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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腦袋那麼大的鹽罐里,咸鼠一頭扎在鹽巴里大快朵頤,只看到個毛茸茸的屁股露在外頭,不多時便將一罐鹽巴吃得一粒不剩。
桃夭咬著一顆野草,了無生趣地望著面前結了冰的小河——實在不能原諒自己啊,布囊里隨便一顆小藥丸就能讓它消失得一根毛都不剩,自己明明是要拿藥的,可為何拿出來的是錢呢?拿錢也就罷了,為何還真去給它換了一罐鹽回來呢……說好不投降的……唉。
咸鼠躺在空罐子裡打了好幾個飽嗝,這才有了力氣,心滿意足從罐子裡飄出來。
「不少妖怪說你是個惡婆娘,你知道的?」它飄到她面前,吱吱笑出來。
她白它一眼:「所以你現在無比感動於我的溫柔善良,並且覺得那些妖怪都是瞎子。」
「不啊,你真的很兇惡。」它坦白道,「但你還是請我吃鹽了,所以以後再碰到這麼說你的妖怪,我會跟它們說這麼兇惡的人也拿我沒辦法,所以你們這些自以為比我厲害的傢伙們在我面前還有啥可臭美的!」
「你這是什麼鬼邏輯!」桃夭哭笑不得,拿指頭對準它腦袋一彈,跟彈個棉花球一樣,眼見它在空中翻了好幾轉才停下。
它抖了抖身上的毛,又飄回來道:「我說的有錯?」
「你開心就好。」桃夭吐掉野草,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泥巴,又看看天色,「你說你餓,鹽巴請你吃了,你說你累了飛不動,我也把你送到你家附近了,以後不准再纏著我,更別跟任何人說見過我!」
「可我要是還吃不到眼淚怎麼辦?」它急急擋到她面前,生怕她走了,「鹽巴只能暫時果腹,天天吃鹽巴我會掉毛,還會呼吸急促,很難受的。」
「怎麼辦?」桃夭沖它咧嘴一笑,鼓了幾下掌,「那我真該替你選的那個人放鞭炮慶祝,你們咸鼠就見不得人家開心快樂,成天盼著人淚流成河,你要天天這麼餓著,說明那人的日子幸福。反正你又餓不死。」
「他幸福個鬼啊!」咸鼠沮喪無比,如果它有手,肯定要扇自己兩個大嘴巴,「我也沒想到當年我以絕頂的速度從那一群同類里殺出血路選定的人,結果會是這樣……」
聞言,桃夭頓時生了幾分好奇心:「結果怎樣?」
「結果……你跟我去瞧瞧不就知道了,反正你也閒得很。」它眨巴著米粒兒大的眼睛。
「我閒得很?」桃夭指著自己,「你可知此刻有多少妖怪盼著我救命?」
「那你不還是在洛陽城裡一個人吃麵。」它不服氣,「還跟我糾纏了好幾個時辰!」
桃夭一口氣哽在喉嚨,請客吃飯送客到家後換來的評價居然是糾纏?一隻小屁妖怪竟敢把這個詞用在她身上?
「走吧走吧,我家就在前頭,過了那座石橋便是。」它根本不在意她此刻的心情,轉身朝前飄去,「瞧你一個人到處閒逛也挺可憐的。」
別再說了,再說你就真的要死了。
桃夭深吸了一口氣,硬生生地把取毒藥的手壓了下去。
想想桃都里的妖怪們,哪個見了她不是唯唯諾諾,敢同她較勁的,那也是自帶毀天滅地真本事的大妖怪。那麼,人界的妖怪是不是很容易活成脾氣跟本事成反比的樣子?大概還是欠收拾……
從洛陽城南郊的這條無名小河到走過前頭那座石橋,再經過一座名為「明鏡寺」的小廟,便看見一座搖搖欲墜的草廬。總之這段並不算太長的路上,桃夭認真規劃了至少二十種收拾咸鼠的方法。
離草廬尚有十幾步距離,便聽到裡頭傳來劇烈的咳嗽聲。
走近,四面空空只有個頂子的破爛地方里,唯一像樣的便是一床還算乾淨的藍底兒棉被,棉被下躺了個銀髮凌亂皺紋滿面的老頭子,似在昏睡中,臉上透著一股不正常的紅氣,時不時咳嗽一陣子。身旁不遠處,架著一口裡外都燒得漆黑的鐵鍋,鍋里也不知是燒的水還算湯,懶懶冒著熱氣,下頭的炭火燃得半死不活。
草廬之後是一面深灰圍牆,延伸頗長,上頭爬滿枯藤,一副年久失修的樣子。正對著草廬的位置,露著個兩尺高的洞,大概是被野狗扒出來的,透過這洞口隱約可見牆後密集而蕭瑟的野草。
咸鼠落在那老頭身上。
桃夭指了指老頭,拿眼神問它,這就是你當年選中的人?
咸鼠點頭,嘆氣不止。
難怪連鹽巴都吃不上……
只有要飯的才會住在這樣的地方吧,人到暮年卻無處棲身,此生也是夠潦倒了,一想到這隻對她大不敬的咸鼠居然是這樣的運氣,桃夭「撲哧」一聲要笑出來,但馬上捂住嘴,怕吵醒那病中的倒霉鬼。
可這樣的人,居然不哭……咸鼠雖以眼淚為食,但食量並不大,據說一滴眼淚十年不飢,鹽巴雖然也咸,但吃再多也比不得眼淚,這隻咸鼠餓成這樣,說明這人至少十年不曾落淚。一個把日子過成這樣的人,十年不落淚,也是罕見了。
桃夭正想著,身後忽然傳來腳步聲,回頭,一個中年僧侶提著竹籃往這邊走來。
是那明鏡寺的和尚吧,他抬眼一見桃夭,愣了愣,施禮道:「敢問這位女施主有何貴幹?可是曲施主的親友?」
「他姓曲啦。」咸鼠插嘴道,「和尚是來送藥的。」
桃夭忙回個禮,順口道:「不不,非親非故,我不過一路人,本要往洛陽城裡去,大概是走錯了路。不知這位老先生是怎麼了?」
「原來如此,入城往那個方向才是。」和尚好心地給她指了指方向,旋即走到老頭身旁,從籃子裡取出幾個饅頭跟幾瓶藥,然後看看他氣色,又摸了摸脈,皺眉搖搖頭,低聲念了句「阿彌陀佛」。
「看樣子病得不輕呢。」桃夭看著他打開藥瓶,稍微將老頭扶起來,小心將藥水餵進他口中,可是餵多少也吞不下去,全順著嘴角流出來。
「怕是沒有幾日了。」和尚無奈地將毫無意識的老頭放下,拿袖邊擦了擦他的嘴,「脈息微弱得很,連水都吞不下了。」
「大師認識這位要飯的?」桃夭脫口而出。
「曲施主並非要飯的,不過一無家可歸之人罷了。」和尚糾正道,「女施主無事的話,還是早些回去吧,天寒地凍,晚歸恐家人擔憂。」
桃夭撇撇嘴:「他們巴不得我不回去呢,少個人跟他們搶飯吃。」
和尚打量她一番,笑道:「看女施主神清氣爽的模樣,不似來自貧苦人家,想來是與家人鬧了彆扭,賭氣不歸?」
「算是吧。別說我了,大師你既然跟這位是熟人,為何由得他大寒天的獨自躺在這裡,是你們廟裡騰不出房間了?看他病入膏肓的樣子,再這麼凍著,那就真沒指望了。」桃夭不解道,記得剛剛那明鏡寺雖不比城中的大廟氣派,但容納一個人的空房間總還是有的吧。
和尚嘆氣道:「是曲施主自己的意思,他說快過年了,他一定要留在這面牆前,白天黑夜都不能離開。我請了他無數次去廟裡暫住,他都堅定拒絕,還說就算死,也要死在這裡,請我萬萬不要干涉,能供些炭火給他,已是感激不盡。」
桃夭愣了愣,再瞧那老頭的面容,平平無奇,縱然年輕四五十歲,那五官也頂多算端正,反正無論怎麼看,都不像個有故事的人。
「他可是個神思正常的人?」桃夭看了看草廬後那面破圍牆,跟他的臉一樣沒有故事,光禿禿的有什麼可值得一個人拿性命相守?
「曲施主心智如明鏡。」和尚不但肯定,給的評價還很高。
那就更奇怪了,桃夭沒料到的,是洛陽一日游的開頭,吸引到她的不是好吃好玩的東西,而是一個無家可歸的老頭跟一堵破圍牆,真是見鬼。
等等,咸鼠是故意要引她來的?畢竟這是它選定的人,如果他死了,它也是一樣的結局。世上無論人類妖怪,不怕死的很少。
「炭火不夠了。」和尚看了看那頭,起身對桃夭合十道,「既然女施主不著急回家,可否在此稍微照看一番,待我回寺里取些木炭回來,萬一……中途有何不妥,勞煩來寺里通知一聲。」
桃夭毫不猶豫點頭:「去吧去吧,我在這兒守著,萬一你沒回來他就死了,可別怪我啊。」
和尚苦笑一下:「多謝女施主。」
眼見和尚走遠,桃夭才想起什麼,轉身高喊:「大師您法號什麼呀?去寺里我找誰說呀?」
「那是空雲和尚,明鏡寺里就只有他跟一個小沙彌而已。」咸鼠飄到鐵鍋旁,圍著炭火轉圈,「天氣越來越冷啦。」
「你這麼多毛還怕冷?」桃夭坐過去烤手。
「他怕冷,多少也會影響到我的,畢竟我跟他一輩子都分不開。」咸鼠又嘆氣,「你看我多可憐,又冷,又餓,還可能很快就死了。」
「死了也不虧呢,好歹請你吃上了一頓飽鹽。」桃夭搓著手,面帶笑容,「被我請客吃飯的妖怪可不多,得了這份殊榮,你死也瞑目。」
見她不為所動,咸鼠嘆氣嘆得更重了:「見死不救的人,自己也不好過吧。」
桃夭斜睨它一眼:「好過得很。你既然知我來歷,就該知我規矩。」
「我知道,治妖不治人嘛。」它飄到桃夭身前,唰一下落到她腿上,有氣無力道,「他死我便活不了,你說這是不是我的絕症?當然是!你不救人我不勉強,可你救救我呀!」
「滾!」桃夭又一指頭把它彈開,「你可知燒紙給我的妖怪有多少?插隊是最不要臉的。再說你連紙都沒燒!」
它從旁邊飄回來,落到老頭身上,沮喪得又要哭出來:「你瞅瞅這光景,縱是把我賣了也買不起燒給你的紙。」說著說著它乾脆飄到地上,在幾片枯葉上跳來跳去:「要不我以葉當紙,現場燒給你!反正你只是要個規矩而已。」
「人命只看天意造化,弱肉強食,自然法則,他扛不過這場病就是他沒有資格活下來,我若從旁干涉就是擾亂人界,懂了?」桃夭沉下臉,故意加重了語氣。
它呼啦一下飛起來,差點撞到她的鼻子,氣哼哼道:「天意造化?你難道不是天意造化的一部分?人界這般大,你不去老李記老張記吃麵,偏就去小朱記,若你我無這段緣分,老曲病死風雪便是天意,便是應該,我無一句埋怨,可現在天意明明把你帶到他面前,這不是天不絕人之意嗎!」
桃夭略略一怔,扭頭看看那垂死之人,想了想,問:「你真那麼怕死?」
它立刻回答:「怕!太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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