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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一十七章 不及(下)

2024-08-11 02:36:40 作者: 蟹的心
  第1017章 不及(下)

  自古以來,中原政權試圖對草原犁庭掃穴,都是極難的,尤其距離和氣候最難克服。而大周的財政維繫於海,更不可能把家底投入到北疆,對遊牧民族展開無休止的遠征。

  所以先前蒙古人大舉進攻緣邊山寨,並動用鐵火砲這種大殺器,對大周與其說是威脅,不如說得其所哉,正好讓郭寧打一場距離邊境不遠的戰爭,用短促而爆裂的殺傷抹除威脅。

  但如果蒙古與南朝有了勾連,並付出了足以讓南朝改弦更張的代價,那戰場可就不止在北疆和大漠了!

  周軍主力這幾日裡,遲遲找不到蒙古軍大部的蹤跡,以至於走得愈來愈遠,愈來愈深入大漠。就在前日裡,郭寧還親提本部精銳數千前出,試圖趕上前方斥候騎兵,第一時間掌握敵人動向。

  現在看來,走得太遠了!不能及時獲得來自中原的消息,才是大麻煩!

  郭寧的疑慮不斷累積,有些化為警惕,有些化為恐懼。他忽然覺得身周的凌冽寒風冷過了頭,讓他想要發抖;他又忽然生出一種想要跳上馬,急奔回中原的衝動。但他話一出口,頓覺孟浪。

  數萬大軍在外,主帥什麼能說走就走?

  萬一蒙古人的主力仍在草原,主帥離去以後,將士們群龍無首,怎麼抵禦?不是郭寧小看其餘將士,但自古以來帥為軍魂,將為軍膽,失魂落魄的軍隊怎麼打仗?

  當年野狐嶺軍潰,郭寧就是逃亡者之一,那場景他親眼見過;當時的將士們如何唾罵怯戰的將帥,郭寧也是親眼聽過的!

  郭寧左右為難,最後招來倪一:「告訴將士們,今夜嚴加戒備。本隊儘快收拾行囊。一旦有事,做好長途追擊的打算。」

  倪一大喜:「陛下,有消息了?」

  郭寧微笑:「快了。」

  徐瑨看出了郭寧的心思,猜出了他的猶豫:「陛下,等到準備停當,怎麼也到半夜了,沒法趕路。不如明天一早出發,先回野狐嶺等待後繼的消息,若無事便立即回返。本隊這裡,蕭摩勒和高歆兩位都是宿將,短時間內指揮部伍,必不至有失。」

  郭寧點了點頭,又衝著滿臉疑惑的倪一斥了句:「還愣著幹什麼?」

  聽徐瑨說了那通,倪一正在心驚,被郭寧喝得大跳起來。

  到底他是郭寧身邊的老人,立即明白局勢有所惡化,當即行個軍禮,轉過身,大步離開。他的身影很快就沒入了夜色之中,而軍營各處旋即傳來輕微的躁動,那是將士們在作準備。

  郭寧簡單洗漱,靠著自家戰馬,想要趕緊入睡。

  天氣很冷,就算穿著厚衣,也遮擋不住雙手和面龐。這就愈發顯得馬匹熱烘烘的,側臉靠著很舒服。可郭寧心裡的事情太多,又睡不著。他輾轉幾次,從馬背上取了地圖,藉著篝火觀瞧。

  地圖很精確,包括了北方三個招討司的轄區,精確到了每個堡壘,每條道路,在一些重要堡壘的旁邊,還用細小的筆觸著名此地守軍數量、守將何人、儲備物資規模等詳細內容。

  往日裡郭寧若心神不定,總愛看著地圖推演戰事發展,以此來舒緩情緒。他是自幼生長在戰場的人,看著地圖,就能想像出千軍萬馬彼此糾纏廝殺,或攻或守,或穿插或突襲。越想,他越是樂在其中。

  可這會兒,郭寧只覺看不下去。因為這地圖並不涵蓋大周與宋國的邊境,偏偏眼下很可能出問題的,就在地圖以外。


  郭寧把地圖扔開,強迫自己閉眼。

  這一夜他半夢半醒,好像始終沒有睡著,又好像始終沒有清醒。他恍惚見到自己身在戰場,四周到處是血,到處是斷裂的兵器,橫七豎八的死屍和殘肢。

  他看到將士們汗流浹背地往來奔走,遠處時不時傳來馬蹄的轟鳴、戰士奮身廝殺的吶喊,還有悽慘到無以言喻的,傷兵們難以忍受痛楚的慘叫。他大聲的呼喝,想要接手指揮戰鬥,卻沒有人聽。

  他猛然驚醒,天色已然微明,有將士起身刷洗馬匹。

  倪一披著輕甲,侍立在旁邊,用有些擔心的眼神望著他。

  清晨的風吹來,帶著嗚嗚的嘯叫。營地上風處窪地,窪地里有沒過小腿的積雪。這時候窪地里的土坷垃和冰雪碴子被風捲起,落在營帳和甲冑上,發出劈劈啪啪的輕響。郭寧從中聽到了一點特殊的聲音,他問倪一:「你聽到了麼?」

  這話問的突兀,倪一沒懂但眾多將士的動作都微微一滯,所有人的目光都轉了過來。顯然,雖說將領們不泄露消息,但將士們還是本能地感覺到氣氛不對。

  郭寧又問:「你們聽到了麼?」

  倪一還沒回答,郭寧已經挺腰起身。

  沒錯,那是輕騎全速奔馳接近的聲音,郭寧甚至能聽出,伴隨著馬匹四蹄騰越的鈴聲輕響,那是掛在馬鞍前橋、代表十萬火急的鑾鈴。

  按照大周的軍隊制度,傳遞消息以金銀牌符為憑。為了避免被敵人攔截騷擾,信使通常不會攜帶任何引人注目的東西。只有情況格外緊急時,才會在馬鞍上懸掛鑾鈴,代表騎士擁有隨時徵用馬匹或船舶的權力。

  而且,按照徐瑨的判斷,後方信使應當帶著那位大匠,明天晚間趕到。是什麼緊急情況,使信使加快了速度?

  郭寧用力咬了咬牙。

  一個人如果面臨局勢惡化,難免會不安、驚恐;一旦不安驚恐,就心志動搖;一旦心志動搖就意氣消沉。但郭寧的性格堅毅,越是面臨逆境,他越是冷靜的像鋼鐵。

  他道:「有信使來了,帶進來。」

  信使須臾就到,一前一後兩個人,是在營外剛巧遇上的。

  前一人連連揮鞭策馬,馳奔到郭寧面前,來不及跳下,只猛拽著韁繩,任坐騎連連打轉。

  後一人只得道:「你從北面來,你先說。」

  前者稟報:「陛下,我是前隊第四將張平亮麾下……」

  「我記得,你是山雞。」

  「是,是。」

  山雞跳了下馬:「張將軍昨天讓我帶人折返急報,卻不曾想在這裡就遇上了陛下。文書在此,說的是兄弟們出哨,遇到的大批敵騎都配備夏國所產的鎧甲,數量極多。我家將軍以為,或許夏國與蒙古有所勾連,不可不防。」

  與夏國勾結?

  有趣。夏國給了蒙古大批甲冑,用來武裝那些由俘虜和降卒組成的僕從軍。而蒙古人則很耐心,一直到大周的軍隊深入草原,整個國家的軍事力量都傾斜到了北面,才把這個事實暴露了出來。

  「我明白。你辛苦了,且去休息。」郭寧拍了拍山雞的手臂,轉向另一位信使。

  信使俯首行禮,送上兩份書信。

  一份來自於天津的耶律楚材,信中說,他已經暗中遣人拿下了史彌遠派在天津的親信,嚴刑拷打。那親信熬不過苦,交代說,他在史彌遠府里的靠山是一位管家。那管家在半個月前蠟丸傳訊,要他緊急賣出天津商行的股份,以免這位管家的私人利益受損。


  至於為什麼要賣出股份……郭寧打開第二份書信,兩眼掃過,怒極反笑。

  原來事情已經發生,原來任何應對都已經來不及。

  宋國的皇太子病危,史彌遠很可能失去他最重要的支持者。所以他需要個由頭把政敵們全都絆在邊境,以免影響他在中樞的手腳;需要一場慘烈但不直接波及大宋的戰爭,以使他有理由狠狠打擊朝中主張收復故土之人;需要一場財政上的大動盪,以使所有人不得不承認大宋對貿易的依賴。

  種種需要歸結到最後,就是宋國與蒙古的勾兌……他們竟然連借道給蒙古人的事情都做得出!

  史彌遠的這位管家一方面急於收回自己在天津的投入,另一方面又暗中與李雲往來。這才使得消息泄露。

  這局面,任誰都預料不到。若在事發之前,便是想三天三夜,恐怕也想不到宋國的執政之人會這麼沒有底線。但既已發生,郭寧又覺得理所當然。

  在郭寧眼裡,勾結蒙古等若與虎謀皮,無異於重演當年聯金滅遼的一幕,是自取其死。但宋國權臣的眼裡只有門戶私計。儲君的變動對他們來說,就是世上最可怕的事情,必須不惜任何代價去解決。除此以外,便是洪水滔天、生靈塗炭,與他們何干?

  罷了罷了。

  既如此,蒙古人的動向倒也清晰明白。

  大周的南部邊境,軍備相對虛弱,絕不是蒙古人的對手。而原本有重兵屯駐的河北各地,兵馬也陸續被抽調被去。郭寧必須用最快速度趕回中都,然後組織兵力南下救援。饒是如此,猶恐不及,河南各地的軍民百姓,死傷必然慘烈!

  想到這裡,郭寧覺得胸口有一團火在燒。他痛恨這樣的失敗,覺得是因為自己失察,導致了慘痛後果。於是他愈發言簡意賅:「中原有變,我先回返。本部由蕭摩勒和高歆統帶,儘快匯合趙決等眾,退兵。」

  大周南京路,中牟城外不遠。

  時已清晨,暮色未褪,霧氣沉沉。

  劉然輕聲下令,帶著幾個部下繞過前邊村莊,折入山林小道。

  數人都是久經沙場的好手,藉著微光看定前路,貓著腰行走,落足無聲。一口氣越過林地,眺望對面原野阡陌儼然,霧氣之後隱約聽聞有鳥鳴犬吠,劉然鬆了口氣,嘬唇作哨。

  後頭數十兵卒催動數百名男女老幼,快步跟了上來。百姓們人人滿面倉惶,都用布條封口,厚布裹腳,務求行動時悄無聲息。

  蒙古軍突入的當口,劉然正帶著幾個部下巡視。乍見鐵騎鋪天蓋地而來,他帶人且戰且走。

  好在他部下數量少,蒙古軍急於突入縱深,沒太注意。他本人精擅騎術,部下也都有馬匹。眾人一心逃命,只顧往人少的地方去,這才僥倖脫身。

  之後數日,劉然好幾次試圖匯合同伴,聚集起反擊的兵力。但蒙古人在原野縱橫,優勢何等明顯。每次他都被蒙古人提前發現端倪,予以迎頭痛擊。幾回下來,他的部下折損了半數以上,剩下的個個帶傷,渾身浴血。路上順手救下的百姓也被衝散了好幾次。

  打是打不動了,唯一的念想就是儘快進入某座城池,據城而守。但誰又能想到蒙古軍侵掠如火,就連開封城左近,都有往來疾馳的蒙古騎兵封鎖,以至於己方寸步難行?

  前次奔逃時,劉然的背部中了一箭。輕箭扎得不深,不致命,但傷口一直沒來得及處理。他又連著疲憊數日,體力和精力都耗竭了,起初還覺得傷口鑽心地疼,現在已經不疼了,只剩下麻木。


  眾人深一腳淺一腳,在林間跋涉,小心翼翼地避過可能被踩斷、碰斷的枝椏。

  走了沒多久,身後的濃霧中發出轟然巨響,入耳令人心慌意亂。人們停下腳步,卻不敢回頭去看。

  「聽響動,是我們留下的那個假營地,被蒙古人撞破了。這等牽扯他們好一陣,大家趕緊走。」劉然面不改色地解釋道。

  百姓們哀嘆幾句,紛紛加快腳步。

  劉然扶著數人越過一道溝壑,自家往回折返數百步,回到林地西面,站在一株大樹後面觀瞧。

  假營地被撞破云云,是說來騙人的,免得百姓慌亂而已。劉然確實在中牟城外設了一座假營地,還在營地里放了些錢財迷惑蒙古軍,但這會兒被攻陷的並非營地,而是中牟城。

  因為黃河多次決口的影響,開封周圍的土地含傻量很高,中牟以西,地廣沙平,尤宜牧馬。這幾年南北貿易興盛,中牟被當做轉運馬匹牲畜之所,為了便於交易,城牆都趴開了口子,形同虛設。劉然這個軍事判官對此多次行文提醒,也無下文。

  蒙古軍此來,以輕騎蹈踏長驅,鮮少攻城,但這樣一塊肥肉,哪有不吃的道理?

  那一聲轟響,分明是緊急製作的木柵被推翻的聲音。劉然凝神靜聽,聽到城內城外廝殺的聲音因這巨響而短暫停頓,旋即蒙古人震耳欲聾的歡呼聲起,無數人驚恐絕望的嘶喊聲和哭聲,亦隨之而起。

  蒙古人就像狼群一樣,哪怕遠隔數十里,都能聞到血腥氣。此前中牟城防稍有破綻,蒙古軍各部就從四面八方匯集。現下城池將破,一場殺戮和掠奪的盛宴即將開始,蒙古軍必然匯集得更多。

  轉眼間天色明亮了不少,劉然眺望無邊無際的霧氣,但見蒙古騎兵奔馳來去,時隱時現。他們從馬的馬背上,要麼堆著擄掠來的財物,要麼捆著半裸的女人,要麼掛著一串串控幹了血的灰白色頭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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