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獄裡，譚念終於見到了心心念念的人。
他剛進去的時候天天鬧，後來被別人嫌吵教訓了一頓，安靜了會兒。
結果沒多久，又開始鬧著要見人。駁回了幾次，就被打幾次。
管理人看不下去了，才無可奈何地幫他聯繫那位早就淡出他人生軌跡的人。
探監室內，譚念看著對面的女人，一時百感交集。眼神迴避了會兒，又忍不住轉頭去觀察女人的表情。
她很淡漠，似乎自己在她心裡從來沒留下過痕跡。
「媽。」
再次看到這個兒子，唐曉燕的心情是複雜的。
她曾設想過無數重逢的場景，卻從未想過會是在監獄。
當官方通知她的時候，她都難以置信地掛了兩次電話。
「媽，你愛我嗎？」
「沒有母親是不愛孩子的。」
「那你當初為什麼不帶我走？為什麼拋下我？」
譚念顫抖著哭了，但對面的女人依然神色淡淡。
為什麼呢？或許，是因為孩子先把母親拋下了吧。
——
譚父和唐曉燕沒離婚的時候，那個脾氣暴躁的男人經常規訓自己的妻子，洗衣做飯是女人天經地義的，衛生間的垃圾太晦氣不應該讓男人沾手。
他是愛喝酒的，酒能喝很長時間。
卻是不愛抽菸的，因為一包煙抽不久，性價比不高。
而他碰巧沒多少錢。
大多數底層人民的娛樂，除了吃喝，就是刷視頻。
譚父通過網絡窺見不一樣的精彩世界後，常常對現狀不滿，又無處發泄內心的憤怒。
後來他找到了一個被他忽視的東西，他的妻子。
譚念見證了多次家暴，在他看不見的時候也在上演著一位底層女性的掙扎和痛苦。
但唐曉燕想，譚念還是個白紙，是可以塑造的孩子。只要她好好教育，就能夠讓譚念成為正常男性，且成為能護住自己的依靠。
於是母親抱住幼小的孩子，心中便有了活下去的動力。
「我長大以後一定會保護媽媽的，媽媽我愛你。」
就憑這句話，唐曉燕有了信心。
她想要改變在家裡的地位，想要通過語言來引導丈夫和孩子，讓自己不再受那麼多罪，這樣才能有更多精力尋求脫困的機會。
直到——
「我家小念最棒了，媽媽今天不舒服，幫媽媽洗碗好不好？」
孩子搖搖頭，「我不要，本來就是媽媽做的，我才不想干。」
當聽到孩子也說出這樣的言論後，唐曉燕覺得自己渾身僵硬，大腦一片空白。
她眼睜睜看著兒子跑開，木訥地舉起自己的雙手端詳。
這雙手曾經也是纖纖玉指，如今卻粗糙蠟黃。
它曾撫過圓滾的肚皮，接過新生的嬰孩，牽過蹣跚學步的孩子，同樣也幹過各種家務事。
可，也是這雙手。
能完成各種報表，能賺取孩子的奶粉錢，能支撐起這個家。
這雙手不只是能讓家變得乾淨整潔而已。
她將手攥緊，苦笑。
原來就算是親生的兒子，也無法對母親感同身受。
她想到了自己的母親，她多麼想撲到自己母親墳前痛哭一場。
可是她又想起母親也是被父親打著過日子的，母親在地下應該也不想知道自己的孩子走上了自己的老路。
她想到了朋友，但朋友也不幸福。她的丈夫嫌棄她生產後的模樣，名正言順地出去找小三，公婆還幫著遮掩。
唐曉燕陷入了深深的絕望，她開始通過工作麻痹自己。
她是做銷售客服兼職文員的，之前一直為了顧家，只談市內的客戶，不需要四處跑單。
現在她開始拓展客戶，向領導申請出差，加大工作量和工作時間。
譚父一開始有意見，但是看著唐曉燕給自己轉過來的錢，又對她客客氣氣的，兒子也乖巧了不少。
唐曉燕想，把握經濟權，就是把握家庭地位，或許一直維持下去也不錯。
可事實證明，她又想錯了。
兒子對她的偏愛親昵，夜不歸宿的不安與猜忌，鄰居街坊的編排，讓這個男人再一次揮動拳頭。
他不允許自己的家庭地位被動搖。
而長時間超負荷工作讓唐曉燕沒能再站起來，她被送進醫院躺了三天，領導來探望她還被譚父趕了出去。
她想，不會再有第三次機會了。
這對父子才是一家人，她在這永遠是外姓，是外人，是受他們驅使的奴隸。
在這個屋檐下，她要想活就只能把自己變成沒有思想的行屍走肉，一點點榨乾自己的價值，最後麻木地等待入土。
有個關係不錯的客戶想聯繫唐曉燕，被領導告知住院後，居然還特意來探望她。
客戶的表現讓唐曉燕有些猜想，畢竟都是成年人，有些事能輕易讀懂。
但是她覺得自己應該是失心瘋想太多了，說了些不痛不癢的話便讓客戶離開。
出院的唐曉燕回到了最開始的生活，唯一有變化的是多了個噓寒問暖，送上資源的客戶。
原來，客戶的心意沒有那麼假，可是她不敢相信。
在一個很平常的日子，唐曉燕給兒子做了頓紅燒雞翅，她自己也很愛吃。
「咱們多吃幾塊吧，別給你爸留了。然後，吃完你洗碗，這麼大人了飯不會做碗不會洗，以後是不可能找到對象的。」
一段很普通卻又帶著規訓意味的話，唐曉燕斟酌了很久才說出口，還有些感嘆。
這樣的話真的很尋常，譚父每天都這麼說她，說得輕易。可輪到她自己的時候，卻顯得如此艱難。
「可是爸爸在外面上一天班了，沒有飯吃很可憐啊。我還要寫作業，為什麼要浪費時間洗碗呢？而且水很涼，媽媽你不體諒我一下嗎？」
唐曉燕的試探，讓她陷入了更深的絕望，曾經兒子還知道自己是痛苦的。如今，卻覺得受益更多的父親，是痛苦的。
她原本徘徊在孩子和客戶之間，十分糾結，而今所有的念想徹底粉碎。
她第一次對自己的兒子下了狠手，將兒子的碗砸碎，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兒子立刻就哭了，很快就來推搡唐曉燕。
唐曉燕的內心更難過，她從來不被重視，而現在才被孩子放在眼裡。可那雙哭紅的眼睛裡，充斥著不甘，兒子將她視為仇人。
她拿起換了不知道多少次的掃帚，曾經打向的是她，現在打向的是兒子。
她逼著兒子洗碗，將兒子鎖進廚房，自己吃完了那一盤雞翅，太甜了，甜到發苦。
兒子洗碗的時候還是不服氣，故意打碎一隻鬧出動靜，可是母親無動於衷。他的哭聲就漸漸小了，洗碗的水聲也正常了。
原來，兒子也是會聽話的啊。
唐曉燕端著雞翅盤子打開廚房的門，兒子很快就跑回自己的臥室，將門甩得砰響。
她不惱，也沒什麼可惱的了。
收拾好自己的碗碟，整理好自己的資料，之前為了兒子安全裝上的攝像頭記錄下她被家暴的場景，這些也被她拷貝下來帶走。
最後，收拾好為數不多的衣物，她提著行李箱離開，不再留戀。
一個小小的行李箱，就帶走了她半數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