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奇胤一直覺得自已是滿腔執忱、報國無門,在這彈丸之地白白浪費了一腔雄心壯志,到今日才覺得自已輸的不冤。
那篇引以為豪的文章雖然讓他從此不得志,不過他心中一直有一種文人的傲氣,認為自已是被政見不同者打擊,雖然官場不得意,但是青史之上必然留下自已的清名,這一世便不枉了,想不到自已的奏疏如果真要施行起來,也是誤國誤民,所以此時不獨心灰意冷,那鬱積許久的孤傲之氣也一掃而空。
望著楊凌這個英俊的年輕人,黃奇胤心中暗暗盤算:「原來只道他是本縣最年輕的秀才,也不過是八股文章做得精妙罷了,想不到卻有這番見地,看來此子也非池中之物呀。
自已是沒有什麼成就了,不若盡心佐助於他,將來他若能成就一代名臣,自已便也跟著青史留名,再不濟只要他能做個一方大員,自已那早死孩兒留下的幼孫也可有個依附」。
想至此處,黃奇胤呵呵一笑,上前扶起楊凌,滿面春風地道:「楊賢侄勿須客氣,師長之說愧不敢當,老黃在這縣裡呆得都快成了精了,若是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賢侄儘管開口,老黃是知無不言吶」。
雞鳴驛是三等縣,較之江南富裕的縣份,稅糧總數相差甚至300到500倍,稅額低得嚇人,粗粗一看,似乎必須提高稅額,至少這樣的縣份再也不應該有稅糧的積欠。但實際情形是,這裡的地方就算一些小地主或自耕家,仍然處於半飢半飽之間,欠稅欠糧也就成了理所應當的事。
因而一個縣官在富縣徵稅達到80%,當地百姓的生活仍然不受影響,還稱讚其為青天,送萬民傘,可是過幾年要是倒霉調到這樣的窮縣,就算他費盡心機強行收上30%的稅,在當地百姓口中,他也是貪官、酷吏、刮地三尺的吸血鬼。
何況大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對官員的奉祿計算得出奇的準確,所發的俸銀只夠官員養活一家老小,至於迎來送往的花費、家丁僕役、轎夫馬夫,包括幕僚師爺等人的工資,全是官員自掏腰包,所以百姓繳納的錢糧,各地方官肯定要挪移一部分進入私囊,縣官如此,以下村長里長甲長莫不如此,這樣一來便是100%徵稅,上繳國庫的也只有八成。
因此稅賦不足時,各地方官便各顯神通,田地數超過吏部掌握的縣份便以多補上,先天不足的縣份就壯著膽子上報天災請求減免,既完成了徵收稅糧的任務,又博得了愛民的好名聲。
雞鳴驛雖然有大批的人拖欠糧稅,不過這些年來又有人開荒墾山,而戶部掌握的還是建國初的田畝數,因此收上來的雖然極少,只需用盈餘的商稅補充一部分便可達到戶部要求。
另外秋上韃子剛剛來劫掠過,可以將受到的災害報得更嚴重一些,以減免些錢糧,由於雞鳴驛的特殊地位,此地的軍事意義遠重於縣治,因此吏部明知這裡年年稅賦不足就算往裡搭錢考核政績也是不太嚴的。
本來愁得焦頭爛額的楊凌經黃奇胤這一指點,不禁霍然開朗,原來收上來的已經少得可憐的30%的稅糧在黃縣丞的大筆一揮之下,居然只上交一半,看得楊凌咋舌不已。
其餘那些雜七雜八的事情在黃縣丞的指點之下,楊凌也上手甚快,很快就將政務處理得井井有條,成了閔縣令幕後真正控制一縣行政的人,只不過他的權力全部來自閔縣令,頭上頂著這尊泥菩薩,他就是菩薩的代 言人,若是沒有這尊「菩薩」,便也不會有人聽他號令罷了。
不過有閔縣令這位正牌縣太爺的支持、黃縣丞這位二把手的大力協助,楊凌把這個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小縣城治理得井井有條,不消多久,雞鳴驛的百姓、官兵、驛使們就知道實際操控整個縣城運作的人物是藏在閔大人背後的一個十八歲的年輕人,這個人叫楊凌。
韓幼娘已經不去裁縫鋪做工了,不是她不想去,而是老闆不敢再用她,開玩笑,她的男人是什麼人?現在只是頭上差一頂縣太爺的帽子罷了。
那時代在江浙一代的大城市已經有些織染工廠,傭工數百人,不過這些傭工大多也是男性,在這種小地方女子出門作工那是非常少的事情,所以楊凌雖然不願意讓一個才十五歲的女孩子天天悶在家裡當住家少婦,也只能入鄉隨俗,不再要她拋頭露面。
只是這一來韓幼娘天天悶在家裡,除了作飯簡直無所事事,那時又沒電視這些娛樂工具,雖然那時已婚女子大多如此,不過以楊凌一個現代人的眼光來看,卻覺得幼娘如同在家中囚禁一般。
每日唯有自已回家那一刻她的臉上才會露出歡喜的神色,一邊看自已吃飯一邊好象有說不完的話兒,隨便一點小事都能津津有味兒地講個半天,原來她在山村中雖然艱苦,至少還能出門,現在卻象關在籠中的鳥兒,眼中的神采也越來越黯淡了。
楊凌看著心痛,加上自已公務實在太忙,乾脆給她弄了身男子衣服穿了,帶著她去籤押房協助自已抄錄纂寫文案。幸好韓幼娘不同於一般人家的女孩子,她父親本來是鏢局的一個鏢頭,家境倒還不錯,幼年家裡是請過教席的,後來鏢局失了一筆重鏢倒了,這才敗落下來。這些抄抄寫寫的事情自然可以勝任。
韓幼娘有事可做,又能陪在夫君身邊,自然滿心歡喜。楊凌『公私分明』、雖然籤押房人人都知道這是楊師爺的內人,他卻只說是請來幫忙的,所以薪資照開,只不過他僱傭的私人就要他來發餉了,於是楊凌入鄉隨俗,該由他截留的自然也是一文不差全揣到腰包里,反正他不要也繳不上去,自會被其他人瓜分了去。
楊凌因為是縣太爺私人聘請,不入品階,故此月俸只有三石,折合紋銀6錢,這錢是要由縣太爺私人來出的。縣太爺月俸3兩七錢,養活一家老少是夠了,可是再支付師爺幕僚、家僕轎夫的工資,閔縣令如果一點稅賦不截,那自已一家就要喝西北風了。
官場對這種合理的截留稱之為火耗,按楊凌的理解就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當初看時看到明朝官員貪污白銀六十兩,朱元璋就施以剝皮塞草的酷刑,可是官員貪污卻是屢禁不止,那些官兒前仆後繼一般奔向砍頭台,當時頗不理解,如今自已親自有所體會,他才知道固然真有貪官,但是就算清官有些必要的奉儀也是必須要的。
好在明朝這些官兒這些年下來自已自然形成了一個規程,哪些屬於貪污哪些屬於下官必要的孝敬已經在朝綱之外自成一套體系,上下官員自發遵守,有黃老指點,楊凌也拿得安心。
明天就是大年初一了,或許是由於心情的原因,明明街上還是濕冷的天氣,可是走在街上卻不象平時那般感覺寒冷。遠遠近近的已有劈哩叭啦的鞭炮聲傳來。
明日縣衙是不必上班的,所以一直忙到很晚,楊凌才處理完手頭的公文和韓幼娘走出縣衙。家家戶戶已在門口掛起了紅紅的 籠,縱然平時不捨得這般奢侈的人家,今天也早早掛起了燈籠,燃起了蠟燭。
女人不可以走在丈夫前邊或者和他並肩而行的,所以韓幼娘還是按照規矩退後半步,楊凌看看今晚夜色已黑,不會引起太多人注意,加上韓幼娘穿得男裝,便故意放慢了腳步,趁她不備,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韓幼娘吃了一驚,臉臊得通紅,掙了兩掙沒有掙開,不禁紅著臉低聲嗔道:「相公,你......」。
楊凌回過頭來溫柔地一笑,輕聲說:「明天咱們上街採購些年貨,今晚咱們去酒館兒吃些好的,走吧」。說著拉著韓幼娘徑奔他頭一次去過的那家小酒店。
楊凌是個念舊的人,去過一次,感覺口味還可以,也就懶得再找一家,想換換胃口時就一直去這家。韓幼娘雖然有些不安,不過知道自家相公一向隨和,加上天色已黑,別人也看不見自已臉面,小手兒便任由他握著,溫順地隨著他走。
楊凌再和韓幼娘踏出酒店時,夜色更深了,湛湛夜空中繁星點點,細細絮絮的雪沫兒緩緩飄落下來,讓他因為喝了酒而顯得微微脹熱的面孔十分清爽。
楊凌神情一振,挽起韓幼娘的手在城中緩緩地遊蕩,兩個人雖然都沒有說話,可是相挽的手掌,傳到人心裡的卻是另一種更加觸動心弦的感覺。
城牆垛口上,楊凌抓起一捧積雪,團成了一個雪球,使足了力氣,狠狠揚向城外茫茫夜色之中,只是這具軀體太缺乏鍛鍊,這一使力拉得筋脈有些疼感,腳下被巡城士兵踩得凍結的路面也很滑,幾乎將他摔倒,駭得韓幼娘搶上一步,一掌托在他肋下,將他的身子穩穩地托住,又好氣又好笑地嗔道:「相公,看你,怎麼象個孩子似的,小心摔到了」。
楊凌迴轉身來,輕輕捏了捏她結實光滑的臉蛋兒,寵溺地道:「你呀,才是一個沒長大的孩子」。
韓幼娘嘟了嘟嘴兒,不服氣地挺直了身子,楊凌看著她略帶些稚氣的面孔和那雙溫柔的眼睛,心中為這怦然一動,他這時才發覺自已和她越來越親昵了,已經習慣了她在身邊默默地照顧自已,已經習慣了和她做些親昵的動作,一旦自已魂飛渺渺,到那時豈不讓她更為傷心?
可是如果現在對她冷冷淡淡,楊凌的心又怎麼能擋得住她的眼淚攻勢?那些關於一旦自已死去,讓她好好照顧自已的話實在太過突兀,又無法說得出口,他怔怔地望著韓幼娘,不知該說些什麼。
韓幼娘的臉蛋兒忽然變得越來越燙,在楊凌朗如晨星的眸子注視下,尤其他的嘴裡還有淡淡的酒氣,韓幼娘顯然誤會了他的意思,心中不覺又是害怕又是欣喜,慌亂得身子都有些抖了起來。
就在這時,楊凌忽然看到一束火苗蓬然從韓幼娘兩顆又黑又亮的眸子裡閃爍起來,韓幼娘此時也驚駭地瞪大了雙眼,從楊凌的肩頭直望過去,愣愣地注視著遠方。
楊凌霍然回頭,城牆東西兩頭各有一座烽火台,此時東側的烽火台已經點燃,烈火熊熊,遠遠的,蜿蜒的城牆延伸到山林深處,還有幾點星火閃耀。
他再向西看去,便在此時,西城牆上的烽火台也轟地一聲燃起了熊熊烈火,火勢猛烈,緊接著向西更遠處的山脊上的烽火台也點燃了,向著更遠方傳遞過去。
楊凌張大了嘴巴,半晌才猛地扭過來,看向韓幼娘,兩雙眸子裡傳遞著同一個訊息:「韃子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