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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背叛

2024-08-10 22:48:19 作者: 尼羅
  沈之恆體態修長,平時他腰杆挺直,站在人群中是鶴立雞群,如今他搖擺起來,也是分外醒目,以至於司徒威廉在聽到門鈴打開房門之時,只覺眼前一花,沈之恆像一株高大柔軟的海草一般,已然隨波游入了他的家中。

  司徒威廉已經許久沒有看過他的好臉,今天也已經做好準備,預備迎接一位面賽鐵板的凶神,所以很驚訝的轉身追上了他,他伸長脖子,把腦袋一直探到了沈之恆面前,細細的看他:「大哥?你這是在……笑?」

  沈之恆的臉上並沒有笑意,只在眼角有一點似笑非笑的影子。在沙發前做了個向後轉,他坐下來翹著二郎腿,抬眼望向面前的司徒威廉:「我很快就要為了你去蹲日本人的大牢了,你認為我還笑得出來嗎?」

  司徒威廉快步上前,在他身邊擠著坐了下來:「我看你是笑了。」他用胳膊肘杵了杵沈之恆:「你總算肯原諒我啦?」

  沈之恆換了話題:「厲英良呢?」

  司徒威廉壓低了聲音:「外頭走廊,隔壁兩邊,樓上樓下,都埋伏著他的人,過會兒他就會闖進來,拿我做人質,逼你跟他們走。」

  沈之恆轉身伸手去夠那沙發一端的小櫥櫃,拉開了其中的一隻抽屜。原來他常到這裡做客,有好幾次將隨身帶著的雪茄落在了這裡,司徒威廉不愛雪茄,於是把它們全收在了那個小抽屜里,為沈之恆留著,那抽屜漸漸就成了個百寶箱,成盒的雪茄也有,上等的長杆火柴也有,普通的香菸也有。然而這回沈之恆拉開抽屜,發現裡面只剩了半包香菸,便回頭去看司徒威廉。司徒威廉一聳肩膀:「你總也不來,雪茄放著沒人管,都生了蟲子,前些天讓我給扔了。」

  沈之恆「嘩啦」一聲把抽屜一關,收回了手:「小王八蛋。」

  司徒威廉伸手去掏褲兜:「我有口香糖,口香糖你要不要?也許你可以吃口香糖,反正就是嘗嘗滋味,又不是咽進肚子裡去。」

  他一邊說,一邊掏出了一小包箭牌口香糖,抽出一片剝了糖紙,送到了沈之恆嘴邊。沈之恆看著他,問道:「我們不是主僕關係了?」

  司徒威廉笑著向後一仰:「大哥,我知道我是說錯話了,我也向你道歉了,你就饒了我吧!」

  沈之恆伸手奪過那片口香糖,送進了嘴裡,隨即一皺眉頭。留蘭香的清涼滋味如針如箭,刺激著他的舌頭和口腔,但還不至於讓人無法忍受。他真想像個正常人一樣進食,不能真正的吞咽,那麼能做個咀嚼的樣子也好。

  就在這時,門鈴響了。

  司徒威廉和沈之恆對視了一眼,然後答應了一聲,起身走去,打開了房門。

  房門開處,厲英良登場。

  天氣熱,他穿得簡便,西裝單薄服帖,可以證明他身上沒有藏槍。帶著一隊便衣人馬堵住了房門,他彬彬有禮的開了口:「司徒醫生,報歉得很,這樣冒昧的登門打擾。」

  司徒威廉向後退了一步,做了個驚慌樣子:「你來幹什麼?」

  厲英良一把推開司徒威廉,昂首挺胸的進了房內,如願看到了沙發上的沈之恆,對著沈之恆微微一躬身,按理來說,他應該開口說兩句場面話,可是直起身望著沈之恆,他一時間只覺得百感交集,情緒複雜得讓他不知從何說起。

  沈之恆和他對視了一瞬,猛然起身掏出手帕,堵了嘴就往旁邊的小門裡沖,那小門內亮著電燈,牆壁貼著白瓷片,乃是一間小小的衛生間兼浴室。厲英良只怔了一瞬,沈之恆已經沖了進去,並且「咣」的一聲關了房門。


  然後門後響起了沉悶的嘔吐聲,是沈之恆終於抵擋不住口香糖的刺激,腸胃一起翻騰開來。對著馬桶乾嘔了一陣之後,他面紅耳赤的直起身,喘著粗氣轉到水龍頭前,放出冷水洗了把臉。等他推開小門重新見人之時,就見厲英良擰著眉毛咬著牙站在自己面前,眼珠眼眶全是紅的,像是受了天大的欺負,已經氣得含了淚。

  沈之恆望著厲英良,欲說還休,因為胃袋自行痙攣起來,以至於他一轉身又關門回了浴室,門後隨即也再次響起了乾嘔之聲。

  一門之隔,厲英良扯動嘴角,扭頭對著旁邊的司徒威廉冷笑:「羞辱我,是吧?」

  司徒威廉舔了舔嘴唇:「那個……他應該是吃錯東西了。」

  厲英良點點頭:「當然,他現在最想吃的應該是我。吃別的都算是吃錯。」

  司徒威廉眨巴著眼睛看他,知道厲英良是誤會了,但是依著他的口才,他一時間還真不知道怎麼把這個誤會解開,而未等他把「口香糖」三字說出來,前方小門一開,正是沈之恆又走了出來。

  沈之恆嘔吐兩次,瘋狂的漱口,總算是把那口香糖的氣味漱掉了七成,然而還是隱隱有些反胃,仿佛方才不是嚼了口香糖,而是吞了糞。喘息著依靠門框站定了,他忙裡偷閒,還想著抬手理了理頭髮——其實沒有必要,他那個腦袋有型有款,短髮是一絲都沒亂。而厲英良等到如今,氣得眼淚都要出來了,終於等到他又望向了自己,一眼叨住了沈之恆的目光,他開了口:「沈先生。」

  沈之恆還在喘,和厲英良一樣,眼中也含著一點淚光,聽到了厲英良的呼喚,他那目光聚了焦點,對著厲英良「嗯?」了一聲。

  厲英良咬牙切齒,從牙關中擠出了一聲冷笑:「沒想到,還能再見到活的我吧?」

  沈之恆一閉眼一點頭,一派敷衍:「嗯。」然後扭頭問司徒威廉:「給我支煙。」

  司徒威廉道:「只有炮台煙,行不行?」

  沈之恆連連點頭,司徒威廉便小跑著找來煙盒洋火,給他點了一支。他深吸一口,讓煙氣驅散了口腔中的最後一絲甜味,才算是真正舒服了。再次轉向厲英良,他問道:「你剛才說什麼來著?」

  厲英良一抬手,後方的便衣特務見了手勢,一擁而上包圍了司徒威廉。司徒威廉假做驚惶:「幹什麼?這裡可是租界!你們再不出去,我可叫巡捕了!」

  特務們將他反剪雙手壓制住了,又將一團手帕塞進他口中。沈之恆見狀,問道:「你這是要綁架他?」

  厲英良的冷笑轉為了獰笑:「沒錯,我就是要綁架他!」

  沈之恆手指夾煙,又吸一口:「那你們忙,我告辭了。」

  話音落下,他噴雲吐霧的邁了步。厲英良愣了愣,慌忙轉身追上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站住!你以為你今天還能走出這個門嗎?」

  沈之恆轉身問道:「那厲會長的意思是——」

  「你也跟我走一趟吧!」

  沈之恆又吸了一口煙:「可以。」

  厲英良萬沒想到他答應得這麼痛快,又是一愣,隨即回過神來,他仰頭盯著沈之恆的眼睛,目光如箭,一直射進對方的瞳孔里:「你別耍花招,如果你敢再興風作浪,那我就先送司徒威廉見閻王!」

  沈之恆一聽這話,扭頭又要走:「我對他沒感情,隨便你。」


  厲英良趕緊又拽住了他的袖子:「你敢?!」

  沈之恆似笑非笑的審視著厲英良:「你說呢?」

  厲英良豎起了兩道眉毛:「我沒什麼可說的!」

  沈之恆不言語了,低頭看看手裡的小半截香菸,他見手邊的小桌子上正擺著個菸灰缸,便伸手將那截香菸摁熄在了裡面。房中無端的寂靜下來,仿佛是全體起立,等待著厲英良發言。

  一口氣哽在厲英良的胸中,沈之恆並沒有如何冒犯他,可他就是覺得自己又受了辱。姓沈的不但自己看不起他,還聯合了在場所有人孤立他,何等的可恨?何等的該殺?

  但他還是把這口氣咽了下去:「沈先生,請吧。」

  沈之恆說道:「厲會長又允許我走出這道門了?」

  厲英良沉聲說道:「允許你了,走吧!」

  在公寓樓後,沈之恆上了厲英良的汽車,司徒威廉作為人質,被兩個特務左右夾擊,坐在了第二輛汽車裡。

  厲英良一直提防著沈之恆發難,甚至做了拼命的準備,然而沈之恆安安穩穩的在他身邊坐了,並沒有吃人的徵兆。等到汽車駛上了大街,他還主動說了話:「你是怎麼逃出來的?」

  厲英良眼望前方,一張面孔雪白寒冷:「你一定以為我早死在地底下了吧?」

  沈之恆答道:「前幾天我還過去了一趟,想給你收屍。倉庫是我租下來的,很快就要到期了。到時候東家要是在地下室里發現了屍體,豈不是要找我的麻煩?」

  「那我還算是給你省了事了?」

  「非也。對付活著的你,比給你收屍更麻煩。你若是早早死了,我現在何必又要去蹲鬼子的大牢?」

  「你怎麼知道我一定會送你去蹲大牢?」

  「不蹲大牢,難道是請我到你家裡當老太爺?」

  「那你方才為什麼不逃?」

  沈之恆轉過臉來看了他:「逃得掉嗎?」

  厲英良直視著他的眼睛:「逃不掉。」

  沈之恆也轉向前方:「這不結了。」

  「我倒是有點失望。」

  「想看我變成困獸?」

  「你很懂我。」

  「我懂人心。」

  厲英良哈哈笑出了聲音:「可你根本就不是人。」

  沈之恆警告似的「誒」了一聲:「你這樣說話,就沒意思了。」

  「哈哈哈,戳到你的痛處了?」

  「是啊。」沈之恆嘆息:「很痛啊。」

  厲英良還是笑,笑得像是要發神經。對著沈之恆,他沒法保持鎮定。沈之恆不僅傷害他的肉體,也傷害了他的靈魂,不是羞辱他,就是恐嚇他,讓他惶惶然如喪家之犬。他簡直不知道應該如何處置沈之恆,無論怎麼處置,他也還是意難平。

  沈之恆發現汽車並沒有向著橫山公館走。

  這倒是不足以讓他驚訝,望著車窗外的道路,他正要記憶,然而厲英良忽然從懷裡掏出一卷黑布條,說道:「得罪了。」

  沈之恆正在凝神記路,沒聽到他這低低的三個字,所以也沒回頭。厲英良等了片刻,這回提高了聲音:「沈先生,得罪了。」


  沈之恆這回才聞聲回頭,看到了厲英良手中的布條。厲英良將布條一展,冷著面孔說道:「還請你諒解我。」

  沈之恆沒理他,扭頭繼續看風景。厲英良被他無視慣了,精神已經足夠堅強,如今索性套馬似的甩出布條一蒙他的眼睛,然後在他後腦勺上系了個活扣。

  汽車行駛良久,沈之恆不知道它最終是停在了何處,不過天津就這麼大,這汽車開得再快,也不至於把自己送到北平去。

  下車之後,便是被兩名特務攙扶著走,先是跨門檻,後是進房子,再然後又下起了長樓梯,空氣變得陰涼潮濕起來,混雜著泥土氣息和霉味,厲英良跟在一旁,忽聽沈之恆問道:「又是地牢?」

  他答道:「沒錯,又是地牢。」

  沈之恆深吸了一口氣:「似曾相識,怕是你這一次,還是要失敗。」

  「沒關係,我這一次本來也不是一定要贏。」

  「怎麼變得這麼超脫了?」

  「不敢當,無非是死過一次,變得惜命罷了。」

  說完這話,他快步上前:「請低低頭。」

  沈之恆依言垂下頭去,厲英良緊趕慢趕的伸出手去,親自為他解下了眼上的黑布條。沈之恆回頭望去:「威廉呢?」

  厲英良答道:「就在後面,我們比他早到了五分鐘。」

  「我要和威廉在一起。」

  「我要是不同意呢?」

  沈之恆停住了腳步,兩名特務推搡了他,然而推搡不動,他像是長在了地上。厲英良見狀,連忙改了口:「我同意。」

  沈之恆繼續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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