。
臉上不由閃過一絲掙扎之色,良久,才苦笑著把果子重新放回玉盒中,一把塞給趙郢。
「上次給你的果子,你嘗都沒嘗,就讓人送給了御兒他們幾個——這一次,朕看著你,就在這裡把它吃了吧……」
趙郢看看手中的果子,再看看面前神色有些黯淡的始皇帝,不由啞然失笑。
「大父,這是怎麼了——我年輕輕的,身體狀態好的,吃這個豈不是浪費……」
始皇帝知道,自家瞞不過自家大孫子,這才苦笑著搖了搖頭。
「你身為大秦的二世皇帝,這等天地奇物,總得要嘗一嘗,不能都讓給我這個老頭子……」
說起這個來,就連始皇帝心中都很是感慨。
公子高進獻這些果子的時候,自己已經退下了皇位,自己這個大孫子,才是這個帝國名正言順的掌控者,按道理,這些果子進獻上來,就算是自家這個大孫子都給扣下,自己這個當大父的也無可奈何。
但自家大孫子,就是毫無保留的全部給了自己,至始至終,都不曾有過與自己爭奪的意思。
見趙郢依然目光平靜地看著自己,始皇帝這才嘆道。
「這果子,對朕已經沒有什麼效果了……」
說著,始皇帝下意識地再次轉頭,看向一旁的銅鏡。裡面的老人,鬢髮花白,除了前兩日,有些白髮轉為黑灰之外,這幾日,已經再也沒有什麼特殊的變化。
他第一次見到自己白髮變黑的時候,心中的興奮無以言表,當天晚上都沒有睡好,一度以為,自己靠著這些果子,能返老還童,再次恢復年輕時候的狀態。
但事實證明,他想多了。
身體確實變好了,有些白髮,也確實變成了黑灰色,但也就那樣了,再次,也沒什麼效果了。
巨大的落差,讓他心態一度失衡。
趙郢目光平靜地看著始皇帝,認真地道。
「大父,數日之前,您可曾想過,會有今天?」
說到這裡,趙郢輕輕地把手中的玉盒,放到一旁的几案上。
「那時候,您身體日漸虛弱,就連行走坐臥,都有心無力,再看如今,您身強體健,不要說年近半百的老人,就算是正值壯年的小伙子,也未必能比得上您。跟世間人相比,您老人家,已經得天獨厚,受到了上天特別的照顧,您老人家還有什麼好不滿意的呢……」
始皇帝神色複雜地感嘆。
「朕活了大半輩子,還不如你一個孩子活得通透,已經得到了鬼神的賜福,卻又祈求更多,貪心不足,這是朕的過錯……」
趙郢聞言,笑道。
「大父,長生不死面前,又有誰能忍得住這份誘惑呢,您老人家也算不得什麼過錯,只不過是人之常情罷了……」
說到這裡,他神情輕鬆地看著最後一枚果子。
「像此地奇物,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沒什麼好糾結的,吃也就吃了,不吃也沒什麼關係,在我看來,也就不過是希奇一點的果子罷了。今日四叔能在天賜島找到一株,來日,說不得又能在什麼地方,找到其他更好的東西,又有什麼好糾結的……」
……
午膳之後,趙郢徵得了始皇帝的同意,讓人把剩下的最後一枚果子,一分為二,自己吃了一半,把剩下的另一半交給了鄭太后。
果子口感很好,但也就至於如此了。
一枚果子下去,趙郢並沒有覺得自己的身體,有任何的變化,還真就如他所說的,不過是一枚稀罕一點的果子罷了。
鄭太后沒有想到,自己竟然還能分得半顆。
聽聞是自家大孫子讓給自己的,不由老淚縱橫,哽咽道。
「當今陛下,真的是一個純孝的好孩子啊……」
不過,在趙郢那裡,沒什麼效用的果子,對鄭太后的效果卻是極好,半枚下去,老太太如飲佳釀,整個人都飄忽忽的。
等效果過去之後,整個人都年輕了數歲,四十多歲的人了,此時看上去,竟然如三十少婦,憑空多出幾分動人的神韻。
隨著鄭太后和趙郢分食了最後一枚果子,始皇帝的心事也徹底放了下來,再次恢復了平靜。
讓人畢竟欣慰的是,經過田擊精心的照顧,移植在阿房學宮的那株天地奇株,終於有了復甦的跡象,頂上竟是又長出了新芽。
這讓所有人,都不由偷偷鬆了一口氣。(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