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色中,一行車馬駛出了茂源客棧。
這是況掌柜一家抵達草本鎮的第六日,也是再次啟程的日子。
潘遠的腿傷經過醫治,已好了七八成,況掌柜為他購買了一匹馬,算是他殺賊立功的獎賞。他如今又能騎著馬兒在頭前帶路,彪悍兇狠的勁頭一如既往。
於野依然騎馬跟在後頭,像是一個多餘的人。他離開茂源客棧時,在街旁的吃食鋪子買了一堆夾肉的炊餅。
據說此去數百里,人煙稀少,途中難免露宿野外,隨身帶著乾糧也是有備無患。
離開草本鎮的時候,許是時辰尚早,沒有遇到江湖人士的盤查。
天色晴好,大道平坦,馬蹄輕快,一行直奔西南而去。午時稍作歇息,眾人繼續趕路。
傍晚時分,車馬停在道邊的草地上。近旁有樹林環繞、河水流淌,里許遠外能夠看到村子裡的燈火。況掌柜本想借宿村舍,潘遠卻不答應,說是村子乃腌臢之地,比不上野外通風涼爽。況掌柜是言聽計從,遂吩咐季顏搭起帳篷,燃起篝火,備上吃食,以便眾人就地安歇。
於野安頓了馬兒之後,獨自溜到一旁,拿了塊雨布鋪在地上,吃著他的炊餅夾肉,又喝了幾口水,便抱著長劍躺下歇息。
沒有了靈石,也不用急於修煉。趁此空閒,翻閱典籍,參悟功法,琢磨一些小法門,以彌補認識的不足,同樣有助於修行。
估摸算來,三天後便能趕到鵲靈山。到時候問清了路,便直奔鹿鳴山。但願這趟吃白食的差事,能夠一直輕鬆下去。
潘遠與袁九吃飽喝足了之後,輪番四處查看,盡忠職守的樣子……
一夜無事。
夜宿曉行。
晨色中,車馬繼續踏上行程。
十餘里過後,大道變得狹窄起來,茂盛的山林取代了空曠的山野,高聳的大山更是遮住了半邊天,仿佛已誤入歧途、陷入絕路,遂又峰迴路轉而前景在望。
三人三馬與兩架馬車,便這麼穿行在大山與叢林之間。
晌午時分,山道依然崎嶇狹窄,滾動的車輪不時濺起碎石飛下山坡,使得行路的艱難又多了幾分莫測的兇險。
潘遠也不敢停下歇息,吩咐眾人接著趕路。至於午飯,只能各自湊合了事。
於野騎著馬遠遠跟在後頭,他是怕濺起的碎石傷著坐騎。而看著崎嶇的山道,他也有些提心弔膽。倘若負重的馬車若是翻下陡坡,誰也救不了。所幸季顏與莫殘趕車的本事高超,一路上倒是有驚無險。
不知不覺,黃昏臨近。
「他娘的,走不動了,在此歇宿一晚——」
隨著潘遠的叫嚷聲,車馬來到一片山坡上。
但見紅日西墜,晚霞漫天,群山晦暗,倦鳥歸巢。整整一日都在忙著穿山越嶺,適逢此間開闊、一覽四方美景,再有涼爽的風兒拂面吹來,頓然使人心曠神怡而流連不去。
「嗯,人困馬乏,就此歇宿吧!」
況掌柜與夫人、菜兒走下馬車,莫殘與季顏忙著安頓住處。
山坡之上,有間破損的石屋。
於野跳下馬,走到近前查看。
一間石屋,塌了半邊。門前杵著一根石柱,上有『太平觀』的字樣。
道觀?
於野對於道門有了一定的認知,所謂的道觀,便是道人修煉的道場居所。
嗯,一間屋子,也為道場。
只是道人不在了,僅剩下一處廢棄的太平觀。
於野見況夫人與菜兒走過來,他識趣的轉身躲開,取了馬背上的行囊,自找地方歇息。
夜色降臨,一輪殘月爬上天邊。
太平觀前搭起帳篷,掛起了燈籠,點燃一堆篝火。況掌柜陪著潘遠與袁九飲酒,夫人、菜兒與季顏則是坐在一旁吃著糕點。不時響起的說笑聲,驅散了眾人趕路的疲憊,也使得途中的這個夜晚顯得祥和而又太平。
而另有兩人,仿佛與這個夜晚無關。
莫殘,依舊守著他的馬車。
於野,坐在十餘丈外的草地上。沒人邀請他享受美食,他也不願去遭受羞辱。覺著肚子餓了,便拿出他的炊餅夾肉,而剛剛咬了一口,又吐了出來。
「呸——」
昨日早上買的炊餅夾肉,餅子雖然又干又硬,尚能啃得動,而此時滷肉竟然變臭了,沒法吃了。
於野只得將夾在炊餅中所有的滷肉取出扔了,卻捨不得扔了餅子,他站起身來,奔著篝火走去。
借火烤一烤餅子,湊合著填飽肚子便是。
於野走到火堆前,將兩個餅子堆放在火灰旁,蹲下等候之際,便聽潘遠與況掌柜說話——
「掌柜的,你說……你說我潘遠是否仗義?」
「潘兄弟為我家眷安危,以寡敵眾,連殺數人,腿上中箭,如此仗義之舉有目共睹。來、來、來,況某敬您一杯水酒以表謝意!」
潘遠像是喝多了酒,話語中帶著酒意。況掌柜則是竭力迎合,耐心的勸慰。
「掌柜的……兄弟我的性命,僅值得一杯酒麼?」
「潘兄弟放心便是,酬金之外,況某另有重謝!」
「掌柜的說清楚了,你如……如何重謝,拿你車……車上的珠寶謝我,如何……」
「呵呵,季顏,潘遠兄弟醉酒了,扶他去歇息……」
「他娘的,老子沒喝多……」
「撲通——」
於野撥弄著火灰中的餅子,回頭張望。
幾丈外的帳篷里,潘遠倒在地上,像是酒醉不醒。袁九坐在一旁,陰沉不語。況掌柜看著地上的潘遠,很是意外的樣子。況夫人與菜兒相互依偎,滿臉的驚恐之色。季顏則是左右張望,神情有些慌亂。
便於此時,遠處的山坡下突然響起一陣馬蹄聲。
不消片刻,四匹健馬衝破夜色,直奔山坡的亮處而來。馬上竟是四位持刀的壯漢,其中一人揮刀指向況掌柜——
「況掌柜,想要活命,留下珠寶錢財,不然將你殺了,你的婆娘女子任由兄弟們處置!」
另外三人氣勢囂張,嚷嚷道——
「何必與他囉嗦,殺了便是!」
「那婦人姿色尚在,老子喜歡!」
「小女子水嫩著哩,歸我了,哈哈……」
這是一夥亡命之徒,一夥殺人不眨眼的山賊!
況夫人與菜兒早已嚇得花容失色、瑟瑟發抖。
況掌柜更是驚恐萬狀,哆哆嗦嗦起身道:「各位俠士,有話好說,有話好說……」他拱手求饒之際,忍不住低聲呼喚:「潘遠兄弟、潘遠兄弟……」
他的潘遠兄弟依舊躺在地上酒醉不醒,看來是指望不上了。他又看向袁九,央求道——
「袁九兄弟,況某的身家性命仰賴於你……」
袁九像是沒聽見,依然端坐如舊,伸手拿起酒碗,有滋有味的飲了口酒。
此人曾經遭遇過二十多位江湖人士的圍攻,依然捨身拼命,兇悍異常,最終擊退強敵,深受況掌柜的感激與敬重。誰料今晚僅僅遇到四個山賊,他竟然一反常態,非但端坐不動,還有閒心在飲酒。這是要袖手旁觀呢,再不理會他人的死活。
況掌柜央求不得,仰天長嘆道:「袁九兄弟啊,況某待你二人不薄,你怎能見死不救呢……」
季顏忽然悄悄起身,低聲催促道:「夫人、小姐,隨我來——」
帳篷的後邊,緊挨著太平觀。道觀雖然僅有一間破損的石屋,卻成了況夫人與菜兒最後的避難之地。
不料異變再起。
況夫人與菜兒剛剛起身,忽然弓弦嘣響,刀光閃爍,季顏慘叫一聲摔了出去。
而袁九身後的草地上,插了一支箭矢。他本人則是手持長刀架在況掌柜的脖子上,冷冷道:「誰也休想離開——」
季顏摔倒在兩丈之外,手臂上綻開一道血口。他一時掙扎不起,神情痛苦不堪。他藉口帶著夫人與小姐離開,趁機拿出弓弩射向袁九。誰想對方早已看破他的企圖,一刀將他砍傷,若非躲避及時,他的手臂便沒了。
況夫人與菜兒愣在原地,不敢挪動半步。
況掌柜目瞪口呆道:「袁九兄弟,你……你與那四人是一夥的……」
袁九一手持著殺氣森森的長刀,一手執杯淺酌慢飲。他沒有理會況掌柜的質問,便好像面對死人而不屑一顧。
「哈哈,老子也是一夥的——」
隨著囂張而又肆無忌憚的狂笑聲,躺在地上的潘遠竟然坐了起來,他再無醉酒的模樣,反倒是眉飛色舞而得意洋洋。
「潘兄弟……」
況掌柜猶如響雷轟頂,訥訥道:「潘兄弟……為何這般害我?」
淺而易見,潘遠與袁九借護送之名,勾結同夥設下陷阱,勢必要將況掌柜一家三口送上絕路。這是一個蓄謀已久的算計,一個從離水鎮的和濟客棧便開始的圈套。
「哈哈!」
潘遠抓起酒壺灌了口酒,得意笑道:「老子每到一地,喜歡拜訪當地的有錢人家。也是巧了,途經離水鎮的和濟客棧,聽說有位買賣珠寶的況掌柜招納門客,又聽說一幫江湖同道謀劃的好事。既然遇上了好事,老子當仁不讓啊,哪怕腿上中了一箭,也要干成這筆大買賣。哈哈,兄弟們過來吧——」
四個漢子也是哈哈大笑,各自跳下馬,舉著長刀,氣勢洶洶的衝著帳篷圍了過來。
在這幫人看來,況掌柜的一家三口便如到嘴的肥肉而任由消遣擺布。
菜兒緊緊依偎在況夫人的懷裡,小臉兒帶著絕望與悲憤的神色。她想不通,這些江湖人士滿嘴的俠義道德,卻幹著背信棄義的勾當,尤其拿了豐厚的酬勞,竟昧了良心背叛主人。
咦,還有一個不取酬勞的,他竟然沒有逃走,他會在危難之時挺身而出嗎?
菜兒將眼光落在篝火旁的人影上,禁不住有些期待。
那是於野,適逢賊人來襲、袁九翻臉、季顏受傷、況家落難與潘遠大笑之時,他依然在烤著他的餅子。當四個持刀的漢子走了過來,他專注的撿起餅子,吹著火灰,小心咬上一口,燙得嘴裡直吹氣,卻又佯作鎮定般的看向遠方,然後逕自慢慢走開。四個漢子也沒有理他,或者說沒有將他放在眼裡。
菜兒大失所望,淚水在眼眶中打轉。
哼,那人還是嚇跑了。而一個吃白食的,又能指望他什麼呢。
「況掌柜,坐下!」
潘遠大聲嚷嚷著,又滿面春風道:「夫人、小姐,過來伺候老子!」
「放肆!」
況掌柜再也忍耐不住,怒聲叱道:「潘遠,你豈敢辱我家眷?」
「哈哈,嚇唬老子?」
潘遠獰笑一聲,道:「夫人、小姐,再不過來伺候老子,老子便砍下況掌柜的胳膊,袁九——」
袁九手中的長刀一轉,作勢要砍況掌柜的手臂。
「啊——」
況夫人與菜兒失聲驚呼。
「哈哈——」
潘遠愈發的得意,放聲大笑。他猶如此間的主人,可以為所欲為。
「啪——」
便於此時,夜空中突然炸開一記鞭響。
袁九手中的長刀竟隨著鞭響飛了出去。他本人與潘遠以及尚未走到帳篷的四個漢子,皆是驀然一驚。
飛出去的長刀凌空落下,被人一把抓在手中。
奪刀之人,獨眼獨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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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如煉獄,處處皆道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