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桂生蹲在地上,用一小塊碎磚在地上邊想邊畫,厲英良站在一旁看著,眼角餘光不住的去瞟司徒威廉。司徒威廉是頸動脈受了傷,必定是傷了血管,否則不會流出這許多鮮血,連襯衫領口都泡軟了。
然而他沒有死。
厲英良顧不上去想那一粒射穿他胸膛的子彈了,雖然那粒子彈不是射中了他的心,就是射穿了他的肺,足以要了他的命。司徒威廉看起來確實是痛苦的,表情痛苦,發出的聲音也痛苦,看他這個痛苦的勁頭,他可是完全沒有要死的意思。
厲英良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其實是隱約知道的,只不過他不肯面對現實,寧願還是不知道。
沈之恆站在暗處,他知道自己現在的模樣一定很糟糕,這讓他有些自慚形穢,也讓他有些惱羞成怒。發泄怒氣的對象只能是厲英良,厲英良簡直是他命中的劫數,他有驚無險的活了這許多年,本以為已經足夠見多識廣,世上沒有什麼關口難得住他,沒想到原來那只是因為魔星尚未出世。魔星就是厲英良,偽裝成個凡人模樣,換著法的害他,招數之奇絕,讓他是防不勝防。他已經不戀戰了,再過幾天他就要遠遠的離開天津了,這魔星還不肯放過他,還要通過司徒威廉再害他一次。
他看著厲英良,並沒有說話,然而厲英良像有了讀心術一般,眼中亮晶晶的又含了淚,囁嚅著對他說話,聲音太低了,他只能看著口型辨認出內容,厲英良是在說:「對不起,真不怪我,對不起。」
沈之恆望向別處,疼得滿頭滿臉都是滾熱,幸而頭腦還是清醒的,還沒到要發失心瘋的程度。他只是不想再看厲英良那張花里胡哨的小臉子,這人現在看著像個倒了大霉的戲子,可因為平日作戲太多,演的又都是反面角色,所以令人看著無論如何不能同情。
李桂生這時按著膝蓋站了起來:「我就只記起了這麼多。」
然後他又蹲了下去。沈之恆與司徒威廉都走到近前來,李桂生和厲英良一樣,也懷著一顆恐懼之心,也不敢抬頭。手指指著地上畫出的路線圖,他在一處位置上用指尖一點,說道:「我們應該是在這裡,咱們關上的大門,就是這道門。這個我記得很清楚,當時看圖紙的時候,我還挺納悶,不知道這走廊里為什麼要裝大鐵門。咱們要是順著這條走廊往前走,前邊有兩條路,每一條路又分出好幾條岔路,不過好像怎麼走都無所謂,反正路都沒修好,只不過有的路,盡頭像井似的,向上直通地面,有的路就乾脆是條死胡同。我想,咱們只要認準方向,別在這裡面鬼打牆兜圈子,就肯定能走出去。」
沈之恆問道:「其餘的通風口呢?」
李桂生還是不敢抬頭:「那不知道,咱們一邊走一邊找,要是眼神好的話,一定也能找到。要是沒有通風口,這裡頭的人不都憋死了?肯定有。」
司徒威廉問道:「你就只記得這些了?沒別的了?」
「沒有了——哦對,我還記得前邊路上有好幾處水龍頭,好像這裡頭還要修建營房呢,所以水、電、都有。但我不知道究竟是在哪裡發出來的電,好像這裡頭就有發電的地方。」
厲英良說道:「那咱們就走吧,司徒醫生也挺一挺,出去就好了。」
司徒威廉哼唧了一聲,先是往沈之恆身上靠,可扭頭一看沈之恆的面容,他當即回了頭:「米蘭,你來扶我一把。」
米蘭低著頭走過來,托住了他的臂彎。厲英良,正如想不出司徒威廉為何不死一樣,也想不出這麼個小盲女是如何跟蹤自己過來的,不過現在實在不是問這個的時候,現在的要務,是活下去。
除了活下去,別的什麼都不能想,甚至連自己的前途都不能想,一旦想了,他就又要落淚。日本人太絕情了,他對日本人忠心耿耿,可黑木梨花對他是說殺就殺。橫山瑛得罪了她,可他沒有得罪她呀!就算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把他打發走也就是了,也犯不上要他的命啊!
厲英良隨著李桂生邁了步,走了沒有多遠,沈之恆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他一驚,隨即就聽沈之恆說道:「別怕,我只是怕你再耍花樣。」
他苦笑一聲:「我要是還有花樣可耍就好了。」
「沒什麼好的,我已經怕了你了。」
厲英良扭頭看他:「你怕我?」他哈哈笑了兩聲:「你還怕我?」
然後他換了話題:「我到另一邊走行不行?」
沈之恆望著前方,焦糊的半邊面孔對著他:「為什麼?」
「你另一邊好看一點。」
「殺人放火你都敢,現在不敢看我的臉?」
厲英良不知道怎麼回答這個問題。殺人放火他敢,是因為那些被他殺的被他燒的人,都不是他的對手,都死了。
而沈之恆不會死。
李桂生領路,司徒威廉和米蘭不知何時超過了他們,緊跟在了李桂生身後,司徒威廉東搖西晃,哼哼不止,而上方的電燈泡越來越稀疏,光線也越來越暗,李桂生加了小心,開始趟著地面,試探著前行。前方又出現了兩扇敞開著的大鐵門,李桂生來了點精神:「這條路我走過,我記得這個門。」
然後他聽見了司徒威廉的聲音,幾乎是貼著他後腦勺響起來的:「疼死了。」
他加快了腳步,一是心裡確實著急,二是躲避司徒威廉呼出的熱氣。可就在這時,他聽到了腳步聲音。
這聲音沉悶雜沓,距離他們還有一段距離,然而正在火速的逼近。這回無須誰來提醒,李桂生甚至都顧不上了他的會長,撒腿就往前跑,然後第一個路口向右拐了彎。
而在他們後方的路口,已經有全副武裝的日本士兵露了面。
他們在設法往外逃,外面的日本士兵也在設法往裡進,黑木梨花下了死命令,無論如何不能再讓沈之恆活著出去。他們無法突破那扇鐵門的封鎖,也沒有找到地牢的圖紙,所以多費了不少時間,才找到了一處能走人的通風道。順著通風道下去,他們知道自己可以來到鐵門之後,然而鐵門之後是個什麼情形,他們也是一無所知。士兵無知,黑木梨花可不無知,橫山公館裡沒了橫山,後續還有許多的麻煩等著她處理,她不能把時間都耗費在這荒郊野嶺里。而這樣說起來,橫山的罪惡真是死亡也不能洗刷——要不是他把個後患無窮的吸血鬼關進了這裡的地牢,她如今又何必費這個事?
她知道沈之恆的力量,所以接連不斷的從通風道里向下派人。沈之恆要殺就請儘管殺吧,反正她人多,而他總有殺累了的時候。
這個尚未完工的地下世界,再次混亂起來。
在這種到處都是水泥牆壁的封閉空間裡,開槍的危險性是最大的,跳彈會無差別的傷人,所以日本兵只向著敵人的背影扔去了手雷,然後各找地方隱蔽起來,等待爆炸。沈之恆一行人跑得連滾帶爬,方才計劃好的路線全亂了套,他們都不知道自己這是逃到了哪條走廊里去。司徒威廉邊跑邊哼,米蘭被他壓得踉踉蹌蹌,但因為司徒威廉是她的救命恩人,所以她卯足了力氣,要將司徒威廉攙扶到底。好在她現在身體健康得過了分,力氣是有的是。跑著跑著,她回了頭,見後方硝煙滾滾,那種刺鼻的煙氣嗆得她又要咳嗽又要流淚,靈機一動,她騰出一隻手,高舉起來指向了電燈泡:「關燈呀!」
厲英良「啊?」了一聲,沒聽明白,沈之恆也是一愣,隨即會意,奪過厲英良的手槍,對著天花板上的電燈泡就開了火。兩聲槍響過後,整條走廊陷入黑暗。
後方的日本兵立刻停止了追擊,沈之恆這一隊人則是趁機又向前跑出了老遠。幾道走廊之外爆發出了一聲巨響,震得這邊地面一顫,水泥碎屑隨之落了眾人滿頭,黑暗也又濃重了一層,是旁邊走廊里的暗淡燈光也熄滅了,也許是燈泡被震碎了,也許是電線受了損。
沈之恆蹲了下去,閉著眼睛緩了好一會兒,耳中的轟鳴聲才消退了下去。然後睜開眼睛,他發現眼前的光線,也就比方才的月黑風高夜稍微明亮一點點,對於眼神差一點的人來講,和伸手不見五指也差不多了。
旁邊響起了厲英良的聲音:「你們……都還在嗎?」
沈之恆答道:「在。」
厲英良又呼喚道:「桂生?」
李桂生的手背方才在牆面上蹭掉了一塊皮,這時就吸著涼氣,忍痛答道:「我也在。會長您沒事吧?」
厲英良沒有回答李桂生的問題,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他看向了司徒威廉身邊的米蘭。司徒威廉坐在地上,米蘭躲在他身旁,她方才準確無誤的指向了電燈,讓他懷疑她並非瞎子。可她到底瞎不瞎,他是早就知道的呀!
司徒威廉垂頭喪氣的,嘀咕著問道:「現在咱們附近有日本鬼子嗎?」
米蘭答道:「我沒聽到。」
司徒威廉從褲兜里摸出了一隻打火機,「啪」的一聲摁出了一朵小火苗,借著這麼如豆的一點燈光,他皺著眉頭眯著眼睛,目光掃過了周圍這幾個人,然後彎著腰挨挨蹭蹭的,擠向了李桂生身後。李桂生本是跪坐在地上,這時向前挪了挪,給他讓出地方。沈之恆見狀,問道:「威廉,你幹什麼?」
司徒威廉沒理他,慢吞吞的挪到李桂生身後,他一手拿著打火機,另一條手臂環住了李桂生的脖子。在那跳躍的一點微光之下,他一歪頭,張口咬上了李桂生的頸動脈。
這一切都發生得毫無預兆,甚至李桂生自己都沒反應過來,還是厲英良向前一撲,抓住了李桂生的手——然而抓住之後又不敢動了,因為李桂生保持著驚訝表情,一不反抗二不掙扎,就那麼呆呆的看著他。
狹窄空間裡響起了咕咚咕咚的吞咽聲音,司徒威廉埋頭在李桂生的耳旁,喉結在歡快的上下滾動。那平時深藏著的尖牙此刻深深刺入他的皮肉,在穿透血管之餘也釋放毒素,讓李桂生在無痛苦的麻醉中任他宰割。失血過多的司徒威廉餓了,亟需飽餐一頓恢復精力,而李桂生比厲英良更年輕更強壯。司徒威廉很了解自己的優秀體質,一個李桂生,應該能讓他撐到活著逃出這裡。
厲英良不敢上前,輕聲說道:「司徒醫生,你別……你給他留點兒……」忽然他放開李桂生轉向沈之恆,一把抓住了沈之恆的手臂:「沈先生,你發句話,別要了桂生的命,求求你,實在不行我再給他一些,桂生跟著我不容易,剛才還是他給咱們帶的路,他有功,求你別讓他就這麼死了……」
沈之恆起身上前一步:「威廉,給他留口活氣。」
司徒威廉半閉著眼睛,手上的打火機十分的穩,火苗一動不動,仿佛已經凝固,因為正在吮吸鮮血的他屏住了呼吸,而李桂生的神經和肌肉都麻痹了,也已經進入了窒息狀態。沈之恆向他逼近了一步:「威廉!」
司徒威廉睜開眼睛望向了他,暗淡光線之中,沈之恆看見了他的瞳孔,瞳孔是鮮紅色的、非人類的瞳孔。
沈之恆仿佛是第一次發現他不是人,如同被他震懾住了一般,竟然僵直的停在了原地。而厲英良目睹著李桂生以眼睛可見的速度乾癟下去,仿佛死亡可以傳染一般,他垂死似的張開嘴,發出了一聲哀鳴。巨大的悲愴讓他的心往下沉,李桂生,他的忠實走狗兼過命兄弟,就這麼死了,糊裡糊塗的,疼都沒有疼一下,叫都沒有叫一聲,就這麼螻蟻似的往死路上去了。
而他自己將會是下一個。
「沈之恆。」他直呼其名,不叫他沈先生了:「這裡還有幾個活人?我算一個,米大小姐呢?米大小姐還是人嗎?」
沈之恆剛要回答,米蘭已經先出了聲:「不是了。」
厲英良望著李桂生,又問:「你現在看得見了,是不是?」
「是。」
厲英良依舊盯著李桂生,李桂生的眼窩凹陷下去,眼球突了出來,已經成了皮包骨的模樣。司徒威廉抬起頭,隨手把李桂生向旁一推,然後抬袖子擦了擦嘴。李桂生的屍首倒向了米蘭,米蘭輕輕巧巧的一躲。司徒威廉掃了她一眼,然後問道:「有水嗎?飯後需要漱口。」
米蘭搖搖頭。
司徒威廉打了個飽嗝,噴出了一大股甜腥氣味,「啪嗒」一聲關了打火機,他在黑暗中說道:「我夠了,厲會長就留給你們兩個吧。」
然後響起來的是沈之恆的聲音:「物以稀為貴,我現在倒有點捨不得殺他了。」
「唉,這有什麼貴的,人嘛,外頭有的是。是吧米蘭?」
米蘭沒出聲。什麼人,什麼鬼,什麼貴,什麼賤,她根本全都不在乎。她是為了沈之恆而來的,她要和沈之恆一起活下去,就這麼簡單。
司徒威廉在飽餐之後,也有點眩暈,但不很強烈,還可以慢慢的走動。在此時此刻,他發現其實米蘭才是自己所需要的奴僕,她和自己一樣,做人做得格格不入,天生就不是人類中的一員。而沈之恆活了一百多年了,依然是這麼別彆扭扭,依然生活在天人交戰之中,硬撐著要做人,硬撐著不肯接受現實,害得他總要勞心費力連哄帶騙,才能控制住沈之恆,真是麻煩。
「繼續走吧。」他說:「可是往哪兒走呢?又黑,還迷了路。」
米蘭站了起來,手裡多了一樣東西,這東西摸著像是鐵條,只有她的半根小拇指粗,緊貼著牆根放著,不知道是派什麼用場,並且奇長。她說道:「司徒醫生,你現在有力氣了,勞駕你幫我把它扭斷。」
司徒威廉捏住它反覆彎折,截下了半人來高的一段。米蘭拿著它,向著前方揮了一下,這東西足夠硬,她揮出了風聲。
然後她閉了眼睛,一瞬間回到了那個黑暗的舊世界裡:「我來領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