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英良把認罪書送到了橫山瑛面前,然而橫山瑛沒有閒暇搭理他,因為黑木梨花自作主張的離開了橫山公館,不知所蹤。閱讀
厲英良無意、也不敢參與這場內鬥,橫山瑛讓他帶人去調查黑木梨花的下落,他滿口答應下來,然而並沒有認真的去找,只趁機帶著人招搖過市,意思是讓外人看看,他厲英良又回來了,而且依舊還是日本人的寵兒。而就在他四處亮相之時,李桂生回了來,告訴他狙擊手已經安排好了,如今就只等他一聲令下。
厲英良聽了,臉上沒有絲毫的高興勁兒,反而是嘆了口氣。李桂生見了,便悄聲問道:「會長,您不放心呀?」
厲英良先是不理會,過了一會兒,才答道:「我這是走了一招險棋,就算走對了,至多也就是保住個身家性命,怕是往後永遠都沒有放心的時候了。」
李桂生一咬牙:「會長,要不咱們乾脆就來個狠的,把那地牢的門一堵,放火燒他媽的!那個沈之恆再厲害,也架不住大火燒,咱們直接把他火化了得了。」
厲英良抬眼看他:「你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把他燒成灰嗎?」
李桂生怔了一下:「那……沒有。」
厲英良收回目光:「地牢不是死胡同,都有通風口,就是把圖紙給你,那些通風口你也堵不過來。至於沈之恆,我也不敢再逼他了,我不是他的對手,他再殺我一次,我必死無疑。」
李桂生點了點頭,深以為然,隨後又問:「那,反正咱們都安排好了,是不是就可以讓那個捲毛開始逃了?」
「過了明天再說,明天沈之恆的認罪書登報,中國報紙日本報紙全登。報紙一出來,我就算是把自己徹底洗刷乾淨了,到時候再放他們走。我抓他們圖的是什麼?不就是為了讓日本人知道我是個忠臣嗎?」
李桂生用力點頭:「好,我明白了。」
一夜過後,報紙上當真登出了沈之恆的認罪書。
因為有著橫山瑛的授意,所以凡是肯買日本人帳的報館,全把這條新聞登在了頭版頭條;而在另一方面,因為這沈之恆在社會上也算是個名流,又一直在租界裡活動,所以即便是和日本人沒關係的租界報館,也紛紛跟進,將這新聞登載了出來。沈公館一時熱鬧起來,沈之恆的朋友們全登了門,又全撲了個空。而看家的張友文後知後覺,恍然大悟——怪不得老闆讓自己過來給侄小姐作伴呢,定然是他早就知道日本鬼子盯上他了!
侄小姐看著像個洋學生似的,言談舉止也挺文明,然而不識幾個大字,張友文把新聞給她念了一遍,同時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沈先生肯定是吃了虧了。」他啪啪的拍打報紙:「要不然他能認這個罪?你看上面印的這個簽名,就是沈先生的筆跡。沈先生肯定是受了大刑了。哎喲我的天啊,日本鬼子怎麼把他抓去的?難道就沒人管嗎?他也是的,總一個人獨來獨往,都到這個時候了,身邊還不帶人,他不帶別人帶上我也行啊,哎喲我的天啊,完了完了完了。」
他捶胸頓足,真是不明白沈之恆怎麼能夠這麼粗心大意。而米蘭端坐在長沙發上,一直沒說話。
她沒有張友文那麼多的情緒,甚至稱得上是平靜,只想:「又要去救他了」。
隨後她又想:「我上哪兒去救呢?」
第三個念頭立刻閃現:「厲叔叔。」
厲叔叔總是對沈先生死纏爛打,這讓她感覺有些煩惱。其實她對厲叔叔其人一點意見都沒有,厲叔叔儘管綁架過她一次,可是從個人感情出發,她並不如何恨他。她此刻之所以想宰了厲叔叔,完全只是因為他糾纏沈之恆。
就是這麼簡單。
「我是可以殺人的。」她又想:「反正我已經不是人了。現在不殺,將來也是要殺的。他們是我的食物。」
這時,她下意識的抬手摁住了心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何做出這個動作,只是一邊摁著,一邊覺得有些怪、不自在,後來她才反應過來:自己的心臟正在害疼。
為什麼心會疼呢?她又不明白了。
張友文對著報紙犯愁,愁了足足大半天,後來他感到了餓,這才想起來:自己還擔負著照顧侄小姐的重任呢,自己犯愁不打緊,可是連累得侄小姐也跟著自己少吃了一頓午飯。
他相當慚愧,立刻去找米蘭,想問她要不要用點蛋糕咖啡之類的下午茶,他可以馬上到麵包房去買點心回來。可是滿公館內外的找了一圈,他沒找到米蘭的影子。
等到了傍晚時分,張友文還是沒有找到米蘭,冷汗打濕了他的襯衫,他毛骨悚然,開始懷疑這座公館附近埋伏了特務。這特務無聲的蟄伏,不但抓走了沈先生,而且方才也擄走了侄小姐。
與此同時,米蘭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她並沒有進家門,只是獨自走到了米公館所在的那條街上。米公館的大門開著,院內有陌生面孔的老媽子在忙忙碌碌的曬毛巾,旁邊站了個三十來歲的苗條婦人,抱著膀子監督老媽子幹活,婦人穿綢裹緞的,一看就是個太太或者姨太太。大門旁「米寓」的小木頭牌子並沒有換掉,可見這裡面住的依舊是米家人。
先是正房米太太沒了,後來這米家大小姐也不知所蹤,米蘭不知道父親有沒有用心的找過自己——大概是沒有的,或者說,一定是沒有的。
不找正好,父母越是絕情絕義,她越是了無牽掛。
然後她閉了眼睛,回憶起了上一次厲英良將自己從家中綁走時的情形——上一次,厲英良先是把她從米公館帶到了他的家裡,然後又在半夜把她送上了一輛火車。
她的記憶力驚人,雖然當時還盲著雙眼,可她拼了命的回憶,竟也能回憶出些許蛛絲馬跡,比如汽車發動之後開向了何方,又比如汽車上路多久才拐了第一個彎。
她憑著記憶試探著走,走一步算一步,走了一個多小時,最後她停在了一條挺僻靜的小街口。這條街窄窄的,說是街也行,說是胡同也行,街上靠邊停著一輛黑汽車,黑汽車挨著個小小的院門,院門半開半掩,正對著前方一所大院落的後門,有青年在這小院門和大後門之間往來穿梭,青年都穿得素淨利落,舉止也矯健,都像是訓練有素的。
米蘭把這個地方記住了,又見天已經蒙蒙黑了,便轉身要走,可剛走出幾步,後方的腳步聲雜亂起來,她回過頭,就見一群青年簇擁著個西裝男子走出後門,西裝男子有著油頭和白臉,她不認識,可在上車之時,那西裝男子忽然開了腔:「桂生呢?」
那聲音低沉沙啞,像個老謀深算的陰險人物,米蘭轉向前方,繼續邁步,心裡想到:「厲叔叔。」
看來她的記憶力還不錯,真是找對了地方,只是厲叔叔的年輕程度出乎了她的意料,原來他只是聲音蒼老。汽車開動了,響著喇叭從她身邊掠過,她這回又記住了車牌號碼。
她沒想到自己會這麼順利的找到目標。今天太晚了,厲叔叔又走了,所以她決定回家做做準備,明天再來。
明天也許需要綁架厲叔叔,還可能需要殺掉厲叔叔,無論是綁是殺,都不是出於她的本心,她只不過是沒辦法,誰讓沈先生比厲叔叔更重要呢?
有時候,她簡直覺得沈之恆又是他的長輩親人,又是她的柔弱幼子。
米蘭走回了家去,其時張友文已經快要嚇哭,如今見她安然無恙的回了來,又差一點歡喜哭,有心說她兩句,又不大敢——畢竟這是侄小姐,再不懂事,也輪不到自己指責。
米蘭吃了頓遲到的晚飯,順手從餐廳里順走了一把餐刀。然後回房洗漱了一番,她披散著長發坐在床上,又從床頭抽屜里拿出了一把可以摺疊的水果刀。水果刀也是她白天設法從客廳中帶出來的,這刀小而鋒利,然而刀身是個薄鐵片子,也就能削個果皮;餐刀倒是厚實得多,可是鈍得很,沈之恆自己不吃人飯,便也從來不留意家中餐具是否糟糕。
米蘭將這兩把刀翻來覆去的掂量了許久,末了決定帶那把摺疊刀,純粹只是為了「帶」而帶,她根本不知道怎麼用刀,然而既是決心去行兇了,手裡沒有兇器怎麼能行?
把摺疊刀放到枕頭底下,她打開了房中一角放著的電冰箱,電冰箱裡裝著一個小電燈,開門就亮,一直讓她感到有趣,但今天她無心欣賞這份有趣了,冰箱裡放著半瓶絳紅色的液體,是沈之恆給她留下的血。
她不知道這是什麼動物的血,也可能是人血,不清楚,也不在乎。近來她漸漸覺得血液別有一種鮮甜,雖然還沒有讓她垂涎,但是此刻拔下瓶塞,她小口小口的喝光了瓶中的血漿,覺得這味道還是挺不錯的。
喝完之後,她踉蹌著爬上床去,在眩暈之中閉了眼睛。如果有朝一日,她會變得像沈之恆一樣,只能以血為食,她想,好像也沒什麼可遺憾的。
一夜過後,張友文睡醒起來,再次墜入地獄——侄小姐又失蹤了。
而在張友文滿樓亂轉心急如焚之時,米蘭已經大踏步的走在了街上。
大清早上,陽光已經是相當的足,但還沒有把世界曬得酷熱,米蘭穿著及膝的連衣裙和短外套,手裡挽著個漆皮包,一頭長髮編成了兩條辮子,辮子編得緊,顯出了她的細長脖子和小腦袋,看著清涼利落。
腳上穿著系橫絆的白色帆布鞋,她邁動著兩條長腿,像一頭誤入人間的鹿,走得快而輕鬆,絲毫不覺疲憊。以她如今的體力,她好像可以一口氣走遍千山萬水,忽然在路邊停了腳步,她發現那電線桿子上貼著一張挺新的彩色字紙,上面是一家汽車行的GG。
她掂了掂手裡的漆皮包,小皮包沉甸甸的,裡面有刀子,也有鈔票。這張GG給了她一點啟發,讓她走到電線桿前,記下了上面印著的電話號碼。
然後她扭頭往回走,走了半里地,進了路邊的一家咖啡館裡,借用了人家的電話。
米蘭,客觀上講,雖然是既無經驗,也欠缺常識,但因為此刻無人能夠管束她,所以她自行其是、無法無天,竟也自成一統的行動起來了。她還不大懂如何反跟蹤,相當坦然的打電話,相當坦然的租了一輛汽車以及一名汽車夫,等汽車駛來之後,她就在光天化日之下上了汽車。
然而她把這事幹得非常順利,因為這個世界上幾乎沒有人認識她,她忙她的,誰也沒興趣多看她半眼。
米蘭坐著汽車來到了厲宅附近,開始靜靜的等待。汽車夫不明就裡,也不便細問,橫豎這汽車的租金是按照時間來算的,只要她肯給錢,那麼等一天也沒問題。
米蘭不知道,厲英良此刻根本就不在家。
黑木梨花不知去了哪裡,橫山瑛索性要趁機把她從機關中擠出去,而如今這個世道,他正需要挑選可靠的中國人去管理中國人,厲英良作為他的親信,這時就奉了他的命令,要把這建設委員會重新恢復起來,將來好參與臨時政府的組建。
厲英良在聽到「臨時政府」四個字時,仿佛靈魂觸了電,瞬間酥麻了一下。管它臨時政府是不是日本人的傀儡,反正終歸是個政府,而他若是能帶著建設委員會的勢力進入政府,那麼將來還不大有可為?
為了這個美妙輝煌的「大有可為」,他要速戰速決,趕緊把那邊地牢里的問題解決掉,以便掃除後患,拿出全副精神來經營自己的大好前途。
他已經在外面奔忙了一夜,這時把愛將李桂生叫了來,讓他去地牢內做一番安排,而自己趕在中午之前回了家,準備睡上半天。今夜又將是個不眠之夜,他得養精蓄銳。然而剛到家裡,那金靜雪又打來了電話,問他是不是對司徒威廉做了什麼,要不然怎麼這人連著幾天都沒向她請安去了呢?
厲英良不信她會多麼關心司徒威廉,怕是沒話找話,故意來撩撥自己。然而此刻他實在是太累太困,所以冷淡的敷衍了幾句,他掛斷電話,倒頭便睡。
睡到天黑,他醒了來。李桂生正在屋裡等著他,一見他睜了眼睛,連忙走到床前彎下腰來,低聲報告道:「會長,安排好了。」
厲英良坐起身來,拖著兩條腿走去浴室洗了把臉。冷水讓他恢復了精神,他梳了梳頭,換了身黑衣:「我們也走!」
出門之後,厲英良抬頭看天,發現今夜月黑風高,真是個標準的殺人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