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汝有封侯之相
汪大淵已經聽家裡人說起了好幾次,人家屢次拜訪,又是個避兵禍逃到南昌尋親的讀書人,再加上禮數周到,又是茶葉,又是硯台徽墨的,看在大家都是讀書人的面子上,終於答應見這人一次,讓家中奴僕請他到家中做客。
至於書生鄙視商賈什麼的,或許別的文人自視清高,但汪大淵卻不是那種人,他19歲自費出海,沿途路費都是靠做生意賺的,光是《島夷志略》這本書里,他自述販賣青花瓷的事跡就不下五十餘次。
要論做生意,汪大淵本人也是個高手!
不過元末的時候還不叫青花瓷,汪大淵自己書里寫的是青白瓷.
魏梓明收到汪氏家僕的邀請,絲毫不敢怠慢,這可是魯錦點名要的人,哪怕是綁都要綁回去,當然要是能做通此人的工作,直接請過去就更好了。
不過在這之前,他還得試探一下汪大淵對如今天下的看法,對元廷和義軍都是什麼態度。
他對汪大淵的了解,基本上也就是從包毓和魯錦那聽來的,只知道這人弱冠之年便獨自出海,兩次出海,足跡遍布各大洋,累計行程十幾萬里之遠,對於這樣的一個人,他自然不敢輕視。
只不過在學術和政治方面,據魏梓明最近搜集的一些信息,汪大淵本人他還不太清楚,但跟他打交道的人,可都是元廷的死忠,對義軍十分記恨的那種,那麼汪大淵對義軍會是什麼態度,就很難說了。
不過一想到魯錦當初的交代,魏梓明還是有了些信心,侯爵之位可不是什么小的許諾,世上又有幾人視封侯為糞土呢?
魏梓明這次帶了個侍衛跟班,再次提著禮物來到施堯村,到了汪宅,遞了拜帖,很快被僕人請入門中,汪大淵就在二進的院門處迎接。
汪大淵已經中年,身材倒還算健壯,留著一把鬍子,臉色紅潤白皙,倒不像是常在海上漂泊的人,身姿挺拔的站在院門處。
魏梓明自然不敢讓主人兼長輩的汪大淵先開口,忙拱手見禮道。
「晚輩魏梓明,表字朋遠,久仰煥章先生大名,今日終於得見,真是三生有幸。」
汪大淵見狀大笑道,「哈哈哈哈,朋遠小友客氣了,你三次來訪,恰巧我都不在家,不過你第二次來的時候,我也讓家僕打聽過你的身份和來意,得知你在南昌城裡開了家書畫店鋪,還以為你是來求書畫的。
「鄙人當時還覺得十分詫異,汪某在家鄉並不以書畫聞名,怎會有書畫商賈求到了我的門上,因此便沒有回覆,可是想不到小友又來了第三次。
「俗話說事不過三,既然小友如此執著,汪某也不好一直避而不見,不然倒顯得汪某不近人情了,來,小友這邊請。」
「多謝。」
等二人來到中堂分了主客落座,汪大淵又讓僕人上了茶,這才上下打量起了魏梓明。
一身錦衣,戴著儒冠,約摸二十歲出頭的樣子,很是年輕,手裡端著一把最近大出風頭的摺扇,上書『源遠流長』四字,身姿挺拔,儀態得體,稱得上是一表人才。
汪大淵見狀打趣道。
「聽說小友是廬州路無為州人,那裡已被妖教香軍所占,小友逃兵禍來的南昌,可我觀小友這珠光寶氣的衣著,南昌城的生意也做得風生水起,這可不像是在逃難啊。」
魏梓明聽出汪大淵這話里有試探之意,但他倒也不慌,而是笑著解釋道。
「避兵禍是真,但逃難卻稱不上,我家住無為,緊鄰長江港口,家裡平日也做些生意,有些儲蓄,巢湖紅巾占了無為不假,但他們倒不禍害百姓。
「可紅巾雖是沒有亂來,但我家不能不為以後做打算,煥章先生走南闖北,當知道現今朝廷的官軍是個什麼樣子,他日官軍若來剿廬州之賊,必然要從無為登岸,我家也難逃一劫,倒不如趁現在這個好說話,先搬離無為,找個安全之地暫避一時。」
「額」
這話說的,汪大淵就不好接了,魏梓明說的很是直白,廬州紅巾軍沒有劫掠百姓,但元軍就不一定了,等元廷的官軍來了,我們還能有好?所以我這躲的不是反賊,而是避的官軍。
這話還讓汪大淵怎麼接,總不能讓他罵元廷不好吧。
汪大淵沒接這個話,而是順勢問起了北方的局勢。
「小友既是從無為避禍而來,可知如今中原的局勢如何?」
「中原的局勢?這怎麼說呢。」魏梓明整理了一下措辭,以手掩口,故作神秘的湊近了小聲道。
「如今整個河南江北行省,幾乎都已不在朝廷手中了,中原既亂,我看這江山顛覆,神器易主,也不無可能。」
「江北之地竟糜爛至斯?!」
魏梓明認真的點點頭。
汪大淵聽的瞪大了眼睛。
他聽說過紅巾軍造反的事情,但造反這事對他這個江西人來說卻不陌生,尤其現在還正鬧得歡的彭瑩玉,十幾年前就在江西造過反了,就是那次被鎮壓後,他才逃去的江淮地區。
等消化了這個令人吃驚的消息,汪大淵又皺眉道,「可即便有妖人作祟,也不至於說什麼神器易主吧,小友這話可不能亂說,自古妖教不成事,這些邪教妖人就算借著教眾起了事,也很難會有結果,等朝廷大軍一到,不過又是幾個授首的蟊賊罷了。」
這次魏梓明卻搖了搖頭,「不不不,煥章先生有所不知,在下便是從江北過來的,又豈能看不清當下局勢?
「如今紅巾賊首劉福通、杜遵道所部,以潁州為根據地,四面出擊,現在已經打到了黃河邊,擁兵數十萬眾。
「就在今歲初,朝廷派丞相脫脫之胞弟,領兵三十萬討伐,結果竟大敗而走,三十萬官軍只剩一萬跑了回去。
「東面的徐州芝麻李,也擁兵十數萬眾,以徐州為中心,吞併大片州縣,其兵鋒已至魯南之地,距大都也已不到千里。
「朝廷往北方運送漕糧的運河,更是被其截斷,聽說去歲末,大都已經人相食了。
「我家所在的無為,更是被廬州紅巾占據,去歲便已據廬州路全境,今年又攻占安豐路一部,揚州路一部,其兵鋒所指,無一城不克,地方官軍根本不是對手。
「就在我南下江西之時,廬州紅巾還在發兵數萬,攻打安慶,安慶地處江淮要地,上控洞庭、彭蠡,下扼石城、京口,分疆則鎖鑰南北,坐鎮則呼吸東西,一旦讓廬州紅巾占了安慶,先生就等著瞧吧,想來不日便有紅巾截斷大江上下的消息。
「先生以為只要朝廷派出官軍,必然能將各路紅巾輕易剿滅,可在我這個江淮人的眼裡,卻並非如此。
「我雖不通軍事,但掰著手指數數,廬州路十萬紅巾,徐州又是十餘萬紅巾,潁州也有五六十萬之眾,這三路紅巾加起來,沒有百萬也有七八十萬,朝廷要派出多少大軍才能將其盡數剿滅?
「就算真的能剿滅,只怕也是一場傾國之戰,其殺戮之廣,恐怕將不亞於二十年前的兩都之戰。
「先生有一點倒是沒有說錯,現在這三路紅巾打的還都是地方官軍,朝廷真正的精銳還未到來,等朝廷真的派大軍來剿時,恐怕到時又要殺的屍山血海,在下正是憂心於此,這才先搬來南昌避禍。」
汪大淵端著茶碗,聽的張大了嘴巴,他以前對江北的紅巾反賊沒什麼具體的概念,直到此時魏梓明跟他介紹了一下三路紅巾的兵力規模,他這才覺得事大了。 上百萬人的大戰啊,就算是歷史上各朝改朝換代時,也不一定有這麼大的兵力規模。
這要是真的碰撞在一起,還不得打的天崩地裂啊,難怪魏梓明會早早的跑來江西避禍。
『嗯?』想到這裡,汪大淵突然意識到了不對,眼前這叫魏梓明的小子,不過是個家裡經商的書生,為何會對各方反賊的兵力和勢力範圍如此清楚,難不成這種事情已經在江淮之地傳開了?
汪大淵突然懷疑起魏梓明的身份來。
他表面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嘴裡卻還在反駁。
「小友還是太年輕,這不是兵力多寡的問題,而是如何治國的問題,古往今來,凡是借妖教起兵的,無一個能成事的。
「漢末時張角所創的太平道,教眾近四十萬,僅從兵力和勢力範圍而言,並不比當今的紅巾勢弱,可漢末的黃巾成事了嗎?」
「哈哈哈哈。」魏梓明聞言突然大笑起來,然後又壓低聲音道,「先生既然說到了張角的黃巾軍,漢末黃巾的確沒有成事,可朝廷屢剿屢興,最終卻把大漢的江山給剿沒了,十八路諸侯討董,接著又三分天下,最後重歸一統,歸於晉國。
「小生正是看了漢末三國,才覺得當今的紅巾與漢末的黃巾別無二致,或許紅巾成不了事,可一旦天下大亂,英雄輩出,誰知這天下最後還姓不姓元呢?」
汪大淵聞言一驚,之前他聽說紅巾都是信奉什麼末世將至,彌勒降生的燒香之軍,這和漢末張角的太平道確實非常像。
汪大淵是個正統儒生,骨子裡就是看不上那些宗教的東西,之前是主觀情緒給紅巾下了定義,可要按魏梓明的說法,紅巾只是攪亂天下,最後讓別人得了天下,那還真有這種可能。
紅巾也不是傻子,朝廷派官軍來剿,人家打不過也是會跑的,現在還沒剿就已經遍布半個天下了,若是讓這些人跑散了,那還不全天下盡皆反賊?
聽了這番天下大亂,改朝換代的話,汪大淵更覺得不對勁了,眼前這人若不是瘋子,那就必定跟紅巾反賊有瓜葛,只是他暫時還搞不清楚此人來意,自己好像和紅巾也扯不上什麼關係吧?
仔細打量魏梓明一番,這小子倒是笑嘻嘻的與之對視,一點也不慌的樣子。
汪大淵端起茶水呷了一口,沉眉思索片刻,乾脆直接問道。
「此等軍國大事,我等庶民還是少說些好,尤其是小友這些對朝廷大逆不道的話,我汪某人自不會傳出去,可小友也不能跟人亂說啊。
「小友三番五次前來尋我,不知究竟有何用意,難不成就是來跟我這閒雲野鶴之人聊些神器更替之事?」
魏梓明聞言連忙笑呵呵的擺手道,「談資,都是些道聽途說的談資罷了,先生若是不喜,那小生不說便是。
「至於今日的來意,一共有二。
「晚輩也曾拜讀過煥章先生的《島夷志略》,對其中內容頗感新奇,海外竟有如此之多的方國,又聽人講過先生兩次出海的經歷,更是讓晚輩佩服之至。
「這世間大多數人,窮其一生,也不過是在一州一縣之地裡面打轉,就猶如井底之蛙,只能看到井口那方天色.
「可先生卻兩度出海,蹈海十餘萬里,歷經上百方國,此舉何其豪邁也,晚輩每每讀起先生之書,便猶如隨先生蹈海一般,足不出戶,竟也能開闊視野,感世界之遼闊,心生佩服,特來拜見,此其一也。
「這其二嘛,是我家中長輩,欣賞先生的膽略才智,還有那傳奇經歷,家中長輩曾言與先生惺惺相惜,只是不方便出門,這才特命我給先生送一件禮物,以表心意。」
汪大淵聞言好奇道,「哦?你家中長輩竟也知道我?」
魏梓明當即解釋道,「當然知道,晚輩雖未出過海,但我家中長輩卻是從海外遊歷歸來,所行路途之遙遠,恐怕還不亞於先生。
「長輩曾與小生說過,說先生蹈海著書,於國而言乃大功也,此功足可封侯。」
汪大淵聽到此處,頓時覺得不對勁,功可封侯?這是尋常人家能說出來的話嗎?而且魏梓明說的這人也曾在海外遊歷?行程之遠不亞於自己?
那他汪大淵怎麼沒聽說過,早知道有這麼一號人,當初乾脆結伴一塊去啊!
再聯想到魏梓明剛才說的那些關於紅巾軍的言論,以及他廬州路的來歷,汪大淵頓時猜到了一種可能。
魏梓明還在繼續說。
「我家長輩還說,昔日漢武之時,張騫鑿空西域,往返所行亦不過數萬里,為我中國帶回西域三十六國之消息,遂因功受封博望侯。
「而煥章先生兩次蹈海十餘萬里,所行路途之遠,書中所著方國之多,皆遠勝於張騫,先生之所以不能封侯,無非是手中缺少一柄節杖而已。
「家中長輩時常念叨先生,為先生可惜,可嘆。」
汪大淵聞言連忙擺手道。
「貴府長輩真是折煞汪某了,博望侯張騫鑿空西域,乃是身負漢帝使命,歷盡千辛萬苦,又被匈奴俘虜十餘載,拒不投降,好不容易逃出生天,仍舊不忘使命,在茫茫大漠之中生鑿硬刻出一條路來。
「不僅帶回了西域三十六國的消息,還從西域諸國帶回許多我中國沒有的良種,胡蔥、胡蒜、胡蘿蔔,苜蓿、葡萄、核桃、石榴、芫荽、孜然等佳品,如今這些東西更是廣為傳播,成為小民所食之物,從這點來說,我等皆受博望侯之恩惠也。
「汪某身上沒有使命,只不過出於個人好奇,出門遊歷罷了,所著之書也不過是將沿途記錄整理成冊,更沒有帶回能夠惠及天下之物,吾何德何能,能與博望侯張公相提並論。」
「哈哈哈哈。」魏梓明聞言頓時一陣大笑,看的汪大淵不明所以。
「小友為何發笑?」
魏梓明當即解釋道,「實不瞞先生,我家長輩也早猜到了先生的反應,長輩曾與我說,先生已有封侯之才能,卻無處施展,如今只是缺少一個機會罷了,正所謂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
「不知先生當年出海的豪情壯志可還留在胸中?我家長輩讓我給先生帶句話,若先生有封侯之志,他願意做先生的伯樂。
「哦,對了,這是家裡長輩托我帶給先生的禮物,一把摺扇,不是什麼金貴之物,希望先生能夠喜歡。」
汪大淵接過扇子打開一看,正面畫著一艘乘風破浪的海船,背面題了一首詩,是李白的行路難,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落款是『贈煥章先生,壬辰年春作於廬州,公輸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