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1章 改變從教育開始
「工人夜校……何時周王殿下,竟已在西安創設了一間學院!」看著手中的文章,有人驚呼道。
文章中除了以活字印刷的例子,說明開啟民智對於國家經濟產業的重要性之外,還陳述了周王朱肅在西安的幾家工廠之間,嘗試開設夜校,為工廠匠戶開啟民智的經過。
這些工人,大部分昔年都是因災難而四處流竄的流民。
在他們這些讀書人眼裡,這些工匠沒有土地實產,又在工廠中群聚,是比農民地位還要低下的社會底層,是天下不安的要素,也是劉三吾「民愚則易治」理論的主要對象之一。
然而,西安工廠的夜校,卻取得了極為優秀的成果,工人們積極開蒙,接受文化灌輸,非但工作效率有了極大的提升,甚至還有人運用自己學到的知識,結合自身的經驗,改進了工廠之中的製作工序,使得工廠的生產效率更進一步。
而且,在夜校實施了一段時間後,這家工廠的治安效率也提高了。這些人掌握了一定程度的文化之後,對於安定有了自己的理解,知道了安定是出於每個人自身的努力。
因此,他們更加珍惜來之不易的安寧,夜校實施期間,更是湧現出了一些主動見義勇為的案例。
得到知識的他們,也明晰了應該如何維護自身的權益:他們創設了公會,通過公會來聚集力量,來對抗所遭遇到的不公。成功通過他們自己收集證據,制裁了一位隱藏極深、為富不仁的民間工廠主。
因為有了知識,他們知曉該如何通過正規的渠道維護自身,反而避免了一次因為壓迫過甚,而引起的暴亂。
由此可見:開啟民智,其實並不會導致百姓難以管制,反而更能規範百姓們的行為,維護百姓們的安居樂業。
那些畏懼百姓開啟民智的人,其本質和那位壓迫工人的工廠主一樣,是想通過愚民的政策,使得百姓在求告無門的情況下,不得不忍辱負重,忍氣吞聲……
但,這樣子得來的「易治」,不過是掩耳盜鈴。這些被愚弄百姓們一旦憋屈到了極致,往往最後,只能以最慘烈的「起義」來發泄出心中的屈辱。與其如此,不如遵循孔夫子的「有教無類」,讓他們擁有知識,讓他們通過正當的渠道,來伸張自己所遭遇的不公。
這就和洪武太上皇早年間,在家家戶戶派發「大誥」,允許百姓們進京敲登聞鼓一個道理。只要朝廷官員願意為百姓張目,「開民智」只會使得天下百姓更加安居樂業,大明國祚更加綿長。
劉三吾的臉色白了白,宋濂的文章,還可以說文無第一,他可以拉下臉來駁斥一番,就當是二人「論道」,或許還能挽回一部分士子的心意。
雖然從名氣還是資歷上,自己都遠遜於宋濂……但,或許還能有些效果。
可現在不行了,周王的這篇文章,卻是用那活字印刷和夜校的事,為宋濂的理論做了實例。相對而言,他的「民愚則易治」,卻顯得如鏡中之花,水中之月,毫無說服力。
畢竟新學,可是提倡「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
「大勢去矣了!」劉三吾的身軀晃了晃,本就蒼老的面容,如同又蒼老了幾十歲一般。他知道,此二文一出,京中被他們煽動起來的熱血讀書人們必定分化,不會和他們再站到一起了。
「竟會如此……竟會如此……」
「周王在西安為工人匠戶開設夜校,為何……我等此前竟沒有收到一點訊息?」
「還有,這兩篇文章……為何,為何今日裡,陛下才將其拿出……」
劉三吾身後,那些官員們哀聲一片。
比起那些一腔熱血的讀書人,這些官員們則大多是因為利益而圍繞在劉三吾身邊。他們多是南人,陛下打擊南方士族,而且還流露出了要加重北方人在朝比例的意向,他們迫切需要通過這次事件,為南方士族爭取利益,以使南方人能更好的在朝堂上站穩腳跟。
但現在……他們本能的感覺到了殺意,這兩篇文章,還有那「工人夜校」的消息,很明顯是被陛下故意壓下來的。直到今日的宮門外叩闕上奏,陛下才將這些東西一股腦放了出來。
明明能在事情還未發展到如此境地時,就能放出這些消息,來阻止讀書人們的叩闕上書,陛下卻故意等到了事情發展到這般境地時,才出手阻止……
再加上方才入宮時,陛下的態度……
這些官員們,只感覺自己的身子涼颼颼的。仿佛就要被剝去人皮,填上了稻草一般。
……
短短數日,宋濂和朱肅的兩篇文章,就在京城讀書人之中引起了軒然大波,讀書人們熱烈的討論著開民智的事,讚許者有之,反對者亦有之,但總之,是無法再擰成一股繩,來對朝廷的決議施加壓力了。
幾日後月末的朝會,乃是朱標所訂下的最後期限。懿文皇帝朱標高坐上首,看向底下的群臣。
「朕先前所言期限已到,關於再開恩科,於北方設立學員以開啟民智之事,汝等可有條陳了?」
大殿之中,群臣一片寂靜。劉三吾站在文臣的隊列中,祈禱著群臣無法給出確切條陳,祈禱著這件事胎死腹中。
他至今,仍認為開啟民智是禍國殃民之舉……至於緣由,他其實也說不明白。
他的名聲,已經和「民愚而易治」這個理論綁定在了一起,為了自己的聲名,他本能的抗拒變化,抗拒自己所無法想像到的事務。
許多頑固的老者都有這種通病,他劉三吾亦然。
他期望著朝中無人回應皇帝,但很快,他就失望了。皇帝話音方落,戶部右侍郎夏原吉便出列了。
夏原吉先是向皇帝行了一禮,而後道:「陛下,經過我戶部核算,國庫如今,可撥款一百三十萬貫,用以在北方興建學院。」
「此為第一批,若有成效,後續我戶部亦可增加投入。」
禮部尚書任昂也出面了,「陛下,禮部業已做好了條陳。」
「第一撥,我等意在西安、太原、順天等八座大城,先行創設學堂,積累經驗,之後,再以這些大城為根基,逐漸向周邊諸府輻射。」
「若是負責教化的先生人數充足,資金足夠,我禮部願下擔保,在二十年之內,使得北方諸道州府皆有官學,徹底改變北方教化不興的現狀。」
「陛下,關於恩科,老臣業已準備完善。」開口的是朝中舉足輕重的重臣,太子少保茹瑺。「因此番恩科,旨在招收赴北開化民智的教授,念及北方百姓多不識官話,故而採取特招原則,只招攬北方士子。」
「這些士子中式後,將被派往原籍所在,在家鄉任教……」
「且因開啟民智之事事關重大,臣請朝廷新設司教局,隸屬禮部國子監之下,主掌地方民智教化之事,亦作為這些任教之進士的升遷渠道……」
幾位重臣三言兩語,就已經將這開啟民智之事,議定了個七七八八。將劉三吾等人聽得心驚肉跳。
這事……太順利了,實在是太順利了,此時他才後知後覺的明白了,為何當日夏原吉會不願意與他一同行事……
原來,他早已矚意於開啟民智,甚至,還是幫助皇帝推動此事的重要推手之一!
至於其他人,禮部尚書任昂,太子少保茹瑺……這兩位都是朝堂上的大佬級人物,在此前也從未為開啟民智之事發聲,先前,劉三吾只以為這些人是想置身事外。
而今日,竟是當眾提出了如何開啟民智的條陳……
很顯然,這些人,是在某些人的矚意下,這才先閉口不言,直到今日才下場行此定音一錘……劉三吾懸著的心終究還是死了,新設恩科、興建學院、開啟民智之事,已無可阻攔。
然而,事情卻還沒完。另一位朝堂大佬、以剛直著稱的御史大夫茹太素出面道:「陛下,恩科雖可遴選士子任教,然則欲設學院,還需有老成持重之人督促方可。」
「臣請陛下調派人選,前往主持北方八府的官學創設。」
朱標聞言微笑。
這段日子以來,他掩藏鋒芒,坐視劉三吾等人在朝中士林分裂南北,為的是什麼?
不正是為了讓那些一心只有南北之別、只想鞏固南方利益的官員們,全都給一次性的揪出來,好一次性的解決完畢?
而今,就是清算的時候……朱標輕輕抬手:「准。」
「朕已有了定計,便從朝中,調派諸官員、翰林及御史,往北方任督學官吏之職。」
「內閣已擬定了一批名單,名單上的諸位愛卿,皆往北去,為朕做好督學之事……」
「楊卿,你將這名單,給諸位大人們念念。」
楊士奇應聲而出,展開一份早已備好的名單,在殿中大聲誦念起來。這名單當頭一人,便是劉三吾,之後的諸人,或是此前跟著劉三吾在宮門外叩闕上疏的,或是這幾日裡彈劾的最歡的……大都是反對為北人開設恩科、反對在朝堂上平衡南北的官員。
這名單簡直就像是生死簿一般,被念到名字的官員們,無不面如土色。事已至此,他們如何還不知道,這幾日裡皇帝默不作聲,就是在等著他們跳將出來,好將他們的名字記錄到這份名單之上?
他們之中,絕大部分人都是和劉三吾一樣的翰林或者御史言官,前幾日被皇帝申斥之後,還想著自己不過是提出了些許異議,當今皇帝以仁德著稱於世,總不至於因言獲罪……
到得今日,他們才驟然發現,皇帝確實不好因此降罪,卻也有的是辦法來炮製他們。
北方啊!在他們這些南人的眼裡,那就是苦寒的蠻荒之地,四處皆是要飯的流民。讓他們去北面,與發配何異?
而且,還是主持教學之事……這幾乎就是將他們的權力,全都盡數剝奪……自此遠離了權力中樞。
偏偏這處置,還是合情合理,找不到絲毫錯處!
「劉愛卿?」見劉三吾怔愣出神,朱標和顏悅色的問了一聲。劉三吾猛的回過神來,面色卻已是萬分的難看。
「劉卿可有話說?」朱標問道。
「陛,陛下……」劉三吾面色蒼白,額上已是滲出了許多冷汗。他冥思苦想,終是想出了一個推脫的理由。「陛下所列名單,涵蓋大半京中翰林、御史。」
「我等若是北往,京中翰林院、御史台諸事,又當如何處置?」
「呵呵,此事愛卿不必多慮。」朱標笑道。
能將這些想要在朝堂上分立南北的官員們打發出去,他求之不得,又怎麼可能留下這個破綻?
「朕與父皇早先便有定計,御史台所缺人手,可以軍中隨軍之監軍補齊。」
「這些監軍們在軍中,見多了世情,體察了民間疾苦,又知曉軍中事務,正可作為御史,為百姓及士卒張目。」
「至於翰林,各家府學學院甚至民間,之中但有專長翹楚者,不拘泥於儒學,皆可受朝廷聘任為翰林。」
「而今天下日新月異,格物之學的能耐,想必你們也都看到了。翰林的規矩,也該改一改了。學科百花齊放,翰林之職,亦當百花齊放,精研各科者,皆可為翰林。」
「有了實績,方能言之有物,不至於耽誤天下大事。此後御史及翰林之任,皆循此例。你等若是在學院中做的好了,也可再次入京,為翰林御史之職。」
「翰林御史乃是清流,讀書之人,學得一身本領,理當為國為民。拙於實務,卻身居高位,以清流自居,平日裡只束手談心性的官兒,不應再有了。」
劉三吾臉色一僵,卻是更加難看。「耽誤天下大事」「拙於實務」「以清流自居」……這些話,竟都似陛下在意指他們。
他們不願錄取北人,寧願坐視朝堂之上儘是南人,使得北人怨怒,也要成就自己的清名,終於惹惱了這位陛下……所以,陛下便將他們發配去了北面。
你們不是對北人多有鄙夷嗎?朕這便把你們都送到北邊去!……想必,陛下就是這般想的。
陛下……怨他們至深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