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武田信繁後,義重又轉過身看向武田元光,好奇道:「下野守這麼急著回去,想必確實有什麼事吧?」
武田元光無奈地嘆了口氣,回答道:「本以為擊退了尼子軍的進攻,安藝就能恢復平靜了,可事實並非如此。」
「前幾日,您不是還跟我說,經此一役,安藝武田家獲得了不少城池和領地,勢力顯著增長了麼?」義重好奇道。
「是啊,確實獲得了不少地盤,」武田元光點了點頭肯定道:
「在大內介的支持下,武田家取得了對佐東、安南、安北三郡的支配權,並且從支持尼子家的吉川治部手中奪取了日野山城,將其趕到了小倉山城,獲得了對山縣郡大部的控制權。除此之外,大內介還將鏡山城讓了出來,使得武田家的勢力重新進入賀茂郡。」
鏡山城,本是大內氏支配安藝的重要據點。大永三年(1523年),尼子、大內兩家圍繞鏡山城的歸屬展開激烈的戰鬥,由於毛利元就的參戰,鏡山城一度被尼子經久奪取。後來,由於尼子、毛利反目,毛利元就再度臣服於大內氏,並且幫助大內義興奪回了鏡山城。
此後,為了爭奪安藝、備後的控制權,大內義隆和尼子經久、詮久圍繞鏡山城時常激戰,直到頭崎城被大內、毛利聯軍攻克,鏡山城一直是大內氏統治安藝的中心。
得知大內義隆將鏡山城讓了出來,義重頗為吃驚:「我雖對安藝不太熟悉,但那鏡山城的重要性,據我所知卻是非同小可啊,能將此城交予武田家,應該算是大內介的一種示好吧?」
「最開始為父也是這麼以為的。」武田元光回答道:
「可是當得知大內介在賀茂中部修建了槌山城後,為父才察覺所謂示好不過是表象罷了。
為父去鏡山城實地看過,那座城並不高,且四周臨近毛利氏領地,較之城高池深的槌山城可謂是易攻難守。大內介將此城讓出來,與其說是示好,不如說是讓武田家替他看好門戶,防止毛利右馬頭的勢力進一步向南延伸。」
「不僅如此,高松城的熊谷家你應該知道吧?」武田元光問道。
義重點了點頭:「就是最先背叛武田家,與毛利右馬頭達成和睦的舊武田家臣吧?」
「正是,他們的當主熊谷伊豆守,因為『橫川表之戰』之戰擊敗了武田討伐軍,徹底從武田家自立出去,並且加入了毛利家領導的國人聯盟,與武田家已然勢成水火。
可即便知道這種情況,大內介還是將高松城所在的安北郡的支配權交給武田家,並要求熊谷伊豆守再度向武田家臣服。你覺得,這也是向武田家示好麼?」
聽到這,義重確實警惕起來:「大內介這麼做,並不會讓熊谷家真心實意地服從武田家,反倒會激起毛利家的不悅,激化毛利、武田兩家的矛盾。」
「正是如此。」武田元光肯定道:
「讓本家占據鏡山城,封堵住毛利家南下的道路;讓與毛利家交好的熊谷伊豆守臣從武田氏,加劇兩家的衝突。你覺得,這種情況下,安藝的和平能持續多久呢?」
「照您這麼說,毛利家應該會更加忿怒才是,畢竟年初的那場仗,毛利右馬頭貢獻最大,卻沒有得到應有的回報。」義重揣測道,「我認為,大內介這麼做,應該不是針對武田家,而是在防範毛利家。」
「為父也是這麼認為的。這場吉田郡山城之戰中,雖說毛利右馬頭的軍事才能發揮得淋漓盡致,但也因此引起了大內介的警惕。
畢竟毛利家在右馬頭的帶領下,在大內、尼子兩家之間搖擺不定,真的讓他做大,還是存在很大風險的。這種情況下,就必須讓本家作為一條韁繩,將右馬頭這匹野馬,牢牢拴在高田郡,使得他輕易動彈不得。」
「是啊,誰都不希望自己身邊出現一匹脫韁的野馬吧。」義重深以為是地頷首道,「不過還有一種可能,那便是大內介想藉助武田、毛利兩家矛盾的激化,使得安藝本土勢力不能擰成一股繩一致對外,從而穩固大內家在安藝的統治。」
「這也是很有可能的。」武田元光頗為無奈地苦笑道:
「武田家是安藝分郡守護,在當地、特別是西安藝素有威望;毛利家在右馬頭的率領下,先後降服了五龍城的宍戶家、高松城的熊谷家、米山城的天野家,消滅了高橋城的高橋家,在東安藝已經一家獨大。
這種情況下,大內介肯定不希望兩家達成和睦,繼而聯合起來排擠親大內家勢力,將安藝從大內家手中徹底剝離出來。因此,這才有意給兩家都添點堵,使得安藝一統的情況永遠不會出現。」
義重深以為是道:「自二十多年前,元繁公在有田中井手之戰中敗給了初陣的毛利伊豆守開始,兩家便已經勢同水火,一致對外基本不可能做到。可大內介還是不放心,多管齊下、防患未然。由此可見,武田、毛利的壯大,已經成為大內家難以忽略的問題。」
「那這次下野守急匆匆地趕回銀山城,難道也跟毛利家有關?」義重繼續好奇地問道。
「這次倒是跟毛利家沒有太大瓜葛,主要還是因為矢野城的野間家,與仁保城的白井家長期積壓的海上矛盾不可調和,引發了大規模的海上衝突,嚴重擾亂了安藝西部海域的秩序,下野守這才著急返回安藝協調處理此事。」武田元光回答道。
仁保城的白井家,矢野城的野間家,都是活躍在安藝西部、宮島附近的水軍眾。不同的是,前者是安藝武田氏的警固眾,通俗點說就是「御用水軍」,現任當主是白井房胤。
後者則是獨立性較高、名義上從屬於大內氏的警固眾,從其近兩任當主的名字——野間興勝、野間隆實就可以看出,這一族與大內氏的密切關係。
作為對安藝武田氏的獎賞,大內義隆確認了其對安南郡的支配權,因此,野間一族也就成了安藝武田氏的附屬。
可現任當主野間隆實認為,安藝武田氏時常在海上爭端中偏袒白井氏,因此並不甘心被其支配,加之野間隆實的正室又是熊谷信直的女兒,沒少給他吹枕邊風。
因此,野間隆實便對武田信實的命令陽奉陰違、熟視無睹,拒絕承認安藝武田氏劃定的白井、野間兩方在海上的勢力範圍,時常進入白井氏的海域向過往船隻收取「警固料」(過路費),雙方沒少為此大打出手。
就在不久前,雙方再度因為海上爭端刀兵相向,野間隆實更是出兵焚毀了白井氏的重要據點出張城,使得矛盾規模大幅激化,白井房胤率軍包圍了矢野城,野間隆實在出城吃了幾場敗仗後被迫籠城,同時派人前往大內館,向大內義隆求援。
不過,大內義隆也不傻,他知道這件事是野間氏有錯在先,因此並未出兵救援。
但畢竟曾為大內氏效力,大內義隆還是修書一封給武田信實,告訴他如今白井、野間都是安藝武田氏的家臣,他要拿出主公的氣魄來調和兩家的矛盾,如果這點都辦不到,大內氏會考慮收回武田氏對安南郡的支配權。
然而,武田信實畢竟是「空降」的當主,能力和威望都十分有限,他嘗試協調了多次,白井、野間兩家都拒絕退讓,這使得情勢對武田家十分不利。
在此情況下,武田信實不得已派人請武田繁清回安藝,希望能藉助他在武田氏內部的威望,以及在白井、野間兩家中的人脈,解決這一爭端,避免剛到手不久的安南郡又被大內義隆藉故收了去。
聽了武田元光這般介紹,義重感到安藝武田氏現在的日子,比之尼子氏侵攻之前,並沒有舒服多少。
「如今武田家夾在大內、毛利之間,東北還有吉川家,北面還有石見的尼子殘黨,南面的水域也不太平。這樣看來,武田家周圍的形勢並未有所好轉啊。」
「確實不容樂觀。」武田元光微微頷首,可隨即還是苦笑道:
「凡事要往好處想,雖說四周都要小心提防,但比起尼子軍進攻前,領地還是擴大了一倍以上,還額外獲得了一個郡的支配權,這難道不值得慶幸麼。
當然,最重要的是,如今的武田家,已經在大內介心中占有一席之地,成為制衡毛利氏在安藝擴張勢力的重要力量。可以這麼說,只要毛利氏尚在,武田家就不會有危險,這種『安全保障』可以說得上十分牢固了。」
「父親所言極是。」義重對於武田元光的這番分析很是認可,「安藝那邊,就多勞煩您費心了。既然下野守先行回去了,那您就在這愛宕山多住些時日,正好也好好看看源太郎,小傢伙現在長得可壯實了。」
「哈哈,那是自然,」一提起自己的大孫子,武田元光頓時喜上眉梢,眼睛也眯成了一條縫:「要不是為了看源太郎,為父才懶得回來呢,這一路上可顛得夠嗆。」
「那您待會自己過去吧,我就不陪您了。」義重向武田元光欠身道,「甲斐的典廄殿下今天要去看看『天橋立』,順道去若狹欣賞小浜的夜景,臨行前,我覺得有必要為他餞行。」
「怎麼,聽你的意思,他似乎並不急著趕回甲斐?」武田元光問道。
義重點了點頭:「那天宴會上,您應該也聽到了,他確實想在本家多住些時日。他既然提出來了,我也不好拒絕吧。」
「確實不好拒絕,不過……」武田元光說到一半,停頓了片刻:
「總覺得哪裡不對勁。據為父所知,現在甲斐武田家似乎並不太平,京兆特別喜歡典廄這個小兒子,有傳聞,他甚至打算廢長立幼,將家督之位傳給典廄,為此,家臣們也分裂成了兩派……這時候不急著回去,反倒要留在本家,屬實有些奇怪。」
「您是覺得,他留在本家別有隱情?」其實早在那天宴會後,對於武田信繁的異常舉動,義重心裡便已經有了答案。此番見武田元光也察覺到異樣,他便想聽聽他的看法,想看父子兩人是否「心有靈犀」。
「聽說典廄兄弟二人感情很好,考慮到現在甲斐內部的暗流涌動,為父認為,他這麼做,似乎是在有意躲避什麼……又或者說,也許最近,甲斐將會有大事發生……」
聽了武田元光這番話,義重表面不動聲色,心中卻很是驚訝:自己擁有「上帝視角」,尚且需要思忖良久才能得出答案,他卻能從蛛絲馬跡中推斷到這種程度,確實讓人欽佩。
「彥五郎啊,」也不知是想到了什麼,武田元光突然神情哀愁地喊起來義重的幼名:「抽空去看看你兄長吧,你們也有兩年多沒見了吧。」
「您怎麼突然提起他來了?」義重愣了一下。
「也沒什麼,本來是說甲斐武田家的,不知道怎麼的,想起你兄長了。」武田元光抿了抿嘴,嘆了口氣道:
「生逢亂世,兄弟鬩牆、父子相殘屢見不鮮,甲斐的『油川之亂』,本家的『宮川之亂』,總覺得有一種厄運在武田家循環往復……好在你並沒有對你兄長下狠手,就這點來說,為父還是十分感謝你的。」
「您這話……」義重算是明白武田元光為什麼會這麼說了,隨即向他表示道:「兄長本質並不算壞,最多不過是野心與能力不相匹配罷了。您放心,只要他安心待在寺院裡,我是不會為難他的。等彥二郎(武田信豐嫡子)元服後,我也會視情況委以重任的。」
「聽你這麼說,為父心裡好受多了。」武田元光臉上再度顯現笑容,「彥二郎今年也十五歲了吧?是該元服了。」
「是啊,不過那小子似乎不太願意舞刀弄槍,倒是對經商很感興趣。前段時間,還吵著要跟彥八郎(今井久秀)去堺港販賣販賣海貨呢。」義重回答道。
「是麼……這對他而言,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武田元光回應道。(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