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秋,華京,戶部尚書府。
楓葉飄搖著墜落,在絳雪軒的滿池綠水上盪起圈圈漣漪。
紗帳內,臥榻上,薛執宜沒想到自己還能再醒來,更沒想到自己會回到薛家抄家的前一年。
可她分明,已經死在大理寺的牢獄之中了......
耳畔,依稀還能聽見傅容心那溫柔入骨的聲音。
「薛執宜,薛家嫡女的位置,你占得也夠久了。」
前世,有些事情,直到臨死前她才知曉真相。
真正的薛家嫡女不是她,而是她那驚才絕艷又溫婉動人的表妹,林州第一美人傅容心。
策劃這一切的並非旁人,正是她一直視為親生父母的薛家夫婦。
他們費盡周折,僅僅是因為,傅容心是千年難得一遇的鳳凰命,是一隻能帶著整個薛家飛黃騰達的真命鳳凰!
只可惜這隻鳳凰命有一煞,兇險異常,若熬不過,便是身陷泥沼,身敗名裂;
若熬過去了,便是鳳凰涅槃,貴不可言。
薛家當然不願冒這個險,思來想去,便想出了這麼個欺瞞蒼天神明的好法子。
於是她,薛執宜,一個來路不明的孤女,便被選中成了替死鬼,去替傅容心這個高高在上的鳳凰,擋命中避無可避的一劫。
而傅容心則以傅家庶女的身份,養在舅舅名下。
所以前世,薛家獲罪抄檢,被罰沒為官妓,在春風樓倚樓賣笑,受盡凌辱的是她;
忍辱三年,為薛家找到證據、洗清冤屈的也是她。
但最後薛家平反,作為薛家女被風光接回的,卻是表妹傅容心。
而薛執宜,這個擋災的替死鬼沒了用處,便只剩下死路一條。
於是某夜,滿心滿眼等著家人接回自己的薛執宜,卻只等到了一個客人死在她的房中。
而她,百口莫辯。
前世的最後一個月,她被毀去容貌,敲斷脊骨,在大理寺的監牢里,如同爛泥一般。
而那個如仙女降世,永遠清麗絕塵、不染塵埃的傅容心,就那般居高臨下著,讓人用一條白綾了結了她的一生……
薛執宜看著床幔出神,那雙尚未被折斷的纖纖十指死死攥著錦被,指節攥得發白,細碎顫抖著。
前世臨終前那摧心剖肝的痛楚與屈辱,似要將她碾碎一般。
「小姐......小姐?」
床邊人的呼喚聲將她的思緒拉回。
薛執宜通紅的眼中滿是不甘與恨意,唯有灼人的眼淚讓她覺得自己此刻還活著。
春風樓那三年,讓她學會了如何掩飾自己的情緒。
只抬眉的一瞬間,她便收斂了神色。
只見床邊,一個下人打扮的婦人不知何時已經進了屋,那老婦生得矮胖,滿臉討好:「小姐可是身上還難受?」
「喬媽媽,怎麼了?」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薛執宜只淡然拂去眼淚問她。
喬媽媽對薛執宜的異常渾然無覺,只道:「小姐無事便好,夫人剛懲戒了二小姐,一會兒便要來看小姐呢。」
聞言,薛執宜眼底一沉,她重生的節點,是她上一世十六歲那年,和庶姐爭執後跌落池塘那次。
而傅泠,她的母親,也和上一世一樣,在她落水後做的第一件事不是來看她,而是急不可耐地去懲戒素來看不慣的庶女。
如果她是傅容心,傅泠還會這麼做嗎?
這麼想想,她上輩子還是夠蠢的,傅泠的演技這麼差,她居然到死才知道自己並非傅泠的親生女兒。
見薛執宜又在發呆,喬媽媽還在自顧自地擺弄著她梳妝檯上的物件。
在背對著薛執宜的角度,喬媽媽不動聲色將一隻她不常戴的玉簪藏進袖口。
而後,又故作無事發生地喋喋不休:「夫人還真是疼愛小姐,為這事發了好大的火,二小姐開始還抵死不認,非說是三小姐您自己跌水裡的,到後來被夫人一頓審訊,才終於肯招認。」
「喬媽媽是第一天在府里當差嗎?」薛執宜的聲音冷不丁響起。
喬媽媽也是一怔,因為心虛,她攥緊袖口飛快回過頭,一時沒明白話里的意味。
只見薛執宜不知何時已坐起身來,她溫婉端麗的眉目平靜無瀾:「這般私下議論主子,我竟不知是哪家的規矩。」
喬媽媽的笑僵在臉上,見薛執宜沒發現她小偷小摸的動作,也鬆了口氣,她哎呦一聲:「老奴這不是也是關起門來才敢和小姐說這些嗎?」
「關起門來同我編排二姐,那出了門,豈不是要同人編排我?」薛執宜的語氣依舊淡淡的,卻不知為何,總帶著讓人毛骨悚然的威壓。
喬媽媽也不知三小姐是怎麼了,分明平日和二小姐最不對付,此刻竟無端維護起了二小姐。
但她也只能打嘴告饒:「小姐說的是,老奴不過是個粗鄙婦人,長著張胡說八道的嘴,小姐別和老奴計較。」
薛執宜斂眉,不置可否。
這老東西仗著是傅泠指派過來的人,拿腔拿調慣了,不止如此,老東西還是傅泠留在她身邊用於監視她的人。
上輩子抄家的時候,她本是有機會逃走的。
她和喬媽媽逃到薛府後門的時候,這老貨故意鬧出動靜,將官兵引來,才害得她落入大理寺之手。
再後來,她臨死前,親眼看見喬媽媽跟在傅容心和傅泠身後。
是啊,只有落入賤籍,沒為官妓,才算是應了那句「落入泥沼,身敗名裂」的預言。
喬媽媽會出賣她,想必都是傅泠母女的授意。
見薛執宜不語,喬媽媽埋著頭,額上出了一片細汗。
這個她帶大的小妮子素來是最好糊弄的,怎的跌個水倒像是換了個人一般?
看著這老婦因心虛而弓著的身子,薛執宜面無表情,兀自伸手,捻起了床頭小案上的茶盞。
看著香氣氤氳,還帶著熱氣兒的茶,薛執宜的唇角細不可察地帶了笑意。
她默默掐了一小塊案上的杏仁糕,搓成細粉,落入茶湯。
旋即,她莞爾:「好了,我還真能為這事罰媽媽不成?」
喬媽媽的呼吸一松,抬眉,只見薛執宜溫婉的臉上綻著笑,一如既往,一派天真。
「我這也是不想媽媽在外頭落下話柄。」
說罷,薛執宜端著茶盞:「為我奔波了一日,媽媽吃盞茶吧,往後可要記得,千萬謹言慎行才好。」
喬媽媽連聲諾諾,趕忙接了過去,一飲而盡。
薛執宜微笑看著那被喝光的茶,眼底卻是一片冰冷。
所有傷害過她的人,這輩子她一定要讓他們全都不得好死。
既然如此,不如,就從這老東西開始吧。
喬媽媽擱下茶盞,用袖口擦了擦嘴。
「小姐若沒有別的吩咐,老奴便先退下了?」
不知怎的,這小妮子今日邪乎得很,這屋裡她是待不下去了。
不料,薛執宜卻道:「有呢。」
喬媽媽又一愣,順著薛執宜的視線,她看向床頭案幾的方向,只見那裡放著一隻錦盒,盒口處被一張桃花箋封著。
「今日我和二姐這事本是意外,她因此受罰,心裡想必不好受,我備了一點薄禮,媽媽幫我送去吧,只說是二姐議親在即,這是我送給她的賀禮。」
喬媽媽也不知她對二小姐何時如此大度了,但還是忙不迭接下:「是,老奴遵命。」
說罷,便拿起錦盒頭也不回出了門去。
看著消失在門口的矮胖身影,薛執宜的表情徹底冷了下來。
捻起一塊杏仁糕,抿了口,甜絲絲的味道在嘴裡化開。
可這樣香甜的東西,有時候也是能要了人的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