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蓉說完,就抬手給裴文宣灌水,裴文宣差點給她嗆死,掙扎著推開杯子,急道:「你做什麼!」
「有精神了?」
李蓉笑著起身,同旁邊人道:「扶上去,走了。」
說著,李蓉就自己先上了馬車,旁人把裴文宣扶上馬車,隨後就退了出去。
馬車啟程,噠噠離開,李蓉坐在座上,穿著舞娘的衣裙,披著裴文宣的衣服,姿態從容優雅,舉手投足間,無形中就帶了種說不出的嫵媚動人。
裴文宣進了馬車,見得李蓉的模樣,他神色定了定,隨後便移開目光,假作什麼都沒看到一般,去了李蓉對面,閉眼一躺就倒下了。
「也不問問我要帶你去哪裡?」
李蓉見裴文宣裝死,笑眯眯詢問,裴文宣不睜眼,淡道:「反正不會拉我去死。」
「這麼有信心?」
李蓉輕笑出聲來:「你如今倒相信我得很。」
「你大可現下把我殺了,然後明個兒去和親,說不定這波斯舞娘衣服你就可以長長久久穿了。」
李蓉聽裴文宣這麼嫌棄這衣服,不由得自個兒往下掃了掃,隨後道:「我覺得這衣服挺好看的,你怎麼這麼多意見?」
裴文宣正要開口,李蓉立刻提醒他:「你可千萬別和我提低俗,我記得當年年輕穿這衣服的時候你還和我說過很適合我,別有風味。」
這一句話把裴文宣堵得啞口無言,所有話語一時間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憋了半天之後,他才道:「我現在覺得不行。」
李蓉嘲諷一笑:「裴文宣,你年輕時候也算個風流公子,現下倒和那些個糟老頭子差不多了。」
他們年輕的時候,裴文宣不像蘇容卿那樣人盡皆知的君子風流,外界都說他有些寡言、木訥,甚至古板。
但其實他也會陪著她在元宵時候一起逛花燈,看她玩樂打扮成這些波斯舞娘的模樣,蒙著面紗加入人群一起跳舞,這時候他還能笑意盈盈誇她,說沒人比她更好看。等跳完了,冷風吹來的時候,他還會悄無聲息將手搭在她的肩頭,用廣袖為她禦寒。
而後她眨著眼問他:「你不生氣麼?」
裴文宣便似笑非笑斜睨向懷裡人:「見得牡丹盛華京,我歡喜來不及,又生什麼氣?」
李蓉挑眉,裴文宣便知這是警告,不許他調笑她,於是他正了色,溫和出聲:「心裡本有幾分不高興,但見你高興,我竟也沒什麼不高興了。而且,講道理來說,」裴文宣語氣認真,「殿下的一切歸屬於殿下,我本就不當置喙,只要陪伴就好。」
這話聽得人高興,李蓉便道:「我的一切是我的,那你呢?」
裴文宣見李蓉眉眼間有喜色飛揚,他轉著扇子,攬著姑娘,走在華京繁華街頭,替李蓉擋開周邊的人,笑道:「除卻道義、家人、舊友,裴文宣的一切,都是殿下的。」
「道義、家人、舊友,」李蓉念著,頗有些不高興了,「除卻這些,那你還剩下什麼呀?」
「若這些都不除去,」裴文宣無奈,「我人生只有殿下,豈不是一個不忠不孝不義之人?殿下喜歡這樣的人嗎?」
李蓉想想,倒也是不喜歡的,而且她心底里也清楚,若真有這樣的情分,她也是要不起的。
她說著好玩,但裴文宣說話慣來認真,她也就不再追問,只是頓住了步子。
裴文宣見她停下腳步,扭頭瞧她,李蓉張開雙手,輕揚了下巴:「算啦,既然你能把自個兒給我這麼多,我也勉為其難對你好一點。」
說著,她瞧著裴文宣的外套道:「把外套給我穿上。」
裴文宣聽得這話頓了頓,他愣愣看著李蓉,也不知道是在想什麼,李蓉見他呆愣著,不由得催促他:「快呀。」
裴文宣得了這話,才回過神來,他解下衣衫,披到了李蓉身上,在他將衣服拉到李蓉身前那一刻,元宵節的煙花盛放而起,街上來往人群,男男女女,都一起看向天空。李蓉也不例外,她急急抬頭,隨後就見煙火落到她眼裡,也就是這個時候,裴文宣悄無聲息握住她的手,在眾人仰頭看著煙花那一瞬間,低頭吻上了她的唇。
那吻一瞬即逝,同煙花一般瞬間消散,卻驚得李蓉站在原地,久不回神,畢竟裴文宣慣來是個謹慎又有幾分古板的人,在人前做這件事,她是從不敢想的。
然而對方卻依舊是從容姿態,握著她的手,笑著道:「殿下,走了。」
李蓉沒說話,她就由他拉著,他走在前面,她踩著他的腳步。過了好久,她低聲道:「那麼多人,你親我幹嘛呀?」
裴文宣走在前面,她看不見他其實染了紅暈的臉,只聽他一貫清雅中正的聲音,染了幾分難言的旖旎,低聲溫柔道:「蓉蓉,我很高興。」
他沒解釋太多,只是說了那麼一句,他很高興。
至於他在高興什麼,歡喜什麼,為什麼會有那一瞬間的失態,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
回憶起那時候的裴文宣,李蓉再看看現在閉著眼睛挺屍的人,忍不住嘆了口氣,念了聲:「歲月催人老啊。」
「說得好像你不老一樣。」
裴文宣聽她念及以前,煩得側過身,嘀咕道:「老太婆。」
李蓉輕輕「呵」了一聲:「糟老頭子。」
裴文宣不說話,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酒喝多了,聽著李蓉說這些,就覺得心裡難受。
如果不提及過往多美好,就意識不到如今的自己多狼狽。
李蓉提醒的時候,他才想起來,自己已經很多年很多年沒有過少年時那樣的心境,那樣從容的、溫柔的、坦然的、充滿希望且無畏的心境。
他記得自己年少的時候,也有諸多喜好,他會畫畫,也會作詩,興致來時,還能撫琴舞劍,是一個再合格不過的世家公子。
他會在晴朗的天氣踏山而上,又或乘舟縱情山水之間,那時候他覺得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很好,所有事都很美,尤其是李蓉,每次她彎眼笑的時候,他都覺得這世上,似乎再也不會有冬天。
可是他自個兒也不知道怎麼了,李蓉和他爭吵,分開,他母親離世,李蓉和蘇容卿在一起,秦真真死在後宮,李川性情大變,他手中權勢越大,位置越高,一切也就變得的越奇怪。
他每一天都覺得疲憊,什麼事都累,每一日辦完公務,他最大的願望,就是找個地方,安安靜靜的,不要有任何人,讓他關上門,一個人呆著。他害怕見周邊人,因為每一天見到的人,不是要爭吵,就是要謹慎討好,又或者是保持警惕。哪怕是李蓉,見了面,也是無休止的嘲諷和謾罵。
日日夜夜,歲歲年年,反覆如此,越累越躁,越躁越累,往復循環之後,他活得像是一隻困獸,每天四處亂撞,直到此刻回頭,才發現早已把自己撞得頭破血流,面目全非。
他聽著李蓉說起如此美好的過往,再睡不著,只是睜著眼盯著晃動的車壁,一言不發。
李蓉抿著茶,見他似乎是睡了,便從旁拿了帳本來翻看,沒一會兒後,她突然聽到裴文宣道:「我很討厭是不是?」
李蓉頓住動作,過了片刻後,她緩聲道:「我不也很討厭嗎?」
裴文宣不說話,李蓉垂眸翻了書頁,平淡道:「老和你吵架,老說你不是。大家都一樣,你也不用自卑。」
裴文宣聽著李蓉的話,一時說不出話來,李蓉知他或許是想到什麼,心緒難平,便勸道:「你喝了酒,腦子不好用,別多想了,趕緊睡吧。明天我們就去九廬山找秦臨,按著時間,楊家被圍困的消息很快就會到前線,到時候前線的楊家人肯定要弄點麻煩,川兒怕很快就得過去,在這之前,我們要說服秦臨陪川兒一起到前線去。」
裴文宣聽著李蓉冷靜和他商討著局勢,他幾乎是慣性的聽完了李蓉的話,應聲道:「秦臨這人我有數,最怕的其實是崔清河……等明日,九廬山看看情況,不必擔心。」
「嗯。」李蓉得了這話,翻著帳本道,「睡吧。等一會兒到了公主府,我再叫你。」
裴文宣見李蓉不想說下去,便也沒再多話,他閉上眼睛,迷迷糊糊睡過去。
他在睡夢裡,也不知道怎麼的,就夢見自己在廬州守孝那三年時光,那時候他雖無官職,卻也瀟灑,和風煦日時節,他便帶一壺酒,一隻笛,自己乘舟而下,尋一個陰涼之處,在湖上睡一個下午,等回來時,取一些蓮子,路上遇到孩童,就贈給他們。若是荷花盛開之時,也會帶一朵荷花,隨手送給那一日路上遇到的小姑娘。
他在夢裡忍不住笑起來,而後就聽煙花在夢裡綻放,而後是十八歲的李蓉,身著波斯舞姬的服裝,帶著面紗,混雜在人群之中,跟著那些人學著動作。
她腰身纖細,靈動如蛇,動起來時,垂在腰間的亮片輕輕晃動,勾勒出一種若有似無的撩人,她的眼睛明亮,隔著人群瞧著他,哪怕遮著半張臉,卻也能瞧出那貓兒一般驕傲又靈動的笑來。
他隔著人群,遠遠瞧著姑娘,忍不住就笑起來。
那姑娘不知道怎麼的,就走到了他面前,她身上披著他的衣服,笑意盈盈看著他。
「裴文宣。」她叫他的名字,叫完了,卻什麼都不說,只是靜靜看著他。
而後她身邊出現了一個青年,那人神色溫和,和她靜靜站著,那人和裴文宣一樣的眉眼,卻是截然不同的氣質。
「裴文宣,」李蓉笑起來,「我走啦。」
說著,李蓉和手拉著手,身形慢慢消融,裴文宣依稀聽見人叫他:「裴大人?裴公子?裴文宣?裴狗!」
裴文宣在這一聲聲呼喚中緩慢睜開眼睛,看見李蓉正低頭瞧著他,輕拍著他的臉道:「你這是暈了還是睡著了?趕緊起來啊,走了。」
裴文宣恍惚回神,他故作鎮定點了點頭,緩慢起身。
李蓉打量了他一下,見他是醒了,便道:「我先下去,你緩緩。」
說著,李蓉便下了馬車,裴文宣緩了片刻,也起身,下了馬車。
而後兩個人抬起頭,看見公主府的牌匾。
這是他們生活多年的地方,兩人都再熟悉不過,只是歷經生死回來,再站在門前,便有了幾分難養的滄桑感。
兩人對視了一眼,李蓉笑了:「回來了。」
裴文宣也笑了笑,他低下頭,溫和道:「進去吧。」
李蓉鮮少來公主府,她一來,整個公主府立刻起燈,喧鬧起來。
李蓉和裴文宣一起去了後院,裴文宣被安排了另一個房間,裴文宣看著這熟悉又陌生的地方,聽著李蓉熟練吩咐道:「把這裡種一顆桃花樹,那邊的紅楓移到東園去,屋裡的薰香全換成洛家的蒼蘭木,還有那個花瓶……」
李蓉打算改動的地方著實多,一路走到了後院門口,侍從同裴文宣道:「公子這邊請。」
裴文宣點了點頭,他同李蓉道別:「殿下,微臣先去休息。」
「行,」李蓉隨口點頭,又扭頭同管家道,「還有那邊那株月季……」
裴文宣聽著李蓉的話,回頭走在長廊上,他看著落在長廊的月光,聽著李蓉喋喋不休的聲音,走了幾步,又頓住步子,他回過頭,便見李蓉還穿著舞姬的衣服,披著他的袍子,卻十分有氣勢的指使著人。
那模樣和她年少時有許多不同,又似乎沒什麼不同。
裴文宣靜靜看了片刻,忍不住笑起來。
他突然出聲:「殿下!」
李蓉回過頭來,便見裴文宣站在長廊。
他看著她,突然道:「其實你這套衣服也挺好看的。」
李蓉得了這話,愣了愣,就見裴文宣雙手放在身前,行了個禮,溫和道:「殿下好眠。」
那一瞬間,李蓉有片刻恍惚,覺得似乎是看到了二十歲的裴文宣,又似乎不是。
她忍不住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臉。
「我得早點睡了。」
她喃喃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