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姑姑還是會在蘇勝背後翻白眼撇嘴巴,每次都說看吧看吧,震霆鏢局撐不過多久了,飯都快吃不上了還嫌棄咱們。寫到這裡我希望讀者記一下我們域名他卻只是笑笑,心想一個能驕傲也能低頭的姑娘,不至於吃不上飯的。
一不小心又嘮叨過了兩三年,震霆鏢局沒垮,不但能吃上飯,生意還漸漸好起來,從前只見螞蟻爬過的大門口常站滿來給生意的僱主,人馬來往,熱鬧非凡,眾人一口一個鏢頭地喊著,放放心心地把自家的貨物交託給蘇勝,彼此談論的只有貨期與酬金,至於鏢頭是男是女,重要嗎?不重要。
蘇勝很感激大豐商行的秦老闆,他也是她父親的舊識,兩年前找到他時,他雖對她有所質疑,但架不住她苦苦哀求各種保證,好歹是同意把一批玉石交給他們押送,可話也說得明白,收貨人居於山窮水險之地,路難走不說,山裡的悍匪也是出名的兇悍,這趟鏢總量不大,酬金不多,所以別人不願接,若震霆鏢局真如她所說,一如既往的可靠,能保貨物平安到達,以後他便跟她爹在世時一樣,在押鏢這事上,將震霆鏢局列入首選。但她若完不成,貨物一切損失由她雙倍賠償,若在途中遭了險,斷了手腳甚至丟了命,後果自負。
她一口氣應下來,根本不認為這其實是秦老闆讓她知難而退的藉口,反而珍視為天大的機會。鏢局裡的叔伯們開始都很反對,說划不來,說秦老闆根本沒想幫她而是害她,那地方他們聽說過,十個走鏢的九個都不肯去。
她卻笑著說,那震霆鏢局就是剩下的那一個。
臨走前,她專程來找他,說她要去的地方很遠,會經過許多有趣的城池,問他有什麼要她幫帶回來的沒有。
「真沒什麼要我帶的?」她站在他家院子的柵欄外頭,也不進來,隨時拔腿要走的樣子。
他搖頭,說:「那地方挺遠吧?聽說路還難走,山賊還厲害。」他頓了頓,說:「非得去?」
「非得去。」她聳聳肩,「鏢局活不活得下去,就看這一次了。我知道秦老闆故意為難我,但越為難,我越不想後退。我橫下心了,最壞就是一條命。」
「還可能被抓去當壓寨夫人……」他真誠地給她列舉出另一種危險。
她大笑:「那丟命的就是別人了。」
「要不還是……」他本想說還是別去了,但一看到她的眼睛,話就變成了,「還是一路小心吧!」
「知道了。」她揚起下巴,「只要這批貨跟我不分開,未來就有路走了。」
月色灑在她頭頂,祥和地仿若成了可保平安的佛光。
「保重啊。」
「嗯。」
三個月後,她順利回來,除了人瘦一圈,一切安好。
秦老闆是吃驚的,因為結果完全在他意料之外,想不到這小丫頭片子不但辦成了,還全身而退,面對她豁出命去得來的證明,他信守承諾,商行運送貨物的生意會多到她忙不過來。給她酬金時,秦老闆只說了一句:「你跟你爹還真是像。」她說:「親生的,不像他像誰。」
她不在的這幾個月,他習慣於每天都往她歸來的路口張望幾眼,說特別擔心好像也不至於,反正總覺得她這樣的丫頭會平安回來。
所以,當那天他跟洪姑姑從一戶人家做事回來,老遠就看見家門口站了個她的時候,心中只有一種意料之中的平靜,大概就是……哦,你看她果然回來了。
她手裡拎著一隻活鴨子,嘎嘎叫著。
「路上隨便買的。」她倒是坦白,「總覺得老遠一趟回來,還是該給友鄰們帶點東西。反正你家也養雞,多隻鴨子更熱鬧。」
洪姑姑背地裡對她各種不喜歡,當著面兒尤其還有禮物收時,臉都笑成一朵花兒,趕緊拿了鴨子道謝。
「走了。」她順勢一拍他的肩膀,頗有些得意道,「以後你們要是改行做了別的生意,有東西要押送的可得來找我。震霆鏢局死不了啦。」說到這兒還特別拿眼睛瞪洪姑姑一眼,想來之前那些喪氣話她也是早有耳聞。
被她一拍,他身子不自然地往下一沉,仿佛被碰到什麼痛處似的皺了眉頭,又順勢拿手捶了捶肩膀,旋即不好意思道:「前些天摔了一跤,扭到肩膀了。」
她哼了一聲:「沒用。」
他嘿嘿一笑。
往後幾年他們的關係順其自然緩和了許多,儘管她還是對他們的行當不屑一顧,但對他這個人還是友善了不少,起碼能當他是一個正常的鄰居了,走鏢回來時如果正好遇到他,手裡有什麼能當禮物的,多少都會給他一些,所以這些年他收到的東西除了那隻鴨子之外,還有乾貨、布料、果脯、九連環,等等,天知道她怎麼會總帶著這麼多五花八門的東西。而他有時候也很疑惑,自己並沒有做什麼值得她親近的事呀,不過,有禮物總是件高興的事。幾年的歷練,許是老天眷顧,又或天資優渥,風裡來雨里去的日子並沒有將她折損成一個黝黑粗壯的漢子般的女子,她依然跟她原本的名字一樣,膚白勝雪,眉目秀麗,只是出落得越發英姿颯爽,不用胭脂水粉也能惹人回顧,反正他每次都一定會站到完全看不見她離開的身影時才略失落地回去,以及對她下一次的歸來充滿小小的期待。甚至在一場依稀的夢裡,他看見的不再是熊熊爐火,而是紅艷艷的嫁衣,只是那嫁衣下的人卻看不清面目,醒來也不知是誰,可能是她。
他想多做幾次這樣的夢,如果夢裡真是她,那便有意思了,畢竟他來人界這麼久,她是第一個闖進自己夢境的人,連洪姑姑都沒有這樣的殊榮。可是,還來不及再做夢,他便連睡眠都變得困難了。
洪姑姑出事了。
就在昨天夜裡,他們倆如往常一般吃罷了晚飯,洪姑姑照例坐在院裡喝茶剔牙,他洗碗擦桌掃地,待他擦著手從廚房出來時,卻發現桌子中間多了一個小木箱子,洪姑姑坐在一旁,敲了敲木箱:「你的。」
他奇怪得很,開箱一看,裡頭竟是好幾塊亮閃閃的金條。
「這些年該你得的報酬,我都給你存下來了,換成金條,你帶著也方便。」洪姑姑若無其事道。
他盯著一盒「天降之財」莫名其妙:「我不缺錢花。」
洪姑姑笑出來:「現在當然不缺,吃我的住我的。以後就不行了,得有點錢傍身。」
他對金子真沒興趣,可洪姑姑說的每個字都耐人尋味。
「以後就不能吃你的住你的了?」他盯著她的臉,試圖捕捉她只是在開玩笑的痕跡。
「不能了。」她果斷回答,「拿上金子,收拾行李,明天你就走吧,去哪兒都行,洛陽不錯,人多的地方反而安全。」
他被徹底搞糊塗了:「為什麼要我走?我有什麼地方得罪你了?」
洪姑姑笑著搖搖頭:「雖然你不是個特別出色的侄子,但你從沒得罪我。」她頓了頓,抬起頭,直視他的眼睛:「如果你不想被抓回天界,就按我說的,走得遠遠的。」
他心裡「咯噔」一下,一屁股坐到凳子上。
洪姑姑看著他驟然難看的臉色,笑笑:「你以為我留你在身邊只是為了讓你賠償一隻雞?」她笑著嘆氣:「才見你時,便知你底細了。你姓洪,我也姓洪,看來咱們想法都一樣,來了人界還是不捨得放棄本來的顏色。」
「你……你是……」他飛快且瘋狂回憶跟她在一起的所有細節,卻根本找不出任何值得懷疑的地方。
「我是絳君,也是月老手中紅繩。」她說著話,身體卻軟軟癱下去,一條赤紅色的細繩從那身體裡慢慢鑽出來,漂浮在他面前,「這身體是我拿泥巴做的,其實本可以做得美一點,但泥巴不太好調,折騰下來就只能是這個模樣。你的身體看起來細緻光滑不少,不是泥巴做的吧?」
「面……麵粉……」他緩緩回答。
「難怪……你小子可以啊,居然想到用麵粉,難怪做出來白淨好看。」她遺憾地扭了扭身體,「聽說所有絳君煉成的紅繩都被銷毀了,你便是自那一撥里逃出來的對吧。」
他愣了好一會兒才點點頭:「你不是那時候逃出來的?」
「自然不是。」她說,「我是第一批被月老煉成的紅繩,來人界的時間可比你早多了,本事也比你高多了。」
「也是逃來的?」他問。
「算是吧。」她落到桌上,「我不想做月老約束他人的工具,想有屬於自己的好日子。虧我逃得早。」
他沉默片刻,說:「我從未有過你當初這般的念頭,如果不是要被投入焚爐,我根本不會逃。」
「咱們大多數同族都跟你一樣,從老家到天界,從妖怪絳君到月老紅繩,沒有哪一步是我們自己走來,好像我們也一早接受了這種無趣的設定,頂著天界神物的名頭,在人界陪伴一對又一對相愛或者不想愛的男女,到死為止。」她似乎擺出了很得意的姿態,「我應該是第一個打破這種設定的絳君。」她望著他,笑,「你也不算太晚。再晚也不行了,進了焚爐,你便跟從未降生過一般。」
他深深皺眉,忽然明白了什麼:「難怪你有法子讓那些男女順利成婚……是用了只有絳君才能修煉的了不得的法術?」
她搖了搖自己身軀的末端:「你仔細看看。」
他湊近一看,紅繩末端參差不齊,有被扯斷的痕跡,頓時明白過來。
「哪有什麼了不得的法術。不過是一點點捨棄自己的身軀。咱們絳君最大的本事,不就是黏性天下第一麼。你也知道這種『黏性』已經超出了普通人對這個詞的理解,只要咱們願意,黏住的東西永不分離。」她慢吞吞地飄回自己的身體,地上的洪姑姑吐出一口氣來,緩緩起身,「小匣子裡的『鹽』,足夠『黏』住一對普通人類的姻緣,畢竟我們已經不單單只是絳君,還是受過月老仙氣煉製的紅繩。」
望著重新「活」過來的洪姑姑,他只覺得背脊略微發涼,好像今天才第一次認識她。
「你遇到麻煩了?」他問。
「嗯。」她無所謂地聳聳肩,仿佛早預料到一切,「既然敢私下當『月老』,就得做好終有一天暴露身份被天界抓回去的準備。三十多年好吃好喝的日子,夠了。」
「為何到了人界還是要做押婚這樣的事?」他不明白。
她哧哧笑出來:「我就是個從天界逃出來的妖怪,又不是下來造福世人的神仙。想在人界好好活下去,就得做工就得賺錢,我又沒有別的本事,除了這行順手又賺得多,我有更好的選擇嗎?你還是太年輕了,來不及體會人間疾苦。」
他皺眉,覺得她說得不對,但又找不到完美回擊的理由。
「走吧,咱姑侄倆的緣分今天就盡了。」她把盒子往他面前用力一推,「雷神的人說了,一個月後來拿我,你還有足夠的時間離我遠遠的。記住,保護好自己的身子,別隨便用,你用一回,妖氣便泄一回,早晚會被雷神的耳目盯上,再被抓回去可就沒這麼好運逃下來了。」
他不動,也不去碰那個盒子。
「以後不見了嗎?」
「再見的話,說明你的命也到頭了。好不容易混到這兒了,儘量活下去吧,也許你能過上跟我不一樣的日子。」
洪姑姑給自己倒了杯茶,喝了,說:「我睡去了。」
「姑姑!」他突然叫住她,「為何你曾偷偷掉眼淚,我見過好幾回。」
她站定,沒回頭,正撩開臥室門帘的手也沒放下。
「我拴得住天下男女一世姻緣,卻唯獨拴不住我想一生一世的人。」她似乎在笑,肩膀微微抽動,「好不好笑,讓天下人成雙成對的月老紅繩,自己的命運卻是孤獨到死。」
門帘放下來,她的背影消失在後面。
他微微張著嘴,滿眼的茫然像極了剛剛逃來人界時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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