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山瑛給了厲英良極大的權限。厲英良將在三天之後押解沈之恆北上哈爾濱,由哈爾濱的關東軍防疫部接收沈之恆。對於交通工具的選擇,橫山瑛很是考慮了一場,最後為了安全起見,他決定調用一輛專列。調用專列花費了一些時間,否則厲英良也不必要再等三天。
厲英良的權限,明面上是橫山公館給的,暗地裡,海光寺的駐屯軍司令部也做了配合。厲英良手握重權、肩負重任,忽然成了個極其要緊的人物。日本人越是抬舉他,他受寵若驚,越是要上進,立志要把這趟差事幹個漂亮。橫山瑛看著他那個感恩戴德眉飛色舞的樣子,簡直莫名其妙——感恩戴德是能理解的,可眉飛色舞就沒道理了。從天津衛到哈爾濱,幾千里地的長路,誰知道那個沈之恆什麼時候會忽然發難?誰也不能把地牢原樣挖出來搬到火車上去,就算是一路一直把沈之恆關進十層鐵籠子裡,也還是不保險的啊!
但橫山瑛很快就發現,厲英良確實是個聰明人。
地牢全體人員都對沈之恆保守了秘密,所以沈之恆直到第三天清晨,在得知自己將要離開此地。
他新換了一身衣褲鞋襪,沒帶鐐銬,直接跟著日本兵上樓進了橫山公館。走出樓門後,他停下來看了看久違的太陽,心中疑惑,不知道日本人怎麼忽然對自己放鬆起來。
這時,院內一輛汽車開了後排車門,有人從車內探身出來向他招手,正是厲英良。他走過去,厲英良向後一退,給他讓了座位:「上來。」
他坐上汽車,越發奇怪:「我們去哪裡?」
李桂生不知從何處跑了出來,用力關上了車門。厲英良把手伸進懷裡:「去坐火車,上哈爾濱。」然後他發現沈之恆還在盯著自己,便問道:「沒聽明白嗎?」
「去哈爾濱做什麼?」
「那裡有專門的醫學研究所,也許能查明你到底得的是什麼怪病。」
沈之恆看著厲英良,看了好一會兒,末了他向後一靠,扭頭望向了窗外:「原來是送我去死。」
厲英良嗤笑了一聲:「怕了?我還當你是天不怕地不怕。別怕了,你死不了,那地方真是個醫學研究所,叫什麼防疫部。還有,路上給我老實點兒,要不然,別怪我對這二位不客氣。」
他一邊說,一邊從懷裡摸出了一張照片遞到沈之恆面前,沈之恆掃了一眼,登時變了臉色。
照片上站著一高一矮兩個人,矮的是米蘭,高的是司徒威廉,背景則是火車的車廂。米蘭面無表情,司徒威廉亂著捲髮,全不是正常的模樣。
厲英良收回照片:「他們半夜就上了火車了,放心,我並沒有委屈了他們。這可怪不得我,誰讓你光棍一條沒有家眷呢,要是你有老婆孩子,我不就不用非得找他們的麻煩了?只要路上你乖乖的,我保他們平安無事,讓他們舒舒服服的從哈爾濱返回天津。可你要是想半路逃跑,那就別怪我心狠手辣了。反正他們兩個就算死了,也沒人知道是我乾的,對不對?」
說到這裡,他仔細觀察著沈之恆的表情,又把照片對著他,湊近了指著上面的人問道:「這二位在你心中,哪一位更重要?是米大小姐?還是這個捲毛小子?還是都無所謂,全死了也沒關係?」
沈之恆抬手抓住厲英良的腦袋,用力向後一搡,厲英良猝不及防,一頭撞上了車窗。前方副駕駛座上的李桂生當即拔槍對準了沈之恆,而厲英良掙扎著坐正了身體,一手捂著頭上痛處,一手揣好照片,竟還一笑:「生氣了?」
然後他捏住沈之恆的衣袖,將那搡過自己的手拎起來,放到了對方的大腿上:「彆氣了,玩手吧。這回長途漫漫,你連玩帶吃,可以樂個夠了。」
沈之恆閉了眼睛,被厲英良氣得發昏。先前都是他氣厲英良,如今厲英良終於扳回一局,不能不乘勝追擊:「要閉目養神啦?那我就只再問一句,這二位知道你的真面目嗎?米大小姐知道嗎?捲毛經常賣血給你,他應該是知道的吧?」
沈之恆答道:「都不知道。」
在火車站,厲英良一行人走特殊通道,上了火車。
火車經過了偽裝,車頭連著幾節客車車廂,客車之後便是滿載著貨物的悶罐車——起碼乍一看上去,確實是滿載了貨物。
沈之恆隨著厲英良進了一節客車車廂,就見這裡桌椅俱全,論布置,和特快列車的頭等車廂相仿,只是車窗裡層焊了一層鐵柵欄。厲英良表面上看起來輕鬆愉快,其實一顆心一直懸在喉嚨口。誰知道他手裡的那兩個人質到底有沒有資格做人質?萬一沈之恆忽然獸性大發,把自己咬死了怎麼辦?
幸而,沈之恆一直很文明。同行的黑木梨花進來看了一眼,順便向沈之恆打了個招呼,然後把厲英良叫了出去。車廂外站著一位軍人,乃是來自哈爾濱的青山翼少佐,青山少佐專門負責接應工作,這一路也聽從厲英良的指揮。厲英良沒想到自己一介中國人,竟然會有資格指揮一位純種的日本少佐;少佐其實也沒想到自己身為一個純種的日本軍人,路上竟要聽從一個中國漢奸的指揮。雙方寒暄之餘,都微微的有點不自在,厲英良感覺自己是僭越了,少佐亦有同感。
待到少佐離去,厲英良悄聲問黑木梨花:「關東軍要接應,在哈爾濱接應不就夠了?怎麼還一路接到天津來了?」
黑木梨花小聲回答:「關東軍防疫部,好像對沈之恆的情況,非常重視。」
這時,兩人身後的車廂門忽然開了,沈之恆站在門口,問道:「我要求和人質見面。」
厲英良嚇得向前邁了一步,黑木梨花倒是穩如泰山。厲英良隨即轉身答道:「等火車開了再見!」
沈之恆答道:「我要求現在見。如果你不同意,我就和車上所有人同歸於盡。」
「威脅我?」
沈之恆向他點了點頭:「對,我們現在是互相威脅。」
黑木梨花看了看沈之恆,又看了看厲英良,猶猶豫豫的說道:「火車馬上就要開了,現在見面應該也行。沈先生回車廂等一等,厲會長現在就去帶人過來,不就……好了嗎?」
說到這裡,她也有點含糊:「是吧?」
厲英良就坡下驢,沈之恆也轉身回了車廂。片刻過後,火車扯著汽笛開動起來,厲英良也帶回了米蘭和司徒威廉。
厲英良把沈之恆的人際關係調查了個底朝天,調查到了最後,他發現自己只能對著米蘭和司徒威廉下手,沈之恆幾乎是個沒有私交的人,和誰的關係都不壞,但又從不和誰特別的親密。米蘭,他在醫院照顧過,算是他身邊的特殊人物了;更特殊的是司徒威廉,竟然可以自由出入沈公館。還有一個法國人福列,和沈之恆在商業上往來頻繁,厲英良一度想順手把他也綁了,但念在他是法國人,較為高貴,便暫且放了他一馬。況且人質這種東西,有價值的話,一個就夠;沒價值的話,綁一車也無用。
米蘭一直被他軟禁在米公館裡,昨晚直接領出來就行,所以她還保持著整潔的儀表;司徒威廉是下夜班回家時,在街上被他綁回來的。司徒威廉和黑衣特務搏鬥了一場,所以此刻看著就不那麼體面,新夾克被特務扯了一道口子。
司徒威廉和米蘭現在成了一對難兄難弟,隨著厲英良穿過車廂走過來時,司徒威廉一直領著米蘭。米蘭握著盲杖,其實不是很需要他領路,但他非要拉著她,她也不好意思拒絕。摸摸索索的穿過了幾間車廂,她的心跳漸漸劇烈起來,忽然間,她聽見司徒威廉哭唧唧的呻吟了一聲:「沈兄。」
她當即深吸了一口氣,同時擺出側耳傾聽的姿態,要捕捉虛空中的一切氣味和聲音。前方響起了桌椅聲響,然後是沈之恆開了口:「威廉,米蘭。」
米蘭邁步上前,一把抱住了沈之恆。沈之恆一愣,還以為她受了大委屈,剛要低頭看她,哪知她鬆開雙臂後退兩步,自己摸了椅子坐下了,神情還挺安然,仿佛就是為了那一抱來的,抱完就算萬事大吉。
他不知道米蘭這些天籌劃著名救他,籌劃得將要走火入魔,方才那一抱也是她情不自禁,一抱之下,她確認了沈之恆依然結實溫暖的活著,一顆心便落回了原位,一口氣也暗暗的呼了出來。
人是要靠著一口氣支撐的,沒了這一口氣,她虛得站不住,只能是後退兩步,找個地方坐下來。
厲英良在一旁看著,心想米蘭和沈之恆果然關係匪淺——就說小,也是十幾歲的姑娘了,要是沒有點特別的關係,男女有別,一個大小姐,能上去說抱就抱?
然而下一秒,司徒威廉也把沈之恆抱住了。
「沈兄啊!」他晃著大個子,幾乎就是連哭帶嚎:「我就說你別惹事,你死活不聽,結果現在可好,連我都連累了。我昨夜讓他們給打了!」
此言一出,厲英良和米蘭一起皺眉頭,感覺這個司徒威廉太不懂事,說的這叫什麼話。哪知不懂事的還在後頭,司徒威廉看清了沈之恆的面貌,忽然指著他的鼻子破涕為笑:「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真的,咱們認識了這麼久,我第一次見你鬍子拉碴。不過你留撇鬍子也不錯,挺有派頭的。」
沈之恆沒理他,抬頭問厲英良:「我要和他們單獨談一談。」
厲英良答道:「可以,請吧!」
然後他單手插進褲兜,翩然一轉,走了出去,只留下前後門的日本兵。日本兵全都端槍做好了射擊準備,而槍口瞄準的對象,正是司徒威廉和米蘭。
沈之恆推開司徒威廉,讓他和米蘭並排坐下,自己則是坐到了他們的對面。他先問米蘭:「這些天過得怎麼樣?有沒有受苦?」
米蘭答道:「我沒事,你呢?」
「我也沒事。」
司徒威廉問道:「沈兄,我聽說咱們這一趟是要去哈爾濱?」他壓低了聲音:「你不就是得罪了日本人嗎?怎麼還從天津得罪到哈爾濱去了?」
沈之恆看了米蘭一眼,心知自己無論如何輕聲,都逃不過米蘭的耳朵,所以索性不做隱瞞:「我的事情,他們發現了。」
司徒威廉擰起了眉頭:「那——」
沈之恆嘆了口氣:「要把我送到什麼防疫所去。」
司徒威廉向他做了個口型:「那不行。」
沈之恆想這小子原來還沒糊塗到底,還知道「不行」。他正想囑咐司徒威廉幾句話,不料米蘭開了口,向著他劈頭便問:「沈先生,你真的是吸血鬼嗎?」
沈之恆張口結舌,和司徒威廉對視了一眼,司徒威廉開了口:「他——」
米蘭對司徒威廉的回答毫無興趣,繼續說道:「厲叔叔說,你是吸血鬼。」
司徒威廉倒像是來了興致,湊近了去問米蘭:「他要真的是吸血鬼,你怎麼辦?是不是從今往後就不理他了?」
米蘭轉向司徒威廉,冷淡的小臉上露出了一絲困惑:「為什麼不理他?」
「他是吸血鬼,專吸活人的血,很嚇人的,你不怕?」
米蘭感覺司徒威廉有點傻,至少也是頭腦不清楚:「我看不見鬼,我不怕鬼。」
「那他萬一哪天餓急了,要吸你的血呢?」
沈之恆忍無可忍,呵斥了他一聲,而米蘭圓睜著一雙無焦點的大眼睛,漠然的把臉轉向,決定將司徒威廉徹底忽略掉,只對沈之恆說話:「沈先生,你真的是吸血鬼嗎?」
沈之恆略一遲疑,然後一邊在心中咒罵著厲英良,一邊低聲答道:「是。」
米蘭答道:「哦。」
「哦」過之後,就結束了。她心裡想:厲叔叔沒有騙我。
厲叔叔這一陣子可沒少折騰她,先是帶了手下闖入她家賴著不走,後是連勸帶哄的逼她離家上了火車,態度倒是始終很好,閒下來就和她聊閒天,講他小時候怎麼怎麼窮,他妹妹怎麼怎麼好。她對這位厲叔叔興趣不大,滿心裡只裝了個沈先生,也許是因為她這人心胸狹窄,只容得下一位外來者,而那一夜,是沈先生先來,厲叔叔後到。
至於沈先生是個什麼,她倒不很在意,他平時吃草還是吸血,她也不在意。在她這裡,世界蒙昧黑暗,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哪怕沈先生一覺醒來長出毛變成狗,也無所謂,她正好可以抱著他養著他,一人一狗作伴。
米蘭自有一套理論,不與外人道,所以儘管她自己思索得頭頭是道,沈之恆和司徒威廉看著她,卻是全有些摸不清頭腦。司徒威廉悄聲又問沈之恆:「這幾天,你有沒有挨餓?」
沈之恆也悄聲回答:「這幾天,伙食不錯。」然後他向著米蘭一抬下巴:「你們是在一起的嗎?」
「是,不過從我們那兒到你這兒,中間穿了四五節車廂。」
沈之恆看著車廂門口的日本兵,抬手擋了嘴,無聲的嘀咕:「好極了,那你們——」
話未說完,因為厲英良忽然出現在了門口,傲然發話:「米大小姐,司徒醫生,今天的談話結束了,請二位回去休息吧!」
司徒威廉望向沈之恆,沈之恆說道:「去吧,你是大哥哥,照顧好米蘭。」
司徒威廉聽到「大哥哥」三個字,忍不住一笑,笑過之後,他見米蘭也站起來了,就又牽起了她的手。米蘭想再觸碰沈之恆一下,然而一手被司徒威廉牽著,一手拿著盲杖,她身不由己,只得戀戀的轉身向外走去。
厲英良讓李桂生押走了他們,自己在沈之恆面前坐了下來,笑微微的翹起了二郎腿:「沈先生,我這一手如何?」
沈之恆答道:「卑鄙無恥。」
「我若不卑鄙無恥,也制不服你這個妖魔鬼怪。沒想到你真還有幾分人心,我昨天還擔心你是個冷血動物,不在乎那二位的死活呢。」
沈之恆忽然想起了一件事,皺著眉頭問道:「你對小孩子胡說什麼?」
「我怎麼了?」
「米蘭。」
厲英良恍然大悟:「我看那孩子很喜歡你,就想試試她對你是真情還是假意。」
「結果如何?」
「結果她說『隨便』。哈哈,有意思,她是真的不在乎。至於你那個威廉,他對我裝瘋賣傻,說我污衊你。我看他應該是早就知道你的真實身份的,他為什麼不害怕,還能一直替你保守秘密?你們之間是不是有什麼交易?」
沈之恆答道:「我們的交易,不過就是血與錢的交易。」
「那他的膽子還真不小。」
「我的手筆大。」說完這話,他向著厲英良一笑,是那種最可惡的笑法,仿佛洞察一切,要看得厲英良無地自容、走投無路。而厲英良迎著他的目光,臉色果然漸漸蒼白起來——本來就不是英姿颯爽的相貌,如今再一蒼白,越發喪失了男子氣概,倒像個女扮男裝的人物,而且不是上等人物,要麼是個過了氣的戲子,要麼是個失了寵的姨太太。
「有錢是好。」他咬牙切齒的點頭微笑:「像你這麼個不是人的東西,都能買來朋友。」
「如果我買厲會長做朋友,厲會長會開價多少?」
厲英良知道他這話肯定不是好話,但不知道究竟是壞在哪裡,故而只盯著沈之恆,不回答。沈之恆等了片刻,問道:「你不願意給我一個機會?」
厲英良還是不明白——也好像是有點明白,但是不能相信,所以歸根結底,就還得算是不明白。他直勾勾的看著沈之恆,死活不言語,於是沈之恆最後就垂下眼皮,仿佛也有點失望:「遺憾,原來厲會長還是個無價之寶。」
厲英良緩緩扭頭望了前後車門,然後轉向沈之恆,遲疑的開了口:「你是想賄賂我?」
沈之恆的雙手落在大腿上,十根手指又絞做了一團,他一邊拆解著自己的手指,一邊抬眼注視了厲英良:「順便也交個朋友,不好嗎?」
厲英良看著沈之恆,眼睛又紅了。
其實是好的,他和沈之恆之間又沒有私人的深仇大恨,他只不過是為了日本人的命令才追殺他。他曾經萬分痛恨沈之恆那種拒他千里的眼神,可現在他知道他的底細了,見識過他那些不可見人的瘋狂和虛弱了,原來大家彼此彼此,沈之恆還比他多了一樣摳手吃手的幼稚惡習。
接受一筆賄賂,再交沈之恆這麼一個朋友,對外吹噓時都能多一份傲氣,也可以像司徒威廉一樣,開口就是「我沈兄」如何如何。沈兄有財勢,有名望,朋友是洋人,公館是洋房。他對沈兄那個圈子嚮往已久,並且一直是可望不可即。
所以,如果可以的話,其實是好的。
種種的好處,讓厲英良幾乎當著沈之恆的面落淚,他看不見自己的臉,不知道自己此刻的神情幾乎就是悲哀。沈之恆不止是一個沈之恆,沈之恆還代表著一個高貴高級的好世界,而他和那個世界一直是有緣無分。
「你在騙我。」他啞著嗓子說道:「別把我當傻子。」
然後他起身離去。
沈之恆的錢,他要不起。他必須把沈之恆押到哈爾濱去,否則橫山瑛饒不了他。
沈之恆望著他的背影,感覺這個人也算是與眾不同。厲英良似乎是一直在努力的去做一個壞人,一次又一次挑戰他的底線,他時常想要找機會宰了這傢伙,可有時候看他壞得這麼死乞白賴不漂亮,又只想皺眉頭躲避開。
把厲英良從腦海中驅逐出去,沈之恆開始考慮如何逃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