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斯引著玲子去往教學樓,將她送進初三(10)班的教室後,閒庭信步地進入初三(9)班。
李芳正在上班會課,不苟言笑地給教室里正襟危坐的學生們講班規班紀,在齊斯落座後警告地看了他一眼,冷冷道:「陸明記遲到一次。」
九班雖然是全校最差的兩個班之一,學生卻並不算無法無天,到底畏懼李芳的凶名,此刻一個個的安靜如雞。
對老生常談的規章的講解很快告一段落,李芳環視全班,聲音嚴厲:「你們中的很多人能坐在這裡,並不是靠你們自己,而是得益於你們的父母。
「你們要努力取得好成績,考上重點高中,成為對社會有用的人,才不辜負他們對你們的期待。」
細雨籠罩希望中學,一派陰沉靜默的空氣中,班會結束了,李芳轉身離開。所有學生都安靜地坐在座位上,或是翻看書本,或是埋頭刷題。
凝滯沉寂的氛圍浸染整層教學樓,令人生出隨時會窒息的錯覺,卻有一縷晦暗不明的惡意在壓抑的情緒下蠢蠢欲動。
在下課鈴響起的剎那,有幾個男生向齊斯圍攏過來,不懷好意地笑道:「陸鳴,這幾天你有沒有再見到過那位兔神?試試看向祂祈禱唄,說不定能改一改你的霉運呢。」
「已經這麼多天過去了,你的病應該也好了吧?再下水一趟吧,你要是敢的話,我們以後就再也不欺負你了。上次你一張照片都沒拍到,可做不得數。」
齊斯裝作聽不見,拿出一本嶄新的作業簿,埋下頭安靜地寫寫畫畫。
男生們覺得被輕視了,面色不善起來,惡狠狠地抬起手抓向齊斯。
就在他們要拎住齊斯領口的前一秒,門外傳來李芳的聲音:「陸明,來我辦公室一趟。」
男生們悻悻收手,齊斯面不改色地起身,站到等在門外的李芳身邊,不聲不響地跟著她走向走廊盡處。
在這個時間點,李芳還活著,走廊間嬉笑打鬧的男女學生也都沒有表現出任何異狀。
齊斯跟隨李芳進入辦公室,在辦公桌前一步處站定,保持一個禮貌而疏遠的距離。
李芳在辦公桌旁坐下,從抽屜里取出一支黑色的錄音筆,恨鐵不成鋼地嘆息:「陸鳴,前段時間你總說老師們講課太快,你來不及消化,才不願意聽課。今天你又遲到了,我該拿你怎麼辦好呢?
「接下來你可不能再找藉口了,老師特意買來這支錄音筆,現在將它交給你,你以後有什麼聽不明白的都可以錄下來……」
她又叮囑了很多,無非是說學習很重要,希望陸鳴更加用功,爭取改變自己的命運。
齊斯耐心地聽著,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卻還是做出一副深受感動、洗心革面的神情。
他從李芳手中接過錄音筆,無比確定這就是未來時間線中陸鳴持有的那支。
——不僅將錄下行政樓辦公室的密碼,還可以屏蔽鬼怪的感知。
齊斯知道,任何東西在塗抹上兔神町的兔子的鮮血後,都可以避開神與鬼的注視。至於兔子鮮血的由來,他也已經有答案了。
離開辦公室後,他從道具欄中取出【兔子屍骨】,用刀片劃破兔屍的頸動脈。
冰涼的血液緩慢地流溢,漫過手指後從指縫間漏下,逐漸浸透整支錄音筆。
……
【兔子屍骨】沾染過時空權柄的碎片,可以帶著齊斯的意識在過去的時間線中穿梭。希望中學的時間飛速流逝,被齊斯判定為不重要的節點快速略過。
淅淅瀝瀝的小雨下了整整一天,直到夜裡九點才堪堪停歇。
晚自習結束後,學生稀稀落落地離開教室,或離校回家,或回到寢室。
道路兩旁的路燈投下白光,路面的積水一時波光粼粼。
齊斯揀淺水處走,沒有濺起水花,腳步壓得如鬼魅般無聲無息。走出一段路程後,只聽背光的陰影處傳來嘈雜的人聲。
「我看你下課總往李老師辦公室里跑,你是不是去打小報告了?」
「剛來這兒就知道討好老師,賤不賤啊?」
白日裡文靜聽話的學生們將玲子圍在中間,肉眼可見地不懷好意。
學業的壓力和壓抑的情緒需要一個宣洩口,而初來乍到的轉校生無疑成了發泄的由頭。
在推搡和咒罵中,玲子摔倒在地,坐在雨水裡,潔白的校服上浸漬污泥。
齊斯隱沒在陰影中,袖手旁觀。直到學生們作鳥獸散,才走過去,微微側身,向癱坐在地上的玲子伸出手。
後者呆愣著,遲遲沒有反應。
齊斯皺著眉將她從地上拽起,輕聲嘆息:「你知道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對你嗎?」
夜幕之下,玲子不解地搖頭。
齊斯涼涼地笑了:「因為,他們在害怕啊。
「他們害怕他們脫去『學生』的外皮,投入社會的磨盤後,像雜草一樣泯然眾人;他們茫然,怨恨,卻由於知識有限而無法找到準確的報復對象,只能隨便尋一個好欺負的靶子,施加假想的正義。
「他們即將作鳥獸散,於是急於在分別前進行一場集體的行動,徒勞地充當團結的佐證;而團結大多數的最好方法,就是將少數人排除出去,作為『外部的敵人』。」
黑羊效應,因為害怕失群,所以用一條條標準將群體分割得溝壑縱橫,再在溝壑中拉幫結派,形成多數人對少數人的暴力。
說到底,不過是一群弱者互相尋求安慰,再通過欺凌更弱者獲得精神上的滿足罷了。
「他們欺負的不是你,而是一個代表『與他們不同』的個體。」齊斯收了臉上戲謔的笑意,目露憐憫之色,「換句話說就是,總要有人遭受這一切的,這是命運的安排。」
……
時間一天天過去,希望中學始終不見陽光。
連綿的雨和多雲的陰天瓜分了歲月,讓齊斯不由想起這個副本原本的希望中學線,八月一日到八月七日之間,沒有溫度的陽光填滿每一個角落,虛假得像一場詭異的夢。
那無疑是鬼怪一廂情願釀造的美好幻覺,明亮卻不切實際,冰冷而脆弱易碎。
在玲子被欺凌的過程中,齊斯適時站出來幾次,不走心地進行了於事無補的制止,如願獲得玲子的感激,同時轉移了部分學生的目光。
起先是偽裝成閒談的惡言惡語,再到被各色筆亂塗亂畫的筆記本,然後是不知從哪裡撿來的死麻雀死老鼠。
齊斯對於所有惡意視若無睹,只默默將手中的兔子屍體做成骨骼標本,以延緩腐敗的進程。
學校中流行著各種怪談,怪誕的舉止往往能引發人們對於詛咒的聯想。學生開始恐懼,而事實早已釀成。
他們能做的只有變本加厲,將一場小團體的霸凌變成集體行動,試圖讓所有人一起承擔風險。
命運的輪盤一經轉動便無法停歇,所有人都被捲入其中,成為鬧劇的演員。
轉校生們也加入欺凌的隊伍,這樣識趣的行為使他們成功融入原本排外的班集體。
壓力得以釋放,團結得到鞏固,一人的犧牲顯得格外划算……
夜雨傾盆,閃電從天空中打下。
齊斯走在雨幕中,任由雨水將校服浸透。
身後傳來玲子的呼喊:「陸明!你為什麼總是躲著我?」
欺凌轉向後,她不止一次試圖像齊斯站在她那邊一樣,站在齊斯那邊。
齊斯卻總是離她遠遠的,遙遙相望,若即若離。
她起初以為只是偶然的擦肩,後來才知那是有意的躲閃,現在她追逐過來,讓齊斯避無可避。
齊斯停住腳步,側過身看她,笑容恬淡:「玲子,我不想連累你。如果一定要有人承擔這一切,為什麼不能是我呢?」
話術的陷阱已經埋下,他要做的從來都不是拯救,而是將受害者推入更深的地獄。
如果陸鳴和玲子僅僅是萍水相逢、點頭之交,要如何才能讓陸鳴甘願將自己的性命放上賭桌,也要換玲子復生?
只有一個可能,便是玲子曾經為了救他,主動為他捨棄過生命。直白點說,就是玲子代他受過。
而一步步誘導玲子在陸鳴身上投下更多的情感砝碼,便是齊斯現在要做的事兒。
只待他抽身而出,不明情況的陸鳴將順理成章地出於情感投射效應,落入彀中。
「玲子——」遠處有一道女聲在呼喊,是班裡的一個女同學。
齊斯後退幾步,笑著說:「現在,你也是他們的一份子了。就不要再來同情我這個渣滓了。」
他一步步遠去,走進寢室樓,直奔0415寢室。
看到正坐在床邊拿著一本書翻看的楊放,他走過去,做出神秘又緊張的表情:「我遇到了一件怪事,聽說你懂這些,能不能幫我想想辦法?」
楊放的眼中綻放好奇的光采,顯然被齊斯的主動求助激發了興趣。他一面抽出枕下的筆記本,一面故作嚴肅道:「陸明,你不要害怕,先和我詳細說說情況。」
齊斯垂下眼,緩緩講述:「我向一個被稱為『兔神』的存在許了願望……」
……
一條條留給未來的自己的線索準備妥當,齊斯坐在教室里,拿起筆記本,沒來由地生出幾分惡趣味。
他拿起筆,在扉頁寫下「日記本」三個大字,然後翻到中間一頁,一筆一划地寫道:
【大兔子病了,二兔子瞧……】
將《十隻兔子》兒歌謄抄了一遍,補全九兔子和十兔子的邏輯,他在最後寫下四句兒歌:
【頭顱沉在池塘底,四肢藏於東西南】
【女孩死在八月六,屍體深埋樹林間】
以上這些似是而非的表述符合詭異遊戲的謎語人特性,齊斯相信,未來的自己第一次見到時,一定會將其當做副本自帶的線索。
有餘力的時候,他向來喜歡玩兒人,尤其是玩兒自己。在以他為主視角的這條時間線上,他已經被另一個自己用【陸明的日記本】玩兒了,他要是不如法炮製,簡直大虧特虧。
「陸明,來我辦公室一趟!」李芳站在教室前門喊。
齊斯「哦」了一聲,從善如流地起身,跟在李芳身後一路走進辦公室中。
李芳拿起茶杯抿了口水,緩緩開口:「陸明,你應該知道,中考對你很重要,你輸不起。和同學相處不好對學習也會有影響,你應該嘗試融入班集體。」
齊斯輕聲嗤笑,反問:「那老師覺得,是我不願意融入嗎?」
對於齊斯來說,原因當然在他。只要他想,有一萬種方法讓涉世未深的孩子們唯他馬首是瞻。
但對於原本的陸鳴來說,可沒有想不想的餘地。
一個孤兒,被推入名為「希望」的磨盤,能做的只有忍耐,等待拯救,並在絕望中被犧牲,被碾碎。
李芳嘆了口氣:「老師都看在眼裡,但能怎麼辦呢?批評他們,他們只會變本加厲地欺負你,我總不能時時刻刻跟在你身邊。他們有家人,哪怕中考失利,也能有出路,你和他們耗不起的。」
「我明白了。」齊斯說,「我會盡力調整和同學的關係的。之前和他們鬧矛盾,是因為他們總是欺負隔壁班的玲子。玲子她一直很敬重李老師您……」
他點到為止,相信熱心的好老師李芳會在他離開後,做出相應的行動的。
……
玲子站在辦公室外,焦灼地等待,直到齊斯面無表情地走出來,才鬆了一口氣。
淺灰色的天空下,齊斯一身洗得發白的校服,鑲嵌在缺少明暗對比的背景里,鮮明而刺目。
他微笑著,平靜地講述:「我很早之前就看清了『人類』這個物種的某些本質。歷史的進程,無非是一次又一次的利益權衡,他們習慣於用個體的死亡換取群體的生存。
「當然,有些時候『死亡』並非肉體的消逝,而是名譽、靈魂、未來等虛妄的美好的東西的毀滅。
「在個體和群體的力量對比並不懸殊時,他們將個體的死稱為『犧牲』,並立牌坊、立紀念碑,作為褒獎和弘揚,欺騙那些不明所以的傻子前仆後繼。
「後來,有那麼一部分人獲得了絕對掌控權,他們便連虛偽的紀念都嫌麻煩了。於是,他們制定了『道德』,為針對個體的行動冠以『正義』的名義。他們鬧劇般地審判巫師,審判——我。」
齊斯說到這兒,像是想到了什麼,哂然一笑:「也許只需要掌控『話語權』,讓那些受害者像兔子一樣發不出聲音就行了。不明真相的群眾愚昧無知,只會跟著人群拍手叫好。」
他噙著古怪的笑容,轉身離去,留下玲子茫然又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久久怔忪。
當天深夜,齊斯孤身一人去往湖邊,縱身躍入冰冷的湖水中。
他不住地下沉,在與水底的兔神像目光相接的剎那,發動了【兔子屍骨】的效果。
刺目的光線照亮整個空間,思維殿堂中對應陸鳴的猩紅葉片碎成一陣血雨。
齊斯的意識在剎那間抽離,回歸兔神町的時間線,在神居的床榻上睜開眼,聽到刺耳的系統報錯聲。
【副本劇情遭到嚴重破壞……正在修復】
【修復中……認知扭曲中……】
雪花狀的前景甫生又散,齊斯有一瞬間獲得了另一個視角,在希望中學的世界居高臨下地俯瞰。
他看到自然湖中,失去他操控的「陸明」溺水而死,屍首如同被橡皮擦去般一塊塊消失。
校園另一角,懵懂無知的陸鳴憑空出現,正背著書包,向寢室樓的方向走去。
一個迷亂而荒唐的長夢就此終結,「陸明」的存在,被從幾乎所有人的記憶中抹去。(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