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邙村。
一個坐落在河灣里的小村子。
僅有二三十戶人家的小村子,雖然遠離集鎮,地處偏僻,卻樹木成林,河水環繞,風景秀美。
午後時分。
一個婦人帶著一個孩子來到村外的小河邊。
婦人有著二三十歲的年紀,容貌姣好,衣衫樸素,打扮的乾淨利索。她手裡拎著一個竹簍,竹簍里是幾條活魚。
她身後跟著一個六七歲的女孩子,鬢角插著一朵野花,在河邊追逐著彩蝶,不時發出銀鈴般的笑聲。
婦人在河邊停下,伸手拿出一條活魚放入水中。
魚兒入水,「撲棱」著游向遠處。
女孩子跑過來,頭上的小辮子左右甩動。她紅撲撲的臉兒帶著汗水,忽閃忽閃的大眼睛透著疑惑。
「娘,為何將買來的魚兒放走呢?」
「放生啊!」
「娘總念叨著放生,爹爹他能回家嗎?」
「你爹整日裡打打殺殺,不知造下多少殺孽。娘放生一條活魚,便能減輕你爹的一分罪孽。天上的神明看到咱家的誠意啊,就讓你爹平安回家了。」
「娘,婉兒幫你……」
娘兒倆這是在放生。
活一命,抵一命?放生一條活魚,便能抵消一份殺孽?
但願如此吧。典籍上說,眾生平等。而這終究只是一種祈願。因為典籍中又說了,天道無情,眾生為芻狗。人間的罪惡美醜、恩怨仇殺,以及生生死死,與天上的神明沒有關係。
豈不見於家村的鄉親們是多麼的善良、純樸,為何慘遭屠戮而至今大仇難報?
正如這娘倆兒虔誠的守候與期待,而那個男人早已長眠於荒山野嶺之中。
河邊的樹蔭下,靜靜站著一位少年。
少年的身旁,跟著一匹黑色的健馬。馬背上的行囊中,插著一把布條纏裹的長劍。
他昨晚在野外靜坐一宿,今早動身趕路。啟程前確認了方向,找人問明了路徑。午時過後,他趕到了這個位於大山之中的小村子,遂又尋至村外的小河邊,只為那對放生的母女倆而來。
此時,他卻不忍上前打擾。
片刻之後,竹簍里的魚兒已盡數放生。
婦人帶著孩子轉身返回,見到樹蔭下站著一人一馬,她微微訝然,便欲繞道而行。孩子則是沖人招了招手,臉上帶著活潑的笑容。
少年的神色略有掙扎,舉起雙手躬身一禮,出聲道:「在下於野,受馮老七大哥所託,前來北邙村看望秀珍嫂子與婉兒!」
「啊……」
被稱為秀珍的婦人慌忙上前兩步,又放下竹簍,後退了兩步,欠身還禮,手足無措道:「你……你是老七的兄弟,他讓你看望我娘倆來了?」
於野直起身子,道:「正是!」
「哎呀——」
秀珍驚訝一聲,已是喜不自禁,眼中泛著淚花,遂又伸手抹淚而歉然一笑,低聲催促道:「婉兒,喊叔叔呀!」
馮老七臨終前,只提到一個人的名字,婉兒。他婆娘秀珍的名字,還是來到村里之後方才知曉。
小孩子沒顧忌,雀躍著來到於野的面前,抓著他的衣袖,興奮道:「我爹何時回家呀?」
「這個……」
於野支吾一聲。
「婉兒!」
秀珍含笑嗔道:「叔叔趕路辛苦,快帶叔叔回家歇歇腳!」
「嗯!」
婉兒招了招手,蹦蹦跳跳往前跑去。
於野伸手示意。
秀珍拎起竹簍,頷首一笑,許是人逢喜事的緣故,即使走在前頭帶路,她都是容光煥發、腳步帶風。
於野牽著馬兒隨後而行。
「於兄弟,老七他是否安好?」
「好、好……好著呢!」
「他走了兩年多,至今未歸,他為何不回家,反而勞累於兄弟跑這一趟?」
「這個……馮大哥有事脫不開身。」
秀珍帶路之際,不忘回頭說話。
於野隨聲敷衍,故作輕鬆。
本以為找到馮老七的婆娘與孩子,告知實情,轉交財物,便可離去。誰想他尋至河邊,見到這對母女,聽到二人的對話,心頭忽然變得沉重起來。
如何告知實情?
面對著滿臉喜色的母女二人,他不敢道出馮老七已身亡的實情。他怕娘兒倆承受不住噩耗的打擊,也不忍心看著娘兒倆的夢想破滅。
他真的難以開口。
穿過田間小徑來到村子的南頭。
一排石頭屋子出現在眼前。
屋子的東側,是柴房、水井;西側的大樹下,搭著養雞養鴨的棚子,還有一個小小的苗圃,養著花草、種著青菜。屋子門前的空地上,擺放著一張簡陋的石桌與幾個木凳子。
這便是馮老七的家,普普通通,乾淨整潔,透著溫馨。雖然沒有院子,卻與四周的田園風光渾然一體。
「於兄弟,到家了,莫見外,坐吧!」
秀珍招呼一聲,又道:「婉兒,與叔叔倒碗水!」
於野將馬兒拴在樹下。
秀珍放下魚簍,快步走進屋子,出來時腰間繫著圍裙,轉身又進了柴房,揚聲道:「於兄弟歇息片刻,嫂子備些酒菜為你接風洗塵!」
「嫂子……」
於野想要拒絕,同樣不知如何開口。
「叔,喝水!」
婉兒拎來水罐、水碗放在石桌上,忙著倒水接待客人。
「嗯!」
於野搓了搓手,更是有些不安。早知家裡有孩子,也該買點東西。他悄悄轉身,手上多了一個匣子,然後坐在桌前,拿出匣子中的桂花糕。
婉兒回頭一瞥,伸手接過糕點,含羞帶笑道:「謝謝叔!」
於野臉上也終於露出一絲笑容。
糕點還是況掌柜家的菜兒所贈,雖然僅剩下不多的幾塊,卻為另外一個小丫頭帶來難以想像的快樂。
有時候,快樂也簡單。
「好吃麼?」
「嗯,好吃!」
婉兒吃著糕點,乖巧的依偎著於野,盡情享受著糕點的香甜,與獲知爹爹消息的喜悅。
於野伸手撫摸著婉兒的小辮子,想著說些閒話,陪著孩子一起快樂,卻又嗓子發哽、笑容僵硬。他只得端起水碗,默默喝著水,看著柴房升起的炊煙,看著那似曾相識的田園景色。
片刻之後,秀珍端來飯菜。
兩碟菜蔬、一碟鹹肉、一碟醃製的雞子,還有一壇老酒與幾個熱氣騰騰的餅子。
「於兄弟餓壞了吧!」
秀珍拉著於野坐在石桌的北端。
「老七在家時,便坐在此處,我帶著婉兒陪著他飲酒,聽他吹噓江湖上的趣事。」
於野有些拘謹,他一點不餓。
「你馮大哥的家,便是你的家。回到家裡,就莫要見外!」
秀珍拿起酒碗倒滿了酒。
「嫂子,我不懂飲酒!」
於野伸手阻攔。
「男人怎能不飲酒呢!」
秀珍還是將酒碗放在於野的面前,笑道:「這話是老七說的,你該知道他的脾氣!」她又拿起一個剝皮的雞子遞給婉兒,接著說道:「也不知老七在忙什麼,竟然無暇回家,於兄弟你與嫂子說道說道啊!」
於野低頭不語,伸手摸向酒碗。
秀珍卻遞給他一張餅子與一個雞子,關切道:「空腹飲酒傷身,先墊補墊補!」
於野接過餅子與雞子,大口吃了起來。
「瞧瞧,餓成什麼樣了!」
秀珍心疼道:「慢些吃啊!」
婉兒在一旁嘻嘻笑著。
「嫂子雖然不知老七所乾的營生,卻也知道兇險。我娘兒倆整日為他擔驚受怕,唯恐他有個閃失。於兄弟這般年紀竟也闖蕩江湖,便不怕家裡二老擔心?」
秀珍一邊嘮著家常,一邊將竹筷塞入於野的手裡。
「菜是嫂子種的,肉是嫂子醃的,兄弟嘗嘗!」
「唔……」
於野像是真的餓了,嘴裡塞滿了飯菜。
只聽秀珍繼續說著她與馮老七的往事,以及村裡的家長里短,還有婉兒如何盼著她爹回家,等等。也許思念情長,無處消遣,或有滿腹委屈,難訴衷腸。如今得以憑藉,只管盡情的傾訴。她相信眼前的這個年輕人能夠將她的話帶給馮老七,讓那個在外漂泊的男人早日回家。
漸漸的黃昏降臨。
桌上的碗碟空了。
秀珍沒動碗筷,婉兒也僅僅吃了一個雞子。桌上的飯菜盡數進了客人的肚子,而娘兒倆毫不介意,反而倍加期待。
「叔,我爹何時回家呀?」
「於兄弟,你與嫂子說實話吧,老七他人在何處,是否遇到了麻煩?」
於野放下筷子,臉色有些尷尬。
借著飯菜堵嘴,顧不上說話。而飯菜吃完了,他依然不敢面對母女倆殷殷期待的眼神。
面前還有一碗酒。
於野低頭默然片刻,端起酒碗一飲而盡。辛辣的酒水入喉,一股火燒直透胸懷。他臉色頓時紅了,禁不住猛咳起來——
「咳咳……」
「哎呦,嗆著了!」
秀珍忙著起身幫著捶背,婉兒也伸出小手幫著怕打。
「無妨、無妨!」
於野舉手示意道:「嫂子聽我說——」
秀珍與婉兒連連點頭。
「馮大哥出海遠行,三五年內,怕是回不來啦!」
「老七出海了?三年五載怕什麼,我娘兒倆等他便是!」
「也許八年、十年……」
「啊——」
於野一把抓起酒罈,直接對著嘴「汩汩」猛灌起來。
秀珍與婉兒嚇得後退兩步。
「砰!」
於野放下酒罈,通紅的臉上濺滿了酒水。他渾然不顧,咧嘴笑道:「我無非隨口一說,嫂子不必擔憂。海外路途遙遠,馮大哥的歸期未定呢。他讓我帶來錢財,足夠你娘倆這輩子衣食無憂。他還讓我捎來口信,囑咐嫂子帶著婉兒好生的過日子!」
他如釋重負般的吐了口酒氣,然後揮袖一甩,他面前的空地上「砰」的多了五個沉重的獸皮袋子。
「嫂子,這是……」
於野的話未說完,酒勁上涌,身子一歪,「撲通」癱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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