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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力量

2024-08-10 22:48:18 作者: 尼羅
  橫山瑛因為沒能捉住金靜雪,故而臨機應變,決定改變戰術,先讓金靜雪鬧著去。閱讀萬一她真把厲英良鬧回來了,反倒省了自己的事。反正在無法保證安全的情況下,他是絕對不會再去招惹沈之恆。而金靜雪向來看不起日本人,所以根本沒指望橫山瑛,甚至也沒通過司徒威廉傳話,直接查出沈公館的電話號碼,打了過去。

  接電話的人是米蘭,金靜雪現在正恨著沈之恆,恨屋及烏,對待米蘭也沒有好聲氣:「我是金靜雪,你叫沈之恆來聽電話!」

  她的語氣這樣豪橫,然而米蘭在她娘手下活了十五年,也算是見過了大場面的,最不怕的就是悍婦:「他不在家。」

  金靜雪又問:「你是誰?」

  「我是他的侄女。」

  「侄女?好,那你傳話給他,讓他回家之後立刻給我回電,我有急事要和他面談。如果今晚我等不到他的電話,那就別怪我明天親自登門拜訪了。」

  「好。」

  金靜雪等了片刻,沒有等出下文,這才知道對方快人快語,這是已經答應完了。把話筒往下一扣,她心裡七上八下的——接電話的聲音聽上去還帶著幾分稚氣,縱然不是個小孩子,也絕不會是個大人,她真不知道對方能否把話傳給沈之恆。想到這裡,她重新要通了沈公館的電話:「喂,還是侄女嗎?」

  那邊的米蘭挺有耐性:「是我。」

  「我是金靜雪。」

  「嗯。」

  「我告訴你,我找沈之恆是有人命關天的大事,你一定要把話傳給他,否則一旦釀成大禍,這筆帳就要全算在他的頭上。」

  「好。」

  金靜雪再次掛斷電話,掛斷之後心裡痒痒的,恨不得再打一次。沈公館的侄女說話實在是太痛快了,讓她簡直懷疑對方是在敷衍自己。

  而在電話線的另一端,米蘭回味著「侄女」二字,暗暗感覺挺好玩,仿佛自己改頭換面,在這世間又有了個新身份——沈之恆前天對著僕人介紹她,就說她是他的遠房侄女,僕人喚她,也是一口一個「侄小姐」。

  接了電話不久,沈之恆就從外面回來了,然後他霸占了電話機,一直打電話接電話,忙著派人往戰地服務團送西藥。好容易等他放下了話筒,米蘭剛要開口,然而一轉眼的工夫,他又走了。

  於是直等到了傍晚時分,沈之恆回了家,她才趕緊說道:「有個叫金靜雪的女人,給你打電話,讓你回電,說要見你,和你面談人命關天的大事。」

  沈之恆從鼻子裡往外「嗯?」了一聲。「嗯」過之後,想起自己還有嘴,於是開口細問:「金靜雪?找我?」

  米蘭目光炯炯的審視著他:「是。」

  沈之恆上了樓:「晚飯我帶你出去吃——金靜雪怎麼會找到我?難道是為了厲英良?還是司徒威廉?」

  米蘭跟上了他:「厲叔叔還活著嗎?」

  沈之恆回了頭,有些狐疑:「你是真開了天眼,還是跟蹤過我?」

  米蘭搖搖頭:「沒聽懂。」

  沈之恆笑了起來,轉身繼續向上走:「不要管他,讓他自生自滅去吧。」

  米蘭一轉身,背靠了樓梯扶手,昂頭目送著沈之恆的背影。她懷疑厲英良是被他綁架了,也可能是被他殺了,不好說。她無意為她的厲叔叔求情,怕會惹惱了沈之恆,況且在她心中,厲叔叔這個人,無論死活,都是好事,死了也好,從此沈之恆能落個清靜;活著也行,反正她並不是如何的恨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頭髮,她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裙子——她現在擁有了好些單薄的裙子,裙擺拂著膝蓋,膝蓋小小的,像只瘦骨嶙峋的鳥。

  無論是對這個世界,還是對於自己本人,她現在都是相當的滿意。

  沈之恆換了身西裝,下樓帶米蘭出門吃晚餐,也沒往遠走,溜達過了兩條街,他帶她進了一家番菜館。今天一整天,市面上都是人心惶恐,但再怎麼惶恐,飯還是要吃的。沈之恆面前擺著一杯水,耐心的等著米蘭吃飽。米蘭現在還很會品嘗美食,吃了這樣吃那樣,沈之恆倒是希望她有個好胃口,因為她即便是拼了命的吃,也未必能吃多少年了。

  等她吃飽喝足了,也就到了華燈初上的時候。沈之恆會了帳,領著她往外走。這半晚不晚的時候,餐館最是熱鬧,門口客人進進出出,沈之恆出門之時被人攔了去路,抬頭一瞧,金靜雪。

  金靜雪沉著一張粉雕玉琢的面孔,本是正氣昂昂的要往餐館裡走,旁邊跟著個一路小跑的狗腿子青年,正是笑嘻嘻的司徒威廉。雙方走了個頂頭碰,金靜雪先看清了沈之恆,當即開了口:「沈先生,真是巧啊!我正想要找你呢!」


  米蘭一下子就認出了她的聲音,而金靜雪的目光橫掃,也掃到了她的臉上去。出於經驗,金靜雪認為米蘭看起來尚未成人,不大像是沈之恆這種人會青睞的女郎,故而又問:「你是侄女?」

  米蘭答道:「嗯」。

  金靜雪當即轉向沈之恆,冷笑了一聲:「那麼,我白天打到貴府上的兩個電話,想必你家侄小姐,也一定已經轉告給你了。」

  沈之恆向旁挪了挪,推到了門旁的陰影處:「是的。只是不知道金二小姐急著見我,是有何貴幹?」

  金靜雪跟著他挪了幾步,開門見山:「自然是為了厲英良的事情,他失蹤了這麼久,是不是你把他綁去了?」

  沈之恆一揚眉毛,一臉愕然:「金二小姐這是從哪裡聽來的荒唐話?在下只是一介商人,厲會長不找我的麻煩,我就已經謝天謝地了,怎麼還可能去綁架厲會長?我又不是土匪。」

  「你少裝模作樣!如果這事和你完全沒有關係,我也不來問你,我既然敢來找你,自然就是有證據。現在我也不想和你打嘴皮子官司,我只問你一句話,你要多少錢才肯放人?我們痛快做事,你開個價吧!如果你還有顧慮,我可以以我金家的名譽保證,將來他絕不會再去糾纏你,他若敢不聽我的話,我爸爸也饒不了他。」

  沈之恆呵呵笑了起來:「金二小姐,你不要和我開玩笑了。厲會長失蹤的事情,我也知道,說句老實話,我懷疑他可能真是一位愛國志士,現在既是失蹤了,那麼極有可能是完成任務,逃去安全的地方了。金二小姐不必太擔心,也許過不了多久,他還會再回來的。」

  沈之恆是輕鬆愉快的連說帶笑,卻不知道金靜雪這些天惦念厲英良,已經惦念得五內如焚;而憑著她所得的信息,她思來想去,怎麼想怎麼認為沈之恆嫌疑最大。沈之恆此刻若是大發雷霆的否認,她可能還會疑惑,認為自己興許是分析錯了,可沈之恆一直這麼和藹可親笑眯眯,像看好戲似的看著她,她就感覺自己是受了公開的挑釁。

  對待朋友,她總是那麼的活潑開朗,可對待敵人,她就沒那麼好的脾氣了。掄起手裡的小漆皮包,她一皮包砸向了沈之恆的臉。

  沈之恆萬沒想到這等千金大小姐竟會在街上打人,想要躲閃,為時已晚,愣怔怔的挨了一下子,偏那皮包堅硬,一個尖角正中了他的眼睛,他當即抬手捂眼低下了頭。而金靜雪自知暴露了潑婦嘴臉,名媛形象已經毀於一旦,索性不圖聲譽,只要痛快,舉起皮包接二連三砸向了沈之恆的腦袋。沈之恆這時候倒是反應過來了,然而被紳士身份束縛著,無論如何不能還手。單手捂著眼睛,他想要頂著攻勢強行突圍,司徒威廉意意思思的伸了手,也想要阻攔金靜雪,可是又不大敢——他真是太愛她了,愛到深處,不由得就轉成了怕。

  就在這時,米蘭忽然從黑暗處向前一鑽,自下而上鑽到了沈之恆胸前,揚手對著金靜雪就是一記耳光。

  沈之恆有好些年沒聽過這麼響亮的巴掌了。

  好傢夥,小爆竹似的,仿佛米蘭是一掌拍出了個雷。金靜雪應聲斜飛出了一米多遠,落地之後才哭叫出聲。司徒威廉也愣了,後知後覺的趕過去扶起了金靜雪,見她半邊臉上已經浮凸出了隱隱的五指紅印,連忙問道:「達令,你覺得怎麼樣?要不要我先送你去醫院?」

  金靜雪不愧為將門之後,有血戰到底的勇氣,她讓米蘭抽得脖子都歪了,然而毫無怯意,一把推開司徒威廉,她罵了一句「廢物」,然後含著滿口的鮮血,又撲向了米蘭。

  米蘭正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掌發呆——她沒想到自己會有這麼大的力氣。這把子嚇人的好力氣,她原來是沒有的!

  忽然察覺到了面前的疾風,她怔怔的抬頭,動作卻遠遠快過思想,細長手臂伸出去,她一把抓住了金靜雪的捲髮。沈之恆見了她這乾脆利落的動作,以為她還要打,慌忙上前攥住了她的胳膊,又不敢使勁攥,她那胳膊太細了,他怕自己一不留神,再攥斷了她的嫩骨頭。而司徒威廉在後頭看得清楚,見他勸架勸得這樣輕描淡寫,分明是要縱容米蘭繼續撒野,登時也急了。

  沈之恆這樣的人,給他一拳一掌都是無用的,和撓他痒痒差不多,於是司徒威廉衝上去抓住他的衣領,惡狠狠地向後一搡。

  沈之恆身後就是那番菜館的磚牆,在後背靠牆之後,一隻蒼白大手罩住他的面孔,又抓了他的腦袋也向後一撞。撞擊聲是如此的沉悶,遠比不上米蘭那記耳光石破天驚,然而紅磚牆壁上簌簌掉下了磚屑,如果這是凡人的腦殼,那麼後腦勺現在應該已經碎了。

  沈之恆幾乎呆住了——他萬沒想到司徒威廉敢打自己。

  與此同時,司徒威廉認為自己已經像搬一件大行李一樣搬開了沈之恆,便轉身要去分開米蘭和金靜雪。現在他更愛金靜雪了,因為金靜雪越斗越勇,竟然和米蘭打了個不分上下,堪稱是一位女中豪傑。可未等他揪住米蘭,腦後忽然響起了一聲暴喝:「反了你了!」


  下一秒,他眼前的世界顛了個個兒,再下一秒,他原地起飛,正是被沈之恆舉起來扔到了大街當中,差一點就被過路汽車碾成了餅。一挺身爬了起來,未等他反撲,沈之恆已至,一腳又把他踹趴下了。

  他挺身再起,怒髮衝冠,一場混戰,就此開始。

  二十分鐘之後,一隊巡捕趕到。

  報警之人是番菜館的經理,而在巡捕到來之時,這條街都堵瓷實了,還有什麼熱鬧賽得過沈先生和金小姐的武鬥?而沈先生的侄女和金小姐的跟班,也都是了不起的人才,侄女能把金小姐揍得哇哇直叫,跟班也能摁倒沈先生猛捶。侄女的洋裝短裙翻卷上去,露出了裡面的絲綢短褲,跟班滿頭捲髮也爆炸開來,腦袋好似一顆大爆米花。華人捕頭看著大爆米花,嚇了一跳——他還以為這場混戰裡頭有洋人呢。

  捕頭五分逮捕、五分恭請的把這四個人帶回了捕房。請他們隔著一張大桌子相對坐了,捕頭自己坐在首席搓手:「啊,這個,沈先生,金小姐,你們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有什麼矛盾不能坐下來談,非要在大街上打架呢?擾亂了公共秩序姑且不論,單是對於你們的顏面,也很有損傷呀!」

  捕頭此言不虛,沈先生滿頭是血,金小姐鼻青臉腫,侄女與跟班也好不到哪裡去,四人的顏面,所受損傷著實不小。沈之恆從褲兜里摸出一條手帕擦了擦臉上的血,然後對著捕頭一點頭:「很抱歉,讓您見笑了。」

  司徒威廉也開了腔:「捕頭教訓得是。」

  捕頭最怕的是這幾個人不給自己面子,會在捕房裡繼續大鬧,自己若是關了他們,會得罪人;不關,又不像話。如今他聽沈之恆語氣和藹,疑似洋人的青年也乖乖的,一顆心立刻放下了大半,也跟著和顏悅色起來:「但不知你們幾位究竟是鬧了什麼大矛盾?若是需要調節,那本捕頭可以做這個調人。」

  沈之恆向著捕頭說道:「其實並沒有大事,不過是一點小誤會,只因為我當時喝了酒,有點醉,這幾個小的又都是年輕氣盛,所以一言不合就動起了手。如今我的酒醒了,他們也冷靜下來了,無需捕頭勸誡,我們自己心裡都羞愧得很。」

  金靜雪瞥了捕頭一眼,嫌他級別太低,懶怠理他,米蘭垂著頭,也不言語,唯有司徒威廉還知道順著沈之恆的話往下講:「是,我們不打了。」

  捕頭暗暗的鬆了一口氣,心想看來這四位還知道要臉,他們既然還肯要臉,那自己也就省事了。

  捕頭將這四人從捕房裡釋放了出去。

  四人上了大街,沈之恆這時已經徹底恢復了理智,便向著金靜雪說道:「金二小姐,我確實不知道厲英良的下落,你實在是誤會了我。現在我替我的侄女向你道歉,醫藥費我也會派人送到府上去,還請金二小姐原諒她是個小孩子,下手沒有輕重。」

  話到這裡,他說完了。金靜雪等著他叫米蘭過來向自己賠禮道歉,然而等了又等,沈之恆只是無語,這就讓金靜雪看穿了他的心思——他只不過是在說幾句不值錢的漂亮話罷了。

  她活到這麼大,第一次挨這種暴打,此仇不報,誓不為人。不過現在既然是占不到便宜,那她就決定先回家去,一邊緩過這一口氣,一邊繼續想辦法尋找厲英良。等把厲英良救出來了,她再回頭找沈之恆報仇——沈之恆活不了,他的狗侄女也別想逃!

  司徒威廉這時上前一步,低聲說道:「靜雪,我送你去醫院吧。」

  金靜雪冷笑了一聲:「真看出你是個醫生了,就只惦記著送我去醫院。不過不必,我並不是那種嬌滴滴的女人,我和男子漢一樣,也是願打服輸。你也請放心,他家的侄女還不至於打出我的內傷來。」

  「那……那我送你回家?」

  金靜雪這回點了頭。

  司徒威廉狠瞪了沈之恆一眼,然後護送金靜雪轉身走了。

  沈之恆單手攥著手帕,堵著一側鼻孔。目送那二人走遠之後,他回頭去看米蘭。米蘭那滿頭長髮亂得無法無天,面孔還算潔淨,只是脖子和手臂上鮮紅的腫起了幾道,是被金靜雪撓去了幾條皮肉。

  沈之恆將米蘭打量了一通,然後低頭看了看手帕,手帕上有新鮮的鼻血,於是他重新又把鼻孔堵了住:「你哪來那麼大的脾氣,竟然先動手打人?」

  米蘭答道:「我以為她打傷了你。」

  「我又不怕受傷。」

  「那你也會疼。」

  「疼有什麼關係?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現在厲害了,可以天不怕地不怕了?」

  「不是。」


  「你還嘴硬?」

  米蘭這回抬眼注視了他:「她打你和打我是一樣的。可是我已經挨夠打了,我再也不要挨打了!」

  沈之恆疑惑的看著她,顯然是沒聽明白。

  於是米蘭又說道:「你就是我。」

  她認為自己這回算是解釋得很清楚了,然而沈之恆皺著眉頭看她,依舊是一臉的困惑。他大概明白了她的心意,至少,他知道她是想要保護自己。先前又盲又弱的時候,她都要救自己,何況現在她今非昔比。

  很奇怪,他從未想到自己會激起一個小女孩的保護欲。

  「走吧。」他不再追問了,怕越問越亂。

  米蘭跟上了他,兩人往路口走,想坐洋車回家。走到半路,他望著前方問道:「你的傷疼不疼?」

  「我不怕疼。」

  隨即她扭頭去看沈之恆:「女孩子打架,是不是不好?」

  「當然不好。」

  「那我要是男孩子就好了。」她對著沈之恆粲然一笑,嘴唇還有乾涸的血跡:「打架其實挺好玩。」

  「胡說八道。」

  說完這話,沈之恆深吸了一口氣,想要保持頭腦的清醒,他這些天一直飲食不足,方才又挨了頓好打,失血甚多,所以此刻就耳鳴頭暈起來。這讓他有點恐慌,他怕自己一不小心失了神,又變成個什麼兇殘的怪物,再把路口那群車夫嚼嚼吃了。

  沈之恆和米蘭相伴回家,姑且不提,只說司徒威廉奔波一天,好容易在晚上找到了金靜雪,正想和她共進晚餐,孰料晚餐尚未入口,兩人先一起品嘗了一頓拳腳。

  他餓著肚子,手足無措的送金靜雪回了家,金靜雪冷著一張花紅柳綠的悽慘面孔,也不許他進門,獨自一人進了公館。金公館的僕人們看她傍晚同男朋友出門,必定會有一整夜的吃喝玩樂,少說也得凌晨回家,故而熄了燈火,各自早早的上床睡覺,只在客廳留了一盞電燈。

  僕人們一偷懶,倒是正合了金靜雪的意。她躡手躡腳的上樓往臥室走,想要自己處理一下身上的傷。現在她冷靜下來了,也自悔方才太莽撞,不但和個丫頭片子打架,大大的失了身份,還和沈之恆鬧翻了,失去了談判的機會。

  可是這也怪不得自己,她又想,這些天可把她煎熬壞了,她早就憋著一肚子邪火要發泄了。

  摸著黑進了臥室,她先關閉了房門,然後伸手去摸電燈開關。指尖觸碰到了開關按鈕,她撥動下去,忽聽臥室深處有人開了口:「二小姐。」

  這聲音不是一般的喑啞粗糙,像是吞過了碎玻璃碴子的煙槍喉嚨,與此同時,「噠」的一聲輕響,開關動了,房中吊燈大放光明,將房中情景照了個透徹。

  金靜雪呆在原地,以為自己是見了活鬼。

  活鬼席地而坐,身上掛著絲絲縷縷的布條子,布條子下面肉隱肉現,掩蓋的倒也是一具人類裸體,順著這一堆布條子往上看,是一張紫里蒿青的骷髏面孔。

  要不是金靜雪現在足夠冷靜,那非扯起喉嚨尖叫不可。倒吸了一口冷氣噎在胸中,她捂著心口,顫悠悠的發出了聲音:「良哥哥?」

  她的良哥哥怔怔的盯著她,直到她開口說話了,他才確定了面前這個鼻青臉腫的豬頭真是金靜雪。

  金靜雪一時忘了自己這副變了形的容貌,向前直撲到了厲英良面前,含著眼淚上下觀瞧,就見他像個資深的瘋子似的,布條子的前身乃是襯衫長褲,也不知道他怎麼撕的,成了又細又碎的布條子,簡直遮不住肉。再看他的脖子面孔,也遍布了亂糟糟的抓痕,兩隻大眼睛更是可怕,瞳孔是黑的,眼白是紅的,深深的陷在眼窩裡,眼皮上也有一道一道的傷。

  金靜雪看著他,簡直懷疑他是從狗嘴裡逃出來的。這時她也顧不上拿喬了,一把抓住厲英良的手,淚如雨下:「你這些天到哪裡去了?是誰把你害成這樣的?你可急死我了!」

  厲英良木然的直視了她,半晌過後,才嘶嘶的問道:「你怎麼也變成了這副樣子?」

  「你別管我,我沒事。你到底是怎麼了?你現在餓不餓?要不要吃點什麼?要不要去醫院?」

  厲英良搖了搖頭:「我不餓,只是渴。」

  「那我讓人送茶上來。」

  厲英良慢慢的抬手一指牆壁上的浴室門:「不必,我喝過自來水了。」

  金靜雪徹底忘了自己那一身傷痛,目光轉向厲英良抬起的那隻手,她驚呼了一聲,把那隻手捧了住:「你這又是怎麼了?誰給你上了刑?」


  厲英良遲鈍的轉動眼珠,也去看自己的手——手是骯髒的爪子,然而並不尖利,因為大部分指甲都已脫落,沒脫落的,也碎裂了。

  這很正常,因為他就是憑著這兩隻手硬扒硬挖,逃出來的。

  「我被人綁架了。」他啞著嗓子說道:「沈之恆。」

  金靜雪咬牙切齒,一捶地板:「我就知道!」

  金靜雪想把厲英良收拾出個人樣來,可她向來沒伺候過任何人,對著這麼一小堆襤褸骯髒的厲英良,她不知從何下手。

  厲英良並沒有劫後餘生的狂喜,單是失魂落魄的發呆,一邊發呆,一邊下意識的往後挪,最後就挪到了牆角落裡去。金靜雪和他相識這麼多年了,從沒見過他這種又麻木又可憐的模樣,而他既是可憐了,她無依無靠,就不能不堅強起來了。

  她不但肉體堅強,能夠獨立起身走去浴室放熱水,而且精神也堅強,親手給厲英良洗了個澡。厲英良那一身布條子都是她慢慢摘下來的,這是她生平第一次見識男子的裸體,人都要羞死了,可她同時也知道,現在不是自己害羞的時候,而且是羞也白羞。

  厲英良像是傻了,由著她擺布。金靜雪將大毛巾浸熱水,將他草草的擦洗了一通,然後找出一條絲綢睡袍給他穿了上,幸而她是健康高挑的身材,厲英良又瘦得形銷骨立,她的睡袍也能包裹住他。

  讓厲英良出去上床躺了,金靜雪進了浴室關閉房門,也沐浴更衣。這時她那面貌青腫得更厲害了,和厲英良放在一起,正是各有千秋。但她這自小漂亮慣了的人,像那紈絝少爺不惜錢似的,偶爾丑上幾天,也不在意。

  用條大毛巾把腦袋包住了,她想讓丫頭送些熱飲料上來,哪知厲英良見她伸手要開門,竟是連滾帶爬的翻下床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你幹什麼?」

  「我想讓你喝一杯熱可可,你看起來太虛弱了。」

  厲英良將她的手從房門把手上拽了下來:「不行,現在他們都要殺我,不能暴露我的行蹤。」

  「誰?沈之恆?你放心,借他十個膽子,他也不敢衝到我家裡來殺人,除非他是不想活了。」

  厲英良看著她,神情呆滯的看了好一陣子,才又開了口:「他敢的。」

  金靜雪懷疑厲英良是被沈之恆折磨瘋了,但是為了安撫他,她扶著厲英良往床邊走:「那我不叫人了,你要是害怕,我們明天離開天津回家去。」

  「不行,我不能露面。」

  「那你就安安心心的住在我這裡,我這些天也不出門了,在家裡守著你。」

  厲英良忽然停了腳步,轉過臉來看她:「你這裡的僕人靠得住嗎?他們會不會出賣我?」

  「不會的不會的,我明天給她們放假,只留小桃她們兩個在這裡,小桃她們是我從家裡帶來天津的,絕對可靠,你放心吧!」

  金靜雪費了無數的口舌,總算把厲英良哄回了床上,事到如今,她也顧不得自己那千金小姐的身份了,自己那香噴噴的床褥,也都讓給了厲英良來睡。厲英良躺下歸躺下,然而雙目炯炯的睜著,完全沒有睡意。金靜雪抱著膝蓋坐在一旁,也不敢再追問他什麼,只怕他精神崩潰,會當場發瘋。

  厲英良不敢睡。

  他對時間失去了判斷,他感覺自己是被沈之恆囚禁了一百年。

  饑渴還不是最痛苦的,最痛苦的是絕望,以及恐懼,以及不甘心,以及他的手錶停了,他不知道今夕是何夕。種種的痛苦交織混雜,把一瞬間拉長成為一整天,甚至一整月、一整年。

  周遭是絕對的寂靜,他可以聽見自己血流聲,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可以聽見自己的關節摩擦聲。這些聲音漸漸變得面目可疑,不像是從他體內發出來的,並且讓房間變得擠擠挨挨,似乎站滿了無形的鬼魅。他怕極了,他以頭搶地,嘶聲長嚎,房間如此的封閉,他長嚎過後會感覺窒息,憋得死去活來,自己滿頭滿臉的亂抓亂撓,把衣服撕扯成碎條子,指甲縫裡都是他自己的血肉皮屑。

  他等著沈之恆再來,等得死去活來,像是在火獄裡等待。他甚至想把自己奉獻給沈之恆,讓他殺了自己吃了自己,只要在臨死之前能放他出去,讓他痛快的喘幾口氣。沈之恆,沈之恆,他默念他的名字,對他的感情已經不是恨與怕能概括,他單是期盼著他來,來殺他來放他都無所謂了,他只要他來。

  後來,他在馬桶後頭的牆根底下,發現了一處排水孔。

  那個時候,他的腦筋已經無力轉動了,只知道排水孔連通著外界,所以嚮往的盯著它不肯動。盯了許久,他忽然發現排水孔周圍的牆壁常年受污水浸泡,水泥牆皮已經酥了。


  他開始去摳牆皮,十指齊上,又摳又挖。水泥牆皮之後是一層紅磚,他痴痴的繼續摳挖,用拳頭去擊用胳膊肘去撞,完全不感覺疼。紅磚牆是薄薄的一層,被他挖了通,紅磚之後是一層板子,朽了的木板。

  他慢慢的伸出手去,推了木板一下。

  「啪」的一聲,木板倒下,沒有陽光透進來,也沒有涼風吹進來,牆後還是一片潮悶的黑暗,他把整條手臂伸了過去,摸到了幾根枯骨似的木條。

  這個時候,他開始激動得顫抖起來。將洞口擴大了些許,他開始鑽,身體從洞中硬擠過去,血肉刮在了磚茬上,然而他還是沒感覺疼。

  牆壁另一側的黑暗空間,堆著些霉爛了的木板木條,格局類似他的囚室,借著囚室透過來的黯淡燈光,他甚至還能看到這間屋子也有一扇鐵門。

  一扇半開半閉的鐵門。

  他出了門,摸索到了一架向上的鐵梯,爬著梯子上了去,他發現自己是進了一座空倉庫里。空倉庫大門緊鎖,但是有著高高的小玻璃窗——這就攔不住他了。

  他重獲自由的時候,天剛剛黑透。

  他先前恐慌,現在更恐慌。先前的恐慌是抽象的,巨大的;現在的恐慌是具體的,詳細的。他怕沈之恆,也怕日本人。大批的機密文件從他手中流出,即便他不失蹤,日本人那樣多疑,也可能會將他當個間諜處決。這種事情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解釋清楚的,他盡可以實話實說,而日本人也盡可以完全不信。家是回不得了,朋友也見不得,他因此想起了金靜雪。

  金靜雪不會出賣他。他討厭她,他也相信她。

  他這時已經疲憊至極,然而像那將死之人迴光返照一般,竟也抄著僻靜小路,走到了金公館。金公館今夜是特別的黑暗安靜,正能讓他翻著後牆跳進院子,再順著排水管子爬上二樓、潛入臥室。

  然後他猛灌了一肚子自來水,再然後,他見到了牛頭馬面的金靜雪。

  金靜雪對他是這樣的好,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期。可他現在顧不上道謝,他太怕了,他要怕死了!

  凌晨時分,金靜雪正靠著床頭半睡半醒,厲英良猛地坐了起來,嚇了她一大跳:「怎麼了?哪裡疼了嗎?」

  厲英良搖了搖頭。

  他現在還顧不上疼,他是剛做了個噩夢。

  他夢見沈之恆今夜去看他,發現他逃了,於是尋著蛛絲馬跡,找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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