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0章 雙姝
孝順這事兒,人活著,你幹什麼都不明顯。人死了,你怎麼做都不過分。
老太太的墓址在城西,此處亦是賈家的祖墳。隔上幾個山頭,就是大雍的帝陵。風水之好,自然沒得說。
踩著漫天飄落的紙錢,陳恆和林如海就不緊不慢的跟在隊伍中段。陳恆跟賈母接觸不多,林如海早年倒是受到賈母許多關愛。
陳恆擔心老丈人的身體,一直寸步不離的跟著。不過林如海的心態,倒比賈敏和黛玉好上許多。
細細一想林如海的生平,能對生死之事有如此超脫的反應,也未必不是件心酸事。
上山的路,多不平整。隨行的女眷,早已被賈政打發回去。陳恆一路行來,見著不少王公之墓。鎮國公牛家、齊國公陳家的祖墳,亦在此處設置。
等到了地頭,便是一片鳥語花香。晨間的露珠,還在腳下的野草葉上分布。低聲交談的人群從它們身上踩過去,最後散亂在墓地四周,各自忙碌。
一應的周全禮儀過後,朗朗晴空下,在隨行的唱班法師誦經聲中,賈赦、賈政等人見到石壁合上的一刻,終於飛撲上前,一邊捶著石壁一邊喊著娘親。
寶玉等人悲從心起,亦是擠在賈政身邊低聲哭訴。但無論他們再說什麼,至此已是天人永隔的定局。
林如海跟自家女婿站在隊伍後側,更將眾人的反應看在眼裡。他比大多數人都清楚,從這一刻開始,賈家這群不肖子孫,終於失去為他們遮風避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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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兒們出去送葬,家裡的夫人、小姐們已經準備他們回來的事宜。對於這些至親之人,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都是孝期。出門訪客,自然是不可能。吃齋誦經,亦是常有之事。
府里的下人在忙著拆去靈堂,強打起精神的王熙鳳,亦在王夫人的催促下出來理事。眾人都有各自的活,偏偏這府里的三小姐,連喪服都未來得及脫,進了自己屋就不見人。
出過殯後,這東西不好帶回府。最近府里亂得很,有注意到的下人將此事告訴賴嬤嬤,對方哪有精力管束這等小事,只打發一個丫鬟來問。
「三小姐,你快把衣服給小的吧。回頭咱們要拿過去一起燒了。」
「我家小姐知道了,伱們先去忙自己的事情,我一會給你們送過去。」
將門外的下人打發走,侍書忙快步走到內屋來到探春面前。
這榮國府的三小姐,仍對著一面菱花鏡發呆。也不知想到什麼,臉上不時浮現鬱結之色。
翠墨是探春屋裡的二丫頭,平日除了聽探春的話,就是聽侍書姐姐的。
見兩個平日拿主意的人,都陷入寂靜無聲。她一時也急道:「小姐、侍書姐姐,你們怎麼都不說話。那咱們是走、還是不走?」
注意到探春還沒反應,侍書忙對翠墨擺擺手,「你先去收拾小姐的東西。」
等把翠墨呼走,侍書才站到探春身邊,探聲輕喚道:「小姐。」
「啊?」探春終於被其喊過神來,看到侍書滿目的擔憂。
她稍稍露出一個倔強的笑容,頗為留戀的起身,環視著自己所住的閨房。
「小姐可是捨不得?」
「沒什麼捨得、捨不得。」探春搖搖頭,臉上的神情逐漸轉為果決,她是讀過書的,更知道些人情世故。
前段時間親娘的糊塗行徑,實實在在給她敲響一個警鐘。
隨著賈母過世,往日最護著她們這些姑娘的大樹,已經徹底消失不見。
再加上現在家裡時局正危,說不好家裡的長輩,要做出何等瘋癲的事情。
傾巢之下,安有完卵。若是陪著一起苦、一起死倒也罷了。自己享了家裡這麼多年的富貴,不過是受之父母的一條命,理該陪著一起歷難。
可若是有人把自己當成一樁買賣,嫁到見不得的人的地方去,真不如死了更乾脆些。
自己跟林姐姐是何等要好的關係,他們怎麼敢把主意打到表姐夫身上??
探春的性子,最是剛強。賈母在世時,也常誇耀她是府里最有英氣的姑娘。
被趙姨娘折騰的心思稍稍低落之後,馬上又浮現更為堅強的求生之念。
「小姐真不再想想?若是把此事告訴二太太,說不準……」到底是件大事,侍書忍不住又勸了勸。
這一逃出去,往後可就再無回頭路可走。說是天涯孤子,風中浮萍都算好聽。
王夫人嗎?探春又怎麼會沒想過她。可想她又有何用,連親娘也不過如此,還能奢望一個掛念嫡子的嫡母嗎?
「求人不如求己。」探春露出些許淒涼的笑容,「縱然千難萬難,我也得靠自己的一雙手搏一回。侍書,你可還記得寶嫂子家的堂妹?」
侍書這丫頭想了半天,才依稀記起這麼一個人來。「是寶……寶……寶琴小姐?」
隨著當事人的名字叫出口,薛寶琴的容貌在侍書腦海里越發清晰起來。
侍書跟薛寶琴接觸不多,唯一的印象就是對方喜歡穿男裝。偏偏她生的妙姿無雙,連女兒家看了也會記憶深刻。
「當年她曾勸過寶姐姐,鄉野里的農家子尚要奮發上進,一展平生抱負,求個天高地闊好伸腰。沒得大家都是人,偏偏就要被男兒比下去。」
探春越說越堅定,頗具英氣的眉宇中,已經不見半分猶豫彷徨,
她沉聲繼續道,「我也不求像寶琴姐姐一樣,做什麼大買賣。只望此後一生之事,能求個自己做主。」
見當真勸不動探春,侍書也只好默默嘆口氣,陪著翠墨一同整理起衣物。
探春看了一圈,注意到兩個丫鬟都在收拾自己的行李,不由感動道:「你們兩個……」
侍書搖搖頭,亦是果決道:「哪有小姐走了,丫鬟還留在府里享福的道理。」
「就是就是。」翠墨接口道,「小姐不管去哪裡,翠墨都要跟著的。」
探春看出兩人的堅定,也不再勸住。倘若自己無端逃出去,留下這二人也是受苦,還不如一併帶上,彼此還有個照應。
「侍書、翠墨,外頭縱然是龍虎盤道,咱們三人也要出去闖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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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的賈府確實忙亂的很,更麻煩的是這份忙亂中還有無序。人人都在擔心賈家的大樹要到,人人又心存幾分僥倖,捨不得千辛萬苦求來的富貴船。
賈探春三人稍作喬裝,正朝著後門處悄悄踱步。半道上,她們主僕三人突然聽到府里下人驚呼:有人上吊啦,有人上吊啦。
好似一陣風般,後宅各處的丫鬟、小廝都朝著榮慶堂的方向奔去。
躲在假山後頭的探春悄悄看去,不免覺得奇怪。祖母都已過世,是誰會在榮慶堂處上吊呢?
可有了這檔子事,她們三人再去往後門的路,再難撞見幾個護院的下人。
一路過了數個院落,本還在暗自慶幸的三人,偏偏在涼亭處撞上一個哭泣的人兒。
「是湘雲小姐。」侍書眼力尖,只瞧著身段就認出是史湘雲。
「要不等她走了,我們再動。」翠墨給自家小姐提著建議。
此處是去後門的必經路,眼下又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真等各房下人給夫人們趕回來,到時候府門一閉,還要繼續回去做富貴的三小姐,聽人擺布嗎?
探春馬上拿出決斷,她大大方方拎著兩個丫鬟上前。一路沖走到涼亭中,探春尚未開口,史湘雲已經被她們的打扮所震驚。
大家自小一起長大,史湘雲可不記得探春何時喜歡上男裝。
再看她們三人身後,都背著一個小包袱。史湘雲馬上心領神會,驚呼道:「探春姐姐……」
「噓。」探春將食指豎在嘴間。待史湘雲捂住自己的嘴,她才道,「妹妹既然已經猜中,可否幫姐姐隱瞞一次?」
史湘雲馬上問道:「三姐姐想去哪裡?」
「天下之大,總有我能去的地方。」探春說這些虛詞。沒辦法,她是真擔心事後賈政會派人來尋自己。
「雲妹妹剛剛在哭什麼?」
探春一問,剛好戳到史湘雲的傷心處。賈母臨終前,為她從宮裡求了一條生路。賈政、王夫人這些長輩沒說什麼,府里的下人早有閒言碎語。
說史湘雲就是個掃把星,小時候剋死爹娘。長大後老太太好心照料,又把咱家的富貴克個乾淨。
關鍵賈家還要賣上為數不多的情面,將她一個沒什麼用的女娃搭救出來。
這次賈母過世,史湘雲自知自己在賈家也無多少安生日。正是悲從心來,坐在涼亭中自怨自艾,苦嘆人生命運之艱難。
「我剛剛……在想老太太。」史湘雲啜泣著低下頭。
探春也清楚對方的處境,同是天涯淪落人,哪怕自身難保,她還是對史湘雲勸道:「做人要往前看,你到底不姓賈,我爹他們必然會安頓好你。」
「那三姐姐為何又要走?」史湘雲突然反問。
探春卻是悽苦一笑,喃喃道:「他們要安頓的人太多,大概是沒什麼心思放在一個庶女身上。」
又道:「雲妹妹,念在你我自小一起長大的情分上,就替姐姐瞞過這一次吧。」
史湘雲卻反問道:「姐姐就這般信我?」
「我自是信你的。」探春利落的點點頭,她知道雲妹妹為人心直口快,最不失俠氣。
「那姐姐何不帶我一起上路?」史湘雲睜著一雙泛紅的眼睛,直愣愣的看向驚住的探春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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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陳恆回到賈府,就聽聞鴛鴦上吊未遂,被人救下的消息。
賈敏當時正要去榮慶堂收攏賈母的舊物,巧撞見這個傻丫鬟尋短見,忙遣了人將其救下。
隨著賈政一道趕至榮慶堂時,陳恆剛好撞見發顫的黛玉。他是二話都顧不得說,直接上前將髮妻擁入懷中,小聲安慰。
黛玉運氣不好,賈敏來榮慶堂時,剛好帶著她一起。見到一個大活人在梁下掙扎蹦躂,黛玉的神魂可不得驚著。
主心骨一回來,邢王兩位夫人忙把鴛鴦的事情一說。賈政感嘆一句:「到底是個有心的,不枉老太太疼她一場。」
人是賈敏救下的,她又是賈母的獨女。聽到自家二哥這話,她忙道:「她雖有心去娘親那邊盡些本份。可娘親過世時,常哀嘆咱們家積德不夠。救人一命,更勝無數功德。她既有此念,二哥當好好勸下才是。」
「我怎麼好開口勸她。」賈政剛要擺手,誰知賈敏就等著他這句話,直接接口道,「二哥既然管不了,那就交給我吧。」
賈敏算是看明白,面前這些人里,心裡真正裝著賈母的人——只有鴛鴦。到底是賈母身邊人,真要這般走了,也不好跟亡母交代。
不過是一個下人,親妹妹有開口要的意思,賈政自然沒有拒絕的理由。
賈敏也不廢話,只喚來自家的下人,叫嬤嬤們好生看顧著鴛鴦。
接下來討論的就是賈母的嫁妝,這筆錢不少,惦記的人也不少。
賈政才當著一眾人提出這件事,賈赦和賈珍已經急不可耐的探出身子。
賈敏旁觀著大哥和二哥的爭吵,越看越是生氣。若不是顧慮亡母喪期未結束,她真是恨不得指著兩位兄長一番訓斥。
饒是她有心忍耐,最後還是看不下去,只好帶著家人草草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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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夜深,陳恆還在床上哄著妻兒入睡。突然聽到家中下人上門找他,黛玉連日勞累,正睡得迷迷糊糊。陳恆只好叫她安心睡,自己披了單衣出門。
才跟下人打上照面,就被對方一路引至燈火通明的堂上。本已睡去的林如海和賈敏,亦是被突然造訪的寶玉吵醒。
三人才坐下,長輩們聽聞寶玉說探春和湘雲倆人沒了蹤影,亦是嚇得魂飛魄散。
「你們就是這樣當家的?倆大活人在家裡不見,到半夜才想起來?」不住扶額的賈敏,幾乎要給賈家氣暈過去。
氣完賈家的長輩,又忍不住埋怨兩個晚輩。現在是什麼時候,還鬧什麼翹家的事情。
再一想這倆人的性情,賈敏自己又轉過念來,朝過來打聽消息的寶玉盤問道:「你爹娘可是對她們二人說過什麼?才把她們逼出家門!」
寶玉豈會知道其中內情,只糊塗的搖搖頭。
林如海知道情況緊急,直接喊人去取官袍,對賈敏道:「你別急,我先去趟五城兵馬司打探看看。」
到底事關女兒家的清譽,陳恆馬上提議道:「此事不好聲張,岳父你職位高,不好輕舉妄動。還是讓我去找錦衣府的魯大人問問看。」
林如海一想,也知道陳恆說的在理,忙一口答應下來。
待陳恆戴好官印、腰牌,賈敏已經叫下人準備好出行的馬車。
錦衣府的衙門設在西宮門處,跟六部所在的棋盤街到不是一個地方。
陳恆亦是第一次來,也是他運氣好,今夜魯應雄正好在衙門處當值。
勞煩門口處放哨的小官進去通稟,不久,魯應雄就穿著整齊官袍親自出來相迎。
「陳大人,有失遠迎,有失遠迎啊。」魯應雄一邊對著陳恆拱手,一邊又對左右道。
「你們這些糊塗蛋,都給我看仔細咯,睜大眼睛,認清好人。往後陳大人再上門,不論我在不在,都先把大人請到堂上好好招待。」
都火燒眉毛的時刻,陳恆哪裡顧得上老魯的客套話。忙拉著魯應過了大門,站在拐角處就開始說明來意。
好巧不巧,這魯應雄還真知道賈探春跟史湘雲的下落。
「陳大人,咱倆是什麼交情。我也不瞞你,她們倆才從後門出去,我家的兒郎就已經跟上了。」
魯應雄朝著陳恆眨眨眼,寓意自然不用明說。
錦衣府把賈家看的這麼緊,看來李贄是鐵心要整治賈家了。
「那她們二人現在何處?」陳恆急問。
「就在城東郊李家村的客棧里居住。陳大人放心,她們倆是你親戚,我早叫兒郎們暗中護衛,斷不會有什麼危險。」
聽到魯應雄的說法,陳恆忙鬆了口大氣,連聲道:「大恩不言謝,還請魯大人受我一拜。」
「使不得使不得。」魯應雄連忙用手扶住陳恆,反而曬笑道,「老魯倒覺得,怎麼升官後,陳大人跟我反倒生分起來。」
對方幾次三番示好,此刻又幫了大忙。陳恆也是不得不改口道:「只擔心在下高攀了魯大哥。」
「哈哈哈哈,什麼高攀不高攀。患難見真情,貧賤得至交。陳大人不嫌棄老魯粗俗才是……」
得了陳恆的回應,魯應雄笑得十分開懷,「不過有句話,陳兄弟別覺得老魯說不好。」
竟有朝一日能喊陳持行一聲兄弟,魯應兄心底又是發顫,又是閃過奇怪的興奮。
知道對方有話要提點,陳恆忙在燈下應道:「魯大哥只管說就是。」
看到陳恆並沒有因為稱呼反惱,魯應雄神情更是興奮,忙道:「要我看,她們倆這一跑,對她們來說到是好事。」
陳恆隱隱猜中什麼,問道:「魯大哥是指?」
「再過兩個時辰,我們就要去寧國府拿人了。」魯應雄微微抬頭,在頂部燈籠的照拂下,露出一個稍顯狠厲的笑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