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2章 太陰鎮仙白骨塔
直沽城西門,靠近清化廟的那一片荒地,茫茫一片都是大大小小的墳頭,墳挨著墳,墳堆著、擠著、壓著墳,不知多少個墳頭擠在這一處。
正是直沽城西的亂葬崗,且不說城中數十萬口,百姓、力夫,南來北往的漕幫水手。
僅僅是每年九河衝到海河的浮屍,這裡都要掩埋上百具!
海河的浮屍,往來的客商,逃荒的流民,死掉的絕戶,斗殺的青皮,餓死的路倒,盜殺的無名,但凡沒有來路,沒有親屬收屍的屍體,便會被掩埋到此處。
因為墳頭太多,沒地方埋了!
數百年前便有一僧一道兩人,說服了當時的知府,建立起兩座高塔,收斂那些遺骨。
然後由直沽城的商家大戶,各行各會出錢著人各處撿取暴露骨骸,供奉入塔,並為這些屍骨和一些鰥寡孤獨者和貧困無靠的人家料理喪事。
為此專門成立了一個掩骨會,在每年的四月初八舉行白骨娘娘萬鬼會,在白骨塔前「招魂赦孤」,「解冤釋仇」!
白日裡,從西門過的行人商旅,都要繞道而行,夜裡更是無人敢來,方圓十里內都沒有一戶人家。
今日卻有一群北方參客,穿著鹿皮大襖,帶著裹著耳朵的狗皮帽子,列隊成行的穿過墳地,來到了此地。
為首的老人把手揣在袖子裡,貓著腰,滿是皺紋風霜的臉上,一雙眼睛格外明亮,注視著南方的運河來路,那裡的天邊似乎還殘存著一點夕陽的餘暉,久久未散,艷麗的像是鮮血一般。
老人面色凝重,低聲道:「鬼車滴血,大凶之兆啊!」
旁邊一個壯實的男人接過話道:「二爺,這麼熱鬧人多的地方,再凶能凶到哪裡去?再凶,能有咱們東北的老林子凶?這左右熊都沒有一頭,請咱們來的那些混混,耍狠斗橫的,擠眉弄眼半天不動彈,能有林子裡那些動輒殺人的鬍子凶?」
「那鬼面熊,披大衣戴帽子,下山敲門吃人,咱們牽羊參客哪年冬天不遇見一兩回?」
「林子裡的鬍子,遇上人就是一槍,下山搶錢搶娘們,動輒屠村,山上洞天甚至還吃人肉,人不像人,妖不像妖的……」
「老七……」老人轉頭看向了他:「你想留在這嗎?」
被叫做老七的年輕人張了張嘴,想到這幾天看戲雜耍上窯子的快活,狠狠點了點頭:「這直沽城好玩的多,不想再回老林子了!」
旁邊幾個小伙子沒敢說話,但眼裡也不乏贊同。
『二爺』深深呼出一口白氣,看著它消散在夜空中,他低聲道:「我也知道這裡好玩,往年咱們搜山尋寶,一支百年人參,也就能買幾響地,快活幾年而已。」
「直沽好啊!」
「一支百年人參幾百兩銀子,花的多快活啊!上館子,那一溜的菜名我聽都沒聽說過,聽戲,評書,哇!真功夫啊!真精彩。相聲,那是有真本事的,聽一天也不貴。南邊來的好物,京城裡的玩意,還有洋人海外送來的稀奇……多好啊!」
二爺眼裡也有光,但他話頭一轉:「可這裡也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
「那評書說相聲的,那唱戲畫大花臉的,那賣藥的,雜耍的,摔跤的,偷佛爺闖空門,還有那武把式!」
「這些走江湖的,得有多大本事才能在這直沽裡頭混出來啊!」
「咱們牽羊的山客,知道林子裡頭的規矩,但這兒的規矩……你懂嗎?那對幾百年的陰陽血參,要了咱們六條人命,整個參幫差點都毀了!但那只是京城貴人們養的一株寶藥而已。咱們剛想過幾天好日子,薩滿教不就找上門來了嗎?他們教主往上一坐,咱們的家仙都得磕頭。」
「血參送上去,人家不要……」
二爺拍著胸脯:「白花花的銀子灑出來,要的是咱們這條命啊!」
「可就是這麼橫的薩滿教主,進直沽第一天就差點沒丟一條命去,五位大仙,沒活出來一個!」
「這些天把咱們好吃好喝的供著,小三千兩銀子花出去,只讓咱們去送一道狀紙,往這亂葬崗白骨塔里一進,見到娘娘就磕頭!孩子,哪有那麼簡單啊!」二爺語重心長。
這時候,身後有人氣喘吁吁,小跑著來到眾人面前。
卻是一個帶著西洋鏡的四眼道士,肩膀上搭著一個褡褳,一隻手托著天干地支紫薇的羅盤,另一隻手拄著棋幡,上氣不接下氣,面色慘白的跑過來:「走……走吧!陰氣重,別多停!」
采參客二爺見他轉眼就平復了胸口的起伏,顯露出強大的養氣功底,更兼老林子裡的參客對僧道之流多有忌諱和敬重,便拱了拱手:「先生慢來,可是接應我們做法事的南茅山四眼道長?」
四眼有些魂不守舍,催促道:「快走快走!南邊的龍門開了,驚動許多鬼神,這裡千年的亂葬崗,冤魂厲鬼無數,去了白骨塔前再說話。」
此言一出,眾人只能加快腳步。
前方,幾個人影在霧氣中影影綽綽,似乎都在看著他們。
參幫的年輕人有些緊張,但還是朝著不知何時起來的霧氣里,一座尖頂六層的高塔的方向而去。
空氣中灰白的霧氣裊裊升起,發乾,發白,不像是濕乎乎的霧氣,更像是一種煙,從地縫裡冒出來。隨著白霧籠罩這片空間,天地變得混混沌沌,仿佛有一種光照亮了這裡,不知是黑夜還是白天。
四眼點燃了一把檀香,遞給眾人:「這霧氣是陰氣混著天屍煞,陰氣也就罷了。別讓天屍煞入了體,大病一場是小事,中了屍毒化僵就麻煩了!」
幾個年輕的小伙子臉色一白。
這時候四眼一拍腦門,叫到:「忘了!殭屍也是小事,前日我才在直沽丟了一隻屍王呢!那屍王被白蓮教聖女煉成了九眼火魃,按理來說直沽至少要大旱三個月,結果沒幾天就下了雨。」
四眼道士扯閒話一般的有一句沒一句的搭著話,一邊用眼角有意無意的打量著他們。
「我叫幾個小徒弟接了幾桶雨水,天津港的雨水腥,九河的雨水黃,南運河的雨水奇重無比,北運河的雨水寒,而這西門的雨水屍氣極重,地氣暗藏。」
灰白的屍氣朝著他們聚攏而來,檀香環繞著他們,將屍氣排擠出去。
偶爾落下幾縷,到了那些參客身上卻也被一種若有若無的藥香沖抵了,未能入體。
四眼瞥了他們一眼:「九眼火魃都驅不散這裡的雲,說明直沽周邊,比得上那旱魃的東西不少,西門亂葬崗就有一頭,也是一具屍王,而且……」
老參客二爺聽到『屍王』二字時已經面色凝重。
他停下了腳步!
這時候四眼道士的另外半句話,才從牙花子裡吐出來:「而且,多半是一尊地仙!」
四眼道士反手握住了背上的銅錢法劍,面前的白霧已經濃如幕布,白幕後面,一尊身高丈二,長手長腳的影子正站在眾人面前。
只看影子,它幾乎與白骨塔同高,髮髻挽在頭上,雙手猶如神像並指掐訣,風一吹,身上的法衣隨風飄動。
四眼道士急搖三聖驅邪鈴,急促的鈴聲刺破白霧,叫意識隨著那身影出現陷入沉寂的一眾參客驟然驚醒,老參客二爺急急接下背後的包裹,張手一披,卻是一件白鹿皮袍子。
「我給仙人蓋上!」
二爺一聲厲喝,手中的白鹿皮袍就朝著那高大的身影籠罩而去。
霧氣被鈴聲劃開,一雙指甲奇長的爪子,探出白霧。
它左手拇指、中指、小指攢聚掌心,掐著三聖訣,指甲長達九寸,長在乾枯猶如樹枝般的手指上,猶如一柄柄小匕首。
右手,五柄匕首朝著二爺的心口抓去……
青銅法劍劈砍在那指甲上,發出金屬交擊的聲音,更有火花碰撞而迸發,四眼道人收劍急退,手中的符紙閃電般打出,化為三枚橙紅色的火球落在那人影上。
白鹿皮袍猶如活物一般將那人影包裹住,火球落在白鹿皮上,瞬間燃燒成一個火人,熾熱的陽氣撲面而來。
二爺面露喜色,大喝道:「三昧真火!」
他手中勒出一道紅線,飛身上前就要往那人影的脖子上勒,但身後的四眼道人卻大喊:「快退!」
二爺聞言飛身便聳身,兩腳蹬蹬在地上的墳頭上踏出兩個深深的腳印,整個人身形急轉,朝著後方飛退。卻見人影身上衣袂飛轉,長袖飄飄,將那猶如活物的白鹿皮掃落。
長袖從爪下而起,捲住那柄法劍。
這一刻,采參客們才看清,那哪裡是什麼袖子,分明是絲絲縷縷如羽如線的白毛,密密麻麻的白毛如拂塵一般捲住青銅法劍,瞬間將劍捲入白霧。
人影將法劍咬住,霧氣中清晰的傳來金屬摩擦的咀嚼聲,它低頭啃噬著法劍,不過片刻便將這柄茅山法劍咬碎吞下。
四眼道長取下身後的匣子,四面青銅鏡光飛射,他左手右手各持著一枚,肋下又伸出兩隻手,各抓著一枚,四枚法鏡的鏡光都朝著一處匯聚。
「少陰少陽,老陰老陽。四象匯聚,避妖鎮邪!秦王照骨鏡,現!」
鏡光洞穿白霧,照在那人影的臉上。
只見它的面目大半已經被長達一尺的白毛覆蓋,唯有一雙紫色的眼睛顯露出來,沒有半點殭屍死人的渾濁,而是帶著一種非人的異類感!
白毛隨風飄動,猶如衣袂翻飛,看上去就像那屍王穿著一身破破爛爛,卻潔白飄逸的鶴氅。
它的頭頂尖尖,猶如高冠,在茫茫霧氣之中猶如遺世獨立的前古仙人……
眼中幽幽的光芒,在四道鏡光的匯聚之下猶然奪目!
「地仙!」
四眼道長目中流露出一股驚駭,縱然已經翻來復去猜想過數次,但近距離目睹這萬年屍王,等若另類長生境的存在依然讓他心中震撼,鼻樑上的眼鏡都慌亂的滑落。
「前輩既已成仙,何必再為難我們這些小輩!」
四眼道長咬破指尖,抵住的額頭兩邊的太陽穴,眼中一根根血絲暴起,赤脈貫睛,卻見那瞳孔驟然蠕動著分裂成兩個,向著眼白的左右兩邊滑去,四瞳之中,神光暴漲,凝視著面前的人影。
四個瞳孔之中倒影的人影驟然抬頭,地仙的整張面孔占滿了虹膜。
「你……也……是……仙……」
仿佛干涉的琴弦扯動,嘶啞到根本分不出來是風聲還是人聲的屍語清晰的落入四眼道人的耳中。
「四……目……重……瞳……你……的……前……世……也……已……經……成……仙!」
「那……」
「你……為……什……麼……還……要……回……來」
四眼道人瞳孔顫抖,兩枚黑睛在眼中不斷碰撞,似乎要重新融為一體,目中的血絲也越來越多,直到兩顆眼珠在眼皮下翻滾,旋轉,甚至朝著眼眶的深處鑽去。
落在地上的白鹿皮漸漸充盈,皮襖下面仿佛有無數兔子老鼠在鑽動,漸漸的一隻白鹿高高昂起頭,從地面上站了起來,頭頂的霧氣翻湧的裂開一道裂隙,一縷月光灑落。
四眼道士驟然間抬頭,凝視著頭頂的月亮。
他的瞳孔之中,銀色的月亮占據了所有。
那眸子裡,地仙的影子漸漸淡去,終於,血絲一點一點縮回眼球背後。
雙目四瞳中的明月里,一顆血肉白骨匯聚而成的桂樹,無聲無息的長出,月桂猶如無數隻手臂、指頭伸展,從幽深的瞳孔中扒著虹膜,鑽了出來。
那些手臂一點一點抓住了四眼道長目中倒影的地仙影子。
一隻,兩隻,七八根手指的手掌按住了地仙的面孔,隨著四五六隻手慢慢將地仙的面孔完全覆蓋,地仙倒映在四眼漆黑眸子上的影子,漸漸被那無數隻,宛若月桂舒展的樹冠枝葉的手臂,拖入了深不見底的瞳孔里!
對面,重重霧氣里的地仙陷入了沉默,縱然被霧氣包裹,采參客們依然能感覺到它那如仙神般漠然的目光。
遠處的白骨塔中,一聲磬聲驟響。
地仙轉瞬消失在霧中,或者說它直接融入了霧氣中,隨即霧氣分開,月色中的白骨塔就這麼突兀的出現在了眾人眼前。
「禮讚太陰鏡主!」
回過神來的四眼道長擦了擦額頭上並不存在的冷汗,喚上眾人踏上了白骨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