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9章 入土為安
因賓客不多,晚上的家宴就設在二門內的偏堂中。賈家男女分坐堂內兩處,中間只用屏風隔絕。陳恆入席的動靜,自然讓後堂眾人聽個分明。
今夜能坐在這的都是各房夫人和小姐,什麼偏房小妾沒有出面的機會。饒是這些見過世面的夫人,聽到賈赦父子的殷勤聲,也是有意無意將目光看向賈敏母女。
時至今日,她們也不得不感嘆一句,這賈敏好毒辣的眼光。借著夫君出任地方主官的功夫,順手就給黛玉找了個如意郎君。
有人羨慕,有人想要燒冷灶,更有人內心氣的直咬牙。眾人各懷心思,卻瞞不過有心人的暗中窺視。
偏堂外頭尚有幾桌齋飯,是留給唱班的法師。馬道婆作為寶玉的乾娘,在賈家又以精通佛法示人,自然要以賈家幫手的身份,監督法事的科儀、經文。
她在外頭潦草的吃過幾口飯,就迫不及待的跑向賈政的住處。一路摸進偏房門,馬道婆才走進去,就對著屋內唉聲嘆氣的女主人道:「我的好娘子,這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閒心在這坐著?」
「我不坐著還能怎麼樣,我一個婦道人家,想要去靈前給老太太磕頭,儘儘孝心。她們又說我的身份,上不了台面。」趙姨娘恨著聲,為自己的境遇開始自怨自艾。
馬道婆常年出入勛貴人家,最懂得察言觀色,以及觀望一家人的富貴氣。賈家要倒霉的事情,瞞得過別人,絕對瞞不過她毒辣的雙眼。
她是只四處遷移的毒鳩,此處不行,自然要開始琢磨別家。見到趙姨娘這副不爭氣的模樣,她心底更是來氣,直言道:「菩薩憐見,正因你有一片孝心,才送了這樁機緣給你啊。」
趙姨娘見馬道婆說的神神叨叨,不免露出幾分好奇。忙伸手將對方拉至榻上,借著馬道婆的口風,趙姨娘也聽到些外頭的事情。
「伱說那林家的女婿,本就是個普普通通的農家子。我看他如今,是真真得勢了。」馬道婆手舞足蹈道,「他剛剛從宮裡回來時,你猜怎麼著?」
「怎麼著?!」趙姨娘露出幾分好奇,整個人的思緒不禁也被馬道婆帶著走。
「咱們府里有兩個下人,在他身前提著燈籠引路。每過一拐角、台階處,更有人在此掌燈守候,深怕驚到這位林家女婿。」
賈家人的德行,馬道婆心裡最清楚。對方何時這么正眼瞧過陳恆,前幾年他跟黛玉成婚時,賈家派去吃酒的人都沒幾個呢。
趙姨娘越聽越心驚,滴溜溜的轉著眼珠子,忍不住道:「他竟這般威風?那豈不是跟王家娘舅一樣了?」
王子騰已經是趙姨娘想到最威風的人,想到此人入賈府的排場,也就是這般模樣。
「可不是嘛。」馬道婆應聲點頭,繼續慫恿道,「真是風水輪流轉,我看林家女婿,將來登閣拜相亦有可能。」
她們兩人說著私房話,正趕上兒子賈環從前頭吃過飯回來。趙姨娘一見幼子,就跟賈環核實馬道婆的消息。聽到最後,她終於急道:「往日就跟你說好好讀書,你如今可看到讀書人的風光?」
賈環被說的不服,氣不過,便道:「他能考中狀元,我自然也能考一個。娘你看著就是。」
一番話聽的趙姨娘嬉笑連連,忙把賈環趕出去讀書。又對面前的馬道婆道:「不知你口中的那份機緣,可是落在環兒身上?」
剛剛的某個瞬間,趙姨娘忍不住想著讓環兒拜陳恆為師的事情。
馬道婆一眼就看穿對方的心思,馬上碎嘴道:「你可別把機緣壞在貪心身上,你一個姨娘,跟他非親非故。他連二房正經夫人的面子都不給,豈能給你?」
趙姨娘一聽,就泄了氣。她的性子向來咋咋呼呼,來去就如一陣風,最是不定性。直接埋怨道:「那你跟我說這些作甚,我也不稀罕他是什麼朝廷相公、幾品大人,他就是當上什麼老國公,也跟我半分錢的關係沒有。」
馬道婆馬上開釋道:「你兒子不行,你不還有個閨女?」
趙姨娘聽的一愣,喃喃道:「你是說探春?」她猶豫片刻,想到這女兒向來不跟自己親近,又擔憂道,「把探春嫁給他,倒不是不行。只是……他肯要嗎?」
此人真是失心瘋了。馬道婆心底暗道一句混帳,忙拉住趙姨娘的手,打斷對方的心思,急道:「你真不知道你女兒跟林家閨女,是極要好的手帕交啊?」
趙姨娘聽的糊塗,茫然的搖起頭,「你知道的,她向來不跟我親近。真要說起來,她給她那黑心眼的嫡母請安的次數,都比我這多些。」
我要攤上你這麼個娘,我連見也不會見。馬道婆搖搖頭,感嘆道:「所以我當時才說你是子女運淺的八字。」
「嫁又嫁不得,拜師又不讓。合計你跟我說半天話,就是些閒話?」趙姨娘有些發惱,她這幾日閉門不出,心中本就有悶氣。此刻聽了半天無用事,心情更加糟糕。
可以讓你女兒當上一回說客,把我這個老婆子介紹到陳家當差啊!沾一沾他家的富貴,豈不是我的大好機緣?
馬道婆在心中轉著念,她知道趙姨娘是個喜歡傷敵一千,自損一千六也願意做的小人。最好的辦法,無疑是把兩人的利處綁在一起,才好讓趙姨娘出面。
你道她為何一定拉趙姨娘入局,竟是想著借第三人之口,側面給陳恆樹立一個自己能掐會算的印象。有些事,有些人,不讓對方主動來找自己,絕對不能成功。
她腦中轉著念,脫口而出的話已經變成。
「你說,這些年我對你怎麼樣……環兒上回弄傷寶玉的臉,也是我替你擺平,你說是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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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探春剛在外頭送走姑姑一家,才跟王夫人這個嫡母請完安,就被趙姨娘的丫頭喊至屋內。
她一進屋,見到馬道婆這個瘋婆子跟趙姨娘坐在一處,就知道兩人沒憋好事。這是一份來自子女對父母的直覺,基本不會出錯。
果然,賈探春坐下來聽了半天。竟然是馬道婆跟趙姨娘閒聊時說起:自己在前頭見到陳恆的面相,就覺得他最近要有流年之災。
本著都是自家親戚,馬道婆看不得自家人受難。想讓探春找個機會,將黛玉請入神婆屋內,給陳恆驅邪化災一番。
神鬼之事,探春亦不敢多言語。可她太了解這位母親的秉性,哪是會平白無故做好事的人?再說成日跟我親娘廝混的人,本事又能高到哪兒去。
賈探春直言道:「有勞婆婆,此事我必然轉告林姐姐。城中的香山寺主持佛法精深,聽說還跟表姐夫有些深交。到時讓林姐姐轉告主持一聲,表姐夫必能逢凶化吉。」
馬道婆一見沒唬住賈探春,忙尬笑道:「三丫頭怕還是不信我這個老婆子,哪有我說的活,讓旁人再接去的道理。我們出家人都有自己的規矩,誰看的相,就由誰來化解。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各安其事。」
賈探春豈能被她唬住,一雙神目肆意飛舞,更是冷笑道:「要你這麼說,香山寺的香客,為何還能去廣華寺拜佛求子呢?」
馬道婆不欲多言,倒不是找不到說辭。只是她心裡清楚,對於賈探春這種心存疑慮的人,說的越多,便是錯的越多。
在趙姨娘的揶揄下,賈探春直接拂袖而去。最後剩下個愁眉苦臉的馬道婆,還在暗自思量要如何顯聖一番,好搭上陳家的富貴船。
兩人前番不知如何商議的事情,此刻趙姨娘全心全意為馬道婆考慮,「我就跟你說吧,找這丫頭指定不行。她的一顆心思,都是歪著長的。聽那賤婆娘的話,都比我聽的多些。」
馬道婆知道趙姨娘口中的賤婆娘,正是王夫人。她搖搖頭,不帶指望道:
「那你說怎麼辦?」
馬道婆也是又氣又急,如今賈家失勢在即。往日京師的勛貴中,又看不出誰能安然無恙。陳家老爺的前程如此遠大,實在是優中選優,千萬不可錯過的下任主家。
「你附耳過來,我倒有一法子。」趙姨娘轉著眼珠子,朝著馬道婆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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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些時候,賈政處理完外頭的事情,照例來姨娘這歇息。他跟王夫人走到今日,實無更多感情。不然也不會抬舉一個沒什麼出身的小妾,當上自己的偏房。
在外頭勞累一整日,賈政本想來此尋個清淨,好好休息一夜。偏生趙姨娘胡鬧一通,直氣的賈政連聲怒道:「你又是從何處聽的閒話,真是天殺的舌根子,這個時候還不讓人痛快。」
趙姨娘知道賈政的脾氣,照例先露出委屈模樣,帶著哭腔道:「老爺對我凶什麼,我也是一片好心。神婆說咱們家要遭禍,只有文曲星入命的人才能搭救。」
賈政存著幾分疑惑,凝神瞪著趙姨娘,出聲問道:「那這馬道婆可有說,此事當怎麼化解。」
「咱們得嫁個屬猴的丫頭過去,與他結為姻親,必然能逢凶化吉,往後才能蒸蒸日上。」
屬猴的丫頭?那府里不就一個探春?賈政想到自己這個庶女,又看看趙姨娘的眉宇,如何不知對方的算盤,當即又氣又怒道:「你真是發了失心瘋,敢把主意打到這等人家上。你也不怕我三妹,生撕了你的嘴。」
一聽賈敏的名號,趙姨娘也是心驚。俗話說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橫的。脾氣驕橫的賈敏,對趙姨娘來說,就是絕不願多接觸的人。可讓趙姨娘打消如意算盤,豈能甘願。
她知道賈政這樣的老實人最怕什麼。無非是一哭二鬧三上吊唄。當即依照往日的法子,來上一遍。
偏這賈政最好顏面,讓自己的庶女嫁給妹妹的女婿,往後賈家豈不是要成京師的大笑話???
賈政連話都不願意多說,直接起身,怒氣沖沖的離去。
今夜,他是不準備歇在這了。
等回到榮禧堂的書房,賈政又覺得此事不保險,忙讓人把探春喊來。父女倆一碰面,探春尚在疑惑,賈政已經急赤白臉的一番訓斥,叫她少聽趙姨娘擺布。
探春默默聽到話音末尾,才弄清前因後果。她的心思當即涼了半截,千算萬算,沒算到她的親娘會把主意打到自己身上。
就因為自己的表姐夫,是個好人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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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姨娘這處不太平,薛姨媽這頭也不安寧。她這幾日的心氣都不高,眼看著閨女的肚子越來越大。
她十分擔憂道:「孩子,你說賈家要真出什麼事……」
薛姨媽話才說半截,寶釵已經停下手工活,抬手捂住她娘的嘴,沉聲道:「娘,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如今再說此事,又有何用?難道你還盼著女兒改嫁?」
「那可不成,那可不成。」薛姨媽急切的擺手。此時此刻改嫁,這要傳出去,女兒的名聲還要不要了?出門見客,都要被人戳脊梁骨。
「既是木已成舟,我們就既來之則安之吧。」寶釵低頭,看向自己隆起的肚皮,「只要他能對我和孩子好,縱然日子清苦些,我也願意陪他受。」
薛姨媽也知道此事的難辦,除了暗嘆自家流年不利,聰明反被聰明誤外,還能說什麼?
要真能預料到這個結果,當年還不如留在金陵安心操持營生,如今的處境也不會這麼被動。
半響,薛姨媽看著寶釵問道:「你當真是喜歡他?」
寶釵沉默一會,反聲笑道:「這重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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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陳恆是從娘家來的賈府。昨夜散場時,賈敏受不得賈家人看向女婿直勾勾的視線,直接領著兒子、女婿一同回家。
高門大戶的院牆內,亦藏著驚為天人的骯髒事。拿自家晚輩的安危,考驗娘家人的德行。賈敏不會如此不智,更不想看到大錯鑄成。
說來倒是奇怪,本該稍顯清淨的賈家,今個兒又熱鬧起來。上門拜會的客人,真可謂絡繹不絕。
林如海到底年紀大了,賈璉和賈蓉自動請纓,替長輩接下待客的俗事,陪著陳恆一道守在二門處。
喪期舉行到今日,已經接近尾聲。也不知哪兒冒出這麼多生面孔,叫賈璉和賈蓉也看得稀奇。
陳恆倒在其中發現一個熟人,已經升任錦衣府指揮使的魯應雄,才走近二門就對陳恆拱手道:「陳大人辛苦,還需多多保重身體啊。」
如今陳恆是正五品知州,可魯應雄已經升任正四品的大官。更別說管轄的,還是錦衣府這樣特殊的地兒。
陳恆真沒想到他會來,忙客氣道:「有勞魯大人撥空前來。」
「應當的,應當的。我跟大人的交情,那是一個坑裡爬出來。」魯應雄說的很謙虛,其實就是因為夏守忠昨日來過,他才敢在今日來拜會。
眼看後頭有新人走來,陳恆顧不得敘舊,忙對魯應雄伸手道:「魯大人,請。」
人一多,處理的事情不免就多起來。
迎來送往之事,一直忙到入夜,才有消停的跡象。
陳恆顧不得賈璉、賈蓉的挽留,直接起身跟著賈敏、黛玉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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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周而復始,終於等到賈母出殯之日。老人家要入土為安,半個京師的勛貴都在路旁搭棚擺案,最後送老夫人走一程。
賈敏、黛玉自然是哭天喊地,賈家眾人亦是放下心中的小心思。幾個青壯抬著棺木,帶著送行的隊列朝城外走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