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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先站在一輛馬車前,車上,是被他鎖了雙手的老樊。
「可以不用鎖住的,他還能在你手裡跑了不成。」桃夭笑他多此一舉,又打量著馬車,「嘖嘖,不是說到哪兒都用跑的嗎?我還以為你要背著老樊回你們狴犴司呢。」
「人犯必上鎖銬,規矩便是規矩。雇馬車也是規矩,沒有背著人犯跑的道理。」他面無表情道,「此番公務,有你的功勞,回去當如實稟告。」
「別!說好了我是透明人!」桃夭趕緊制止,「你若真感謝我,就把對我的記憶調回到我從屋頂上掉下來之前,那便是給我最大的謝禮了!」
「我又沒吃藥,與你相遇這兩日,任何細節我都不會忘記。」他看著又想給自己一拳頭的桃夭。
「求你行不行!我只想安心當個餵馬的!」桃夭跺腳道,「你若真把我今天的事說出去,沒準哪天就傳到那活閻王耳朵里,他又要怪我不干正事罰我工錢!你說,我幫了你,你卻害我,這怎麼講!」
羅先沉思片刻,道:「你本就與狴犴司無關,你本人又堅決不想在此事中露面,那我自會酌情處理。如無必要,不向他人透露半分。」
「說到做到!」
「那是自然。」
「那你還不讓佛眼把我要的吐出來!都等多久了!」
「稍等。」
無人經過的街道上,亮起一團柔柔的白光。
隱約一聲「啊……呸……」之後,青銅棍頂上白光金眼中,端地吐出一坨毛茸茸的小玩意兒。
桃夭趕緊雙手接住,又仔細查看一番,昏迷在掌中的咸鼠還活著,就是瘦了一圈。
她鬆了口氣。
羅先跳上馬車,臨走前又探出身子道:「你本事不在我之下。既選擇做個餵馬雜役,那便在大人府中用心工作,莫給他添亂。」
「哈,我以為你好不容易誇我一句,沒想到還是不中聽的話。」桃夭撇嘴,「我的事就不勞您操心了,管好自己。」
「後會有期。」羅先坐直身子,但旋即又轉過頭來,「你也給大人帶句話,沖宵塔一事,司府壞了規矩,狴犴司里自有評斷,請他好自為之。」
雪漸漸小了,地面屋頂一片銀白,尚無一人經過的街道上,馬車車輪滾動的聲音特別響亮。
桃夭看著漸遠的馬車,嘀咕道:「不是口口聲聲說敬重他嗎,現在怎的又威脅起來了。哼。」
此時,掌中有了動靜。咸鼠打了個呵欠,睜開眼睛。
「咦,怎的還是你?」它爬起來,看著桃夭的臉,「我們不是在城門口就分開了嗎?」
看來是完全不記得自己被當成食物吞掉的悲慘事實。
桃夭耷拉下眼皮:「你記錯了吧。」
咸鼠左看右看:「不會啊!我們明明是在傍晚時分在城門口話別的嘛!怎到了這裡?」它又低頭看著自己扁扁的肚子,奇怪道,「而且我怎的還瘦了這麼多!」
「知足吧你。」桃夭將它彈到空中,心想也不必跟這個沒用的妖怪討個額外的感謝了,若讓其他妖怪知道自己為了救一隻咸鼠甘願當別人的小跟班,委實有損顏面。
咸鼠晃晃悠悠地飛在半空,一臉茫然。
「趕緊滾回你家曲復來身邊兒去!今後沒事莫出來閒逛,下次怕你沒這麼好的運氣!」她轉身離開,背對著咸鼠揮揮手,算是真正的道別了。
永遠不知真相,或許也是一種福氣。
畢竟有的真相一旦揭開,那是要流血的。
她抬頭看看天,一片雪花正好落在她的鼻尖上,她摸摸鼻子,笑笑,行進的方向卻不是城門,而是剛剛才走出來的……龍城院。
少了一個人的龍城院,更是死一般的寂靜。
她輕車熟路走進園子裡,書房裡的燈火還亮著,今夜就算沒有噩夢,有人也不可能睡得著。
她拐到桂樹下,站在那小兒消失的地方,取了一粒藥丸在手,放在唇邊一吹,那藥丸便如粉塵一般散開,悉數鋪灑下去。
被眾人以為四分五裂的小兒竟又漸漸顯出身形來,無力地蜷縮在地上,全身呈半透明狀,如螢火蟲一般閃著微微的白光。
「你能替他殺得了多少玄狏……」桃夭冷冷地看著他,「連一顆遁形丸的藥力都撐不住,你可知你才是大限已到?」
小兒的身體不斷哆嗦,雙目微閉,眼角隱隱還有淚痕,根本沒有回答她的意識與力氣。
「你這樣的,都是絕症,我醫治不了。」桃夭嘆氣,「既生而為嬰源,這便是你的命數。」
書房那邊突然有了動靜,有人提著劍緊張兮兮地衝出來。
見樹下是她,段將軍才鬆了一口大氣,旋即又疑惑道:「桃姑娘,你怎的又回來了?擎羊大人呢?莫非府中還有餘孽未清?」
話音未落,他突見樹下那小兒,臉色驟變,舉劍道:「那妖孽果然還在!」
「它快死了。不然你也瞧不見它。」桃夭背對著他,鉤鉤手指,「你過來。」
段將軍遲疑地走過去,在離他們兩步之外的地方停下,仍是緊握著手中寶劍。
「這……」他的呼吸越發急促,眼前的小兒竟越發透明起來。最後,小兒睜開眼睛,看了他一眼,這才安心閉上,小小身軀也在此時徹底化為虛無,雪地之上,只留一柄色澤老舊的小木劍。
他驚訝地倒退兩步:「此為何物?」
桃夭拾起那木劍,輕飄飄的重量,她將木劍反過來,一行歪歪扭扭刻在上頭的小字露出來,她念:「傲骨平心護蒼生。」
念罷,她起身,舉著木劍問他:「你刻的?」
他茫然,搖頭,重複:「此為何物?」
「人之初心所寄,若埋血土下,得天時地利,日月光陰,可成妖,名嬰源。多化身為小兒,不善言。本尊大難時方自土下出,天生知應對之法,以護本尊周全為己任,不死不休。」桃夭說罷,忽然舉起木劍指向他,「傲骨平心護蒼生……這是段將軍你的初心哪。」
他愣在那裡,一柄木劍而已,有何可畏懼之處,但為何手中那真正的寶劍卻不斷下滑,最終「噹啷」一聲落在地上。
舉劍的桃夭跟幾個時辰前判若兩人,要吃要喝的天真魯莽之態哪裡還有半分,眼前的她,眉眼之間找不到半分溫和與慈悲,那手中拿的也不是木劍,而是他的催命符。
他有些驚慌失措,不知自己究竟哪裡得罪了這位「狴犴司」來的桃姑娘。
桃夭突然又笑了笑,放下劍,道:「木劍而已,段將軍怕個什麼。」說罷,又摸了一粒黃豆大小的藥丸出來,伸手到他面前:「吃了吧。」
「啊?」他本能地後退,「我為何要吃?」
話沒說完,嘴沒閉上,那藥丸卻已准准落進了口中,對面,桃夭收回手,笑:「大夫說的話,得聽。」
「你……」段將軍捂住自己的喉嚨,想把藥丸吐出來,可那小東西早就在沾到他舌頭之際就化成水滑下肚,休想吐出來。
桃夭握著木劍,耐心等待。
段將軍面色驟變,脖頸間的血脈隨之暴突涌動,巨大的疼痛包裹住他全身每一寸皮肉與骨骼,他大叫一聲,整個人倒在地上難過地打起了滾。
桃夭除了及時給他讓出滾來滾去的路來,沒有任何別的行動。
片刻之後,疼痛漸輕,他滿頭冷汗,蜷在地上不停顫抖。
眼睛根本看不清東西,只有一片矇矓的光,像被薄紗罩住的燈火,搖搖曳曳,燈光里一個小小的男孩漸漸清晰,四五歲的模樣,垂髫黃衫,坐在小木凳上,拿著一把小刀認真地在一柄木劍上刻字,邊刻邊用稚嫩的聲音說:「傲骨平心護蒼生……青竹要做這樣的人。」
他的腦袋像要被撕開了,無數被壓制已久的東西爭先恐後地往外跑。
那燈光里的孩子轉過臉,舉著刻好的劍,一臉喜悅。
青竹要做這樣的人……
青竹……
他被嚇到了,那不是小傲,不是野地里惹回來的魔物,不是任何人,青竹……段青竹……那明明就是他自己啊!
園子裡,爆出一聲悽厲的嘶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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