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煎何太急
子夜時分,璟回到了青丘,他命僕役不要驚動奶奶,他就在外宅歇息,等明日奶奶起身後,再去拜見奶奶。
璟惦記著顓頊和豐隆的事,顧不上休息,見了幾個心腹,了解了一下這幾十年的事,忙完後已是後半夜。
他睡了兩個時辰就起來了,洗漱後,去內宅見奶奶。
太夫人居中,坐在榻上,篌、篌的夫人藍枚、防風意映站立在兩側。
璟看到太夫人,快走了幾步,跪在太夫人面前:「奶奶,我回來了。」
太夫人眼中淚光閃爍,抬手示意璟起來:「你總算回來了,我還以為熬不到見你了。」
璟看太夫人氣色紅潤,精神也好,說道:「奶奶身子好著呢,怎麼可能見不到孫兒?」
太夫人把璟拖到她身畔坐下,說道:「瘦了,太瘦了!可要好好養一養了,別讓我看著心疼!」
璟笑道:「孫兒一定多吃,胖到奶奶滿意為止。」
太夫人笑著點頭。
璟和大哥、大嫂見禮寒暄後,太夫人指著意映說:「你該給意映也行一禮,這幾十年,她可幫你操勞了不少!」
璟客氣地對意映行禮,卻什麼話都沒說,起身後,對太夫人道:「我有話想和奶奶說。」
太夫人說:「我也正好有話和你說。」
太夫人看了看篌、意映,說道:「你們都下去吧,讓我和璟兒好好聚聚。」
篌、藍枚、意映依次行禮後,都退了出去。
璟跪下:「我想儘快取消我和意映的婚約,求奶奶准許。」
太夫人沒有絲毫詫異:「我就知道你會說這事,我也告訴你,不可能!」
璟求道:「我對意映無情,意映對我也無意,奶奶為什麼就不能允許我們取消婚約呢?」
「我只看出你對意映無情,沒看出意映對你無意!」
璟磕頭:「我已經心有所屬,求奶奶成全!」
太夫人長嘆了口氣:「傻孩子,你以為情意能持續多久?日復一日,天長地久,不管再深的情意都會磨平,到最後,都是平平淡淡!其實,夫妻之間和生意夥伴差不多,你給她所需,她給你所需,你尊重她一分,她尊重你一分,一來一往,細水長流地經營。」
「奶奶,我絕不會娶意映!」
「如果你是篌兒,你愛做什麼,就做什麼,隨你便!可你是未來的塗山族長,族長夫人會影響到一族興衰!意映聰慧能幹,防風氏卻必須依附塗山氏,又牽制了她,相信奶奶的判斷,防風意映會是最合適的族長夫人!為了塗山氏,你必須娶她!」
璟說道:「我並不想做族長,讓大哥去做族長……」
「孽障!」太夫人猛地一拍案,案上的杯碟全震到了地上,熱茶濺了璟滿身。太夫人揉著心口,說道:「六十年了!我花費了六十年心血調教出了最好的塗山族長夫人,我不可能再有一個六十年!」
璟重重磕頭,額頭碰到地上碎裂的玉杯晶盞,一片血肉模糊:「如果奶奶不同意退婚,那麼我只能離開塗山氏。」
太夫人氣得身子簌簌直顫,指著璟,一字一頓地說:「你如果想讓我死,你就走!你不如索性現在就勒死我,我死了,你愛做什麼就去做什麼,再沒有人會管你!」
璟重重地磕頭,痛苦地求道:「奶奶!」
太夫人厲聲叫心腹婢女:「小魚,讓這個孽障滾!」
小魚進來,對璟道:「請公子憐惜一下太夫人,讓太夫人休息吧!」
璟看太夫人緊按著心口,臉色青紫,只得退了出來。
可他走出屋子後,並未離去,而是一言不發地跪在了院子裡。
婢女進去奏報給太夫人,太夫人閉著眼睛,恨恨地說:「不用管他!去把所有長老請來!」
璟在太夫人的屋子外跪了一日一夜,太夫人不予理會,讓長老按照計劃行事。
待一切安排妥當,太夫人派人把篌、藍枚、意映都請來。
璟久病初愈,跪了那麼久,臉色慘白,額上血痕斑斑,樣子十分狼狽,篌和意映看到璟的樣子,眼中的恨意一閃而過。
意映走進屋內,見到太夫人,立即跪下,抹著眼淚,為璟求情。
太夫人看人都到齊了,對小魚說:「把那個孽障叫進來!」
璟在侍者的攙扶下,走了進來。
意映忙走過去,想幫璟上點藥,璟躲開了,客氣卻疏遠地說:「不麻煩小姐!」
意映含著眼淚,委屈地站到了一旁,可憐兮兮地看著太夫人。
太夫人一言不發,冷冷地看著小魚幫璟把額上的傷簡單處理了。
太夫人讓篌和璟坐,視線從兩個孫子臉上掃過,對他們說道:「一切都已準備妥當,三日後舉行典禮,正式宣布璟兒接任塗山氏的族長。事情倉促,沒有邀請太多客人,但黃帝、俊帝、赤水、西陵、鬼方、中原六大氏都會派人來觀禮,已經足夠了。」
璟和篌大驚失色,誰都沒想到太夫人竟然無聲無息地安排好了一切,連觀禮的賓客都請好了。
璟跪下,求道:「奶奶,族長的事還是過幾年再說。」
太夫人怒道:「過幾年?你覺得我還能活多久?你爹剛出生不久,你爺爺就走了,我不得不咬牙撐起一切,好不容易看著你父親娶妻,接任了族長,覺得自己終於可以喘口氣了,可那個孽障居然……居然走在了我前面!那一次我差點沒撐下去,幸虧你娘撐起了全族……我們兩個寡婦好不容易拉扯著你們長大,你娘一點福沒享,就去找那個孽障了。我日盼夜盼,終於盼到你能接任族長,你卻又突然失蹤!等了十年才把你等回來,沒讓我太平幾年,你又昏睡不醒,你覺得我還能被你折騰多久?」
太夫人說著說著,只覺一生的辛酸悲苦全涌到了心頭,一生好強的她也禁不住淚如雨落。
篌、藍枚、意映全跪在了她面前,太夫人擦著眼淚,哭道:「我不管你們都是什麼心思,反正這一次,塗山璟,不管你願不願意,你都必須接任族長之位。」
璟不停地磕頭,哀求道:「奶奶,我真的無意族長之位!哥哥為長,何不讓哥哥接任族長呢?」
太夫人泣道:「孽障!你是明知故問嗎?有的事能瞞過天下,卻瞞不過知情人,你外祖父是曋氏的上一任族長,現如今曋氏的族長是你的親舅舅,你的外祖母是赤水氏的大小姐,赤水族長的嫡親堂姐,篌兒卻……他們能同意篌嗎?」
太夫人揉著心口,哭叫著問:「孽障,你告訴我!赤水、西陵、中原六氏能同意你不做族長嗎?」
璟磕著頭說:「我可以一個個去求他們,求他們同意。」
太夫人哭著說:「塗山氏的所有長老也只認你,你以為我不知道這些年你背著我做的事嗎?你折騰了那麼多事,哪個長老同意你不做族長了?」
璟無法回答,只能磕頭哀求:「奶奶,我真的無意當族長,大哥卻願意當族長!」
太夫人看著榻前跪著的兩個孫子,聲音嘶啞地說:「族長要族內敬服,天下認可,才能是真正的一族之長,不是誰想做就能做!」
「篌兒,你過來!」太夫人對篌伸出雙手,篌膝行到太夫人身前。
太夫人把篌拉起,讓他坐到自己身邊:「篌兒,奶奶知道你才幹不比璟兒差,可是,族長關係到一族盛衰,甚至一族存亡。如果你做族長,九個長老不會服氣,塗山氏內部就會分裂。到時,你也得不到外部的支持,赤水氏和曋氏會處處刁難你,一族興盛要幾代人辛苦經營,一族衰亡卻只是剎那。」
太夫人抱著篌,哀哀落淚:「你爹臨死前,最後一句話就是求我一定要照顧好你,這麼多年,奶奶可有薄待你一分?」
篌回道:「奶奶一直待孫兒極好,從無半點偏頗。」所以這麼多年,他本有機會強行奪取族長之位,可終究是不忍心殺害從小就疼愛他的奶奶,只能僵持著。
太夫人撫著篌的頭:「你爹臨死前,放不下的就是你。不管你有多恨你娘,可她終究沒有取你性命,而是撫養你長大了,給你請了天下最好的師傅,讓你學了一身本事。你骨子裡流著塗山氏的血,難道你就真忍心看到塗山氏衰落,讓我死不瞑目嗎?」
篌神情哀傷,跪下,重重磕頭:「奶奶身體康健。」卻始終不承諾不去爭奪族長之位。
璟也重重磕頭:「求奶奶把三日後的儀式取消,我不想做族長。」也始終不答應接任族長。
太夫人看著兩個孫子,傷心、憤怒、絕望全湧上了心頭,只覺氣血翻湧,一口腥甜猛地嘔了出來,濺到篌和璟身上。
篌和璟都驚駭地躍起,去扶太夫人。太夫人已是面如金紙、氣若遊絲,璟要給太夫人輸入靈力,篌狠狠打開了他:「我來!」
璟知道他靈力比自己深厚,也不和他爭,按壓奶奶的穴位,幫奶奶順氣。
意映和藍枚忙著叫:「醫師、醫師!」
平日照顧太夫人的女醫師蛇莓兒跑進來,看到璟和篌身上的血跡,臉色變了變,上前給太夫人餵了一顆龍眼大的丸藥,太夫人的氣息漸漸平穩。
璟和篌都稍稍放下心來,篌對太夫人說:「奶奶,三日後的儀式取消吧!您的身子最緊要。」
璟也說:「是啊,先養好身子。」
太夫人苦澀地笑:「我也不瞞你們了,我的壽命最多只剩下一年。」
璟和篌都不相信,看向醫師。
醫師蛇莓兒道:「太夫人說的是實情,最多一年。」
篌激動地叫了起來:「不會、不會!這幾十年奶奶的身體一直很好,一定有辦法醫治。」
太夫人虛弱地說:「璟昏睡後,我猜到你必定不會安分。我一個寡婦能撐起整個塗山氏,也不是好相與的人,如果你不是我孫兒,我必定已經除了你,可你是我抱在懷裡疼大的親孫兒。因為你娘疼璟兒多,我一直更偏疼你,你就是我的心頭肉,我捨不得動你,又打消不了你的野心,那我只能打點起精神,守住祖祖輩輩的基業。為了有精神和你們這幫小鬼頭周旋,我讓蛇莓兒給我施了蠱術,你們看我這幾十年精神足,那是因為體內的蠱蟲在支撐著。」
篌和璟都神色大變。璟因為小夭,私下搜集了不少蠱術的資料,喃喃說:「這是禁忌的咒術。」
篌問:「沒有破解的方法嗎?」
蛇莓兒說:「如今蠱蟲反噬,已無力回天。」
篌著急地問:「反噬?反噬是什麼?」
蛇莓兒回道:「禁忌的咒術往往能滿足人們的某個心愿,可在臨死前都要遭受極其痛苦的反噬,先要承受蠱蟲鑽噬五臟的痛苦,直至全身精血被體內的蠱蟲吞食掉,最後屍骨無存。」
璟看著奶奶,淚涌到了眼睛裡,篌也淚濕雙眸:「奶奶、奶奶,你、你……何苦?」
太夫人笑:「我何苦?還不是因為你們兩個孽障!縱使萬痛加身,屍骨無存,只要能保塗山氏平安,我就死得無愧於塗山氏的列祖列宗……」太夫人的說話聲突然中斷,她痛苦地蜷縮起身子,篌和璟忙去扶她。
太夫人痛苦地對蛇莓兒說:「都出去,讓他們……出去!」
蛇莓兒對篌和璟說:「太夫人一生好強,不願人看到她現如今的樣子……你們若真心尊敬長輩,就都出去吧!」
篌和璟看著已經痛苦地蜷縮成一團的奶奶,對視一眼,都向外退去。藍枚和意映也忙隨著他們快速走了出去。
「啊——啊——」屋子內傳來撕心裂肺的痛苦叫聲。
篌和璟都憤怒地瞪著對方,可聽到奶奶的慘叫聲,又都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就是因為他們,他們至親的親人竟然要承受蠱蟲吞噬血肉的痛苦。
太夫人的心腹婢女小魚走了出來,對他們說:「兩位公子,都回去吧!如今太夫人每日只需承受一個時辰的痛苦,神志還清醒,再過一段日子,痛苦會越來越長,神志會漸漸糊塗。剛才太夫人說最多還能活一年,很有可能,只是半年。」
小魚眼中淚花滾滾,聲音哽咽:「幾百年來,我跟在太夫人身邊,親眼看到太夫人為塗山氏,為兩位公子付出了什麼。如果兩位公子真還有一絲一毫的孝心,只求兩位公子為了整個塗山氏,成全老夫人的心愿,讓老夫人能在神志清醒時,親眼看到族長繼位,死能瞑目,也就算這場痛苦沒有白白承受。」
小魚說完,抬手,示意他們離開。
篌猛地轉身,向外衝去,一聲長嘯,縱躍到坐騎上,騰空而起,半空中傳來他痛苦憤怒的吼叫聲。
璟一言不發,一步又一步地慢慢走著,走出了塗山府,走到了青丘山下。
坐騎狸狸飛落到他身旁,親熱地蹭了蹭他的胳膊,好似在問他想去哪裡,璟茫然地看著狸狸,他不知道能去哪裡。本以為只要走出青丘,就能天高海闊,常相廝守,可原來他根本走不出青丘。
璟回身望向青丘山——
塗山氏的宅邸依著青丘山的山勢而建,從上古到現在,歷經數十代塗山族長的修建,占地面積甚廣,大大小小几十個園子。夕陽映照下,雕欄玉砌、林木蔥蘢、繁花似錦,一切都美輪美奐。
他願意割捨這一切,卻割不斷血脈。
天漸漸黑了,璟依舊呆呆地站在山下。
轟隆隆的雷聲傳來,大雨嘩嘩而下,驚醒了璟,他對狸狸說:「去神農山!」
小夭已經睡下,半夜裡被驚雷吵醒。
瓢潑大雨,傾盆而下,打在屋頂上,叮叮咚咚響個不停。
小夭臥聽了會兒風雨,迷迷糊糊正要睡過去,突然聽到幾聲鶴鳴,她披衣坐起,打開了門。
天地漆黑一片,風卷著雨,撲面而來,寒氣襲人。
小夭裹著披風,提著燈張望,一會兒後,看到兩個黑黢黢的人影過來。
小夭驚疑不定:「璟?是你嗎?」
人影走近了,一個是瀟瀟,披著斗篷,戴著斗笠;另一個真是璟,他全身上下濕透,像是剛從水裡撈出來,發冠也不知道掉哪裡去了,頭髮散亂地貼在臉上,襯得臉色煞白。
瀟瀟說:「侍衛說有人闖入紫金宮,我見到璟公子時,他就是這般樣子。殿下讓我送他來見王姬。」
瀟瀟說完,行了一禮,悄悄離去。
「璟,你……先進來!」小夭顧不上問璟為何深夜來神農山,推著璟進了屋子。
小夭讓璟坐到熏爐旁,幫他把頭髮擦乾,看他額頭上都是細密的傷痕,小夭撫著傷痕,輕聲問:「發生了什麼事?」
璟猛地把小夭緊緊抱住,在雨水裡泡久了,他的身體寒如冰塊。
小夭默默地依在他懷裡。
半晌後,璟說:「奶奶用了禁忌的蠱咒術,已經被蠱蟲反噬。」
蠱蟲反噬,命不久矣。小夭愣了一會兒,不知道該如何安慰璟,輕輕地撫著璟的背。
璟說:「奶奶要我三日後接任族長,我沒有辦法再拒絕了。」
小夭道:「我明白。」
「我本來打算,不管奶奶同意不同意,我都要和你在一起……可是現在……對不起!」
「沒有關係,真的沒有關係!」
小夭嘆息,她不是不難過,可如果璟連奶奶的命都不顧,自私地選擇離開塗山氏,和她在一起,那他也就不是小夭喜歡的璟了。
這一夜,璟沒有回青丘。
這一夜,篌也沒有回去歇息,藍枚早已習慣,壓根兒不敢聲張,半夜裡,她悄悄化作狐狸,溜去查探防風意映,發現防風意映也不知去向。六十年來,已經不是第一次篌和意映同時不知去向,藍枚一個人躲在被子裡,偷偷哭泣了半晚,並不是為篌的不歸傷心,而是因為她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恐懼害怕。
第二日,晌午過後,璟和篌才回到青丘。
太夫人叫璟和篌去見她。
太夫人靠坐在榻上,面色看著發黃,可因為收拾得整潔利落,給人的感覺一點不像是將死之人。
太夫人問璟:「你可想好了?」
璟跪下,說道:「孫兒願意接任塗山氏族長之位。」
太夫人唇角露了一點點笑意,她看向篌:「你可想好了?」
篌跪下,說道:「孫兒永不爭奪族長之位。」
太夫人緊緊地盯著他:「你可願意在先祖靈位前發下血誓?永不爭奪族長之位,永不傷害璟。」
篌沉默了一瞬,說:「孫兒願意!」
太夫人長長地吐了口氣,一邊欣喜地笑著,一邊用手印去眼角的淚:「我總算沒有白疼你們兩個!」
篌和璟磕頭,異口同聲地說:「孫兒讓奶奶受苦了!」
太夫人說道:「待會兒就讓長老去準備祭禮,明日到先祖面前,篌兒行血誓之禮。」
篌恭順地應道:「是。」
太夫人讓他們起來,左手拉著篌,右手拉著璟,左看看、右看看,滿臉笑意,嘆道:「就算死,我也死得開心啊!」
璟看著篌,自從回到塗山家,他嘗試了很多方法,想化解篌和他之間的仇怨,可篌從不接受,篌竟然真的能為奶奶放下仇恨?
從太夫人屋內出來後,篌腳步匆匆,璟叫道:「大哥。」
篌停住了步子,璟問:「你真的願意?」
篌冷笑:「你能為了奶奶捨棄想要的自由,我為什麼不能為奶奶捨棄一點野心?」
一瞬間,璟說不清楚自己心裡是什麼感受,璟道:「既然大哥明知道我並不想要族長之位,為什麼幾十年前不肯配合我?我當年就告訴過大哥,我不願做族長,我也不恨你,如果大哥肯配合我,早已經順利接任族長。」
篌譏嘲地笑起來:「我想要的東西自己會去爭,不需要高貴完美的璟公子施捨!你為什麼不來復仇?是不是原諒了我,能讓你覺得比我高貴?是不是又可以高高在上,憐憫地看著我這個被仇恨扭曲的人?」
篌一步步逼到璟眼前,璟被逼得步步後退,說不出話來。
篌抓住了璟的肩膀,力氣大得好似要捏碎璟:「你為什麼不來復仇?我寧願你來復仇,也不願看到你這假仁假義的虛偽樣子!為什麼不恨我?看看你身上噁心的傷痕,看看你噁心的瘸腿,連你的女人都嫌棄你,不願意要你,你真就一點不恨嗎?來找我報仇啊!來報仇啊……」
璟抓住了篌的手,叫道:「大哥,我真的不恨你!」
篌猛地推開了璟:「為了奶奶,我們做好各自分內的事就行了,不需要哥哥弟弟的假親熱,反正該知道的人都知道我是賤婢所生,和高貴完美的你沒法比。」
璟揉著酸痛的肩膀,看著篌揚長而去,心裡終於明白,他和篌之間真的不可能再像當年一樣兄友弟恭了,也許現在奶奶犧牲自己換來的兄弟各司其職、不自相殘殺,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兩日後,塗山氏舉行了一個不算盛大卻非常隆重的族長繼位儀式。
黃帝、俊帝、四世家、中原六大氏,都來了人觀禮。俊帝派來觀禮的使者是大王姬和蓐收,小夭不禁暗自謝謝父王,讓她能名正言順地出現在青丘,觀看璟一生中的盛典。
也許因為九尾狐都是白色,所以塗山氏也很尊崇白色,祭台是純白色,祭台下的白玉欄杆雕刻著神態各異的九尾狐。
璟穿著最正式的華服,先祭奠天地和祖先,再叩謝太夫人,最後登上祭台,從長老手中接過了象徵塗山氏財富權勢的九尾狐玉印。兩位長老把一條白色的狐皮大氅披到了璟身上,這條狐皮大氅據說是用一萬隻狐狸的頭頂皮所做,象徵著九尾狐是狐族之王,表明塗山氏可統御狐族。
鼓樂齊鳴,長老宣布禮成。
璟轉身,走到祭台邊,看向祭台下的塗山氏子弟。
在他的身後,一隻巨大的白色九尾狐出現,九條毛茸茸的尾巴,像九條巨龍一般飛舞著,幾乎鋪滿了整個天空,彰顯著九尾狐強大的法力和神通。
這樣的吉兆並不是每任族長繼位都會出現,所有塗山氏子弟情不自禁地跪倒,對璟叩拜。就連太夫人也跪下了,含著眼淚,默默祝禱:「願先祖保佑塗山氏世代傳承、子孫昌盛。」
在塗山氏子弟一遍遍的叩拜聲中,站在白色祭台上的璟顯得十分遙遠。
小夭有些茫然,從這一刻起,璟必須背負起全族的命運!他,再不是她的葉十七了。
慶祝的宴飲開始,小夭喝了幾杯酒後,藉口頭暈,把一切扔給蓐收,自己悄悄離開,沿著山間小道慢慢地向山下走去。
幽靜的小道,曲曲折折,時而平整,時而坑坑窪窪,看不到盡頭所在,就像人生。
小夭不禁苦笑起來,她害怕孤獨,總不喜歡一個人走路,可生命本就是一個人的旅程,也許她只能自己走完這條路。
腳步聲傳來,小夭回過頭,看見了防風邶。
一瞬間,她的心撲通撲通狂跳,竟然不爭氣地想逃跑,忙又強自鎮定下來,若無其事地說:「剛才觀禮時,沒看到你。」
防風邶戲謔地一笑:「剛才你眼睛裡除了塗山璟還能看到誰?」
他的語氣活脫脫只是防風邶,小夭自然了許多,不好意思地說:「來觀禮,不看塗山璟,難道還東張西望嗎?」
兩人沿著山間小道並肩走著,腳踩在落葉上,發出沙沙的聲音,顯得空山越發幽靜。
防風邶說:「聽小妹說璟不願做族長,他為了取消和防風氏的婚約,在太夫人屋前跪了一日一夜。如果他真能不做族長,以小妹的性子,很有可能會想個法子,體面地取消婚約,可現在璟做了族長,小妹熬了多年的希望就在眼前,她不可能放棄。」
邶看向小夭:「本以為希望就在眼前,卻轉瞬即逝,你難過嗎?」
小夭說:「肯定會有一些難過,不過,也許因為我這人從小到大倒霉習慣了,不管發生再好的事,我都會下意識地準備著這件好事會破滅;不管聽到再感動的誓言,我都不會完全相信,所以也不是那麼難過。」畢竟,連至親的娘親都會為了大義捨棄她,這世間又有誰真值得完全相信呢?
防風邶輕聲地笑:「這性子可不怎麼樣,不管再歡樂時,都在等待著悲傷來臨。」
小夭笑:「所以才要貪圖眼前的短暫歡樂,只有那才是真實存在的。」
防風邶停住了腳步,笑問:「王姬,可願去尋歡?」
「為什麼不去?」
防風邶拇指和食指放在唇邊,打了一聲響亮的口哨,一匹天馬小跑著過來,防風邶翻身上馬,把手伸給小夭,小夭握住他的手,騎到了天馬上。
防風邶駕馭著天馬去了青丘城,他帶著小夭走進離戎族開的地下賭場。
小夭接過狗頭面具時,讚嘆道:「看不出來啊,狗狗們居然把生意做到了塗山氏的眼皮子底下。」
防風邶給她後腦勺上來了一下:「你不怕得罪離戎族,我可是怕得很!」
小夭戴上面具,化作了一個狗頭人身的女子,朝他齜了齜狗牙,汪汪叫著。
防風邶無奈地搖搖頭,快步往裡走:「離我遠點!省得他們群毆你時,牽連了我!」
小夭笑嘻嘻地追上去,抓住防風邶的胳膊:「偏要離你近!偏要牽連你!」一邊說,一邊還故意汪汪叫。
防風邶忙捂住小夭的「狗嘴」,求饒道:「小姑奶奶,你別鬧了!」
防風邶是識途老馬,帶小夭先去賭錢。
小夭一直覺得賭博和烈酒都是好東西,因為這兩樣東西能麻痹人的心神,不管碰到多不開心的事,喝上幾杯烈酒,上了賭檯,都會暫時忘得一乾二淨。
防風邶做了個六的手勢,女奴端了六杯烈酒過來。防風邶拿起一杯酒,朝小夭舉舉杯子,小夭也拿起了一杯,兩人什麼話都沒說,先各自喝乾了三杯烈酒。
小夭笑著去賭檯下注,防風邶也去玩自己的了。
小夭一邊喝酒,一邊賭錢,贏了一小袋子錢時,防風邶來找她:「去看奴隸死斗嗎?」
小夭不肯起身:「你們男人怎麼就那麼喜歡看打打殺殺呢?血淋淋的有什麼看頭?」
防風邶把她揪了起來:「去看了就知道了,保證你不會後悔。」
坐在死斗場裡,小夭一邊喝酒一邊漫不經心地東張西望。
兩個即將進行死斗的奴隸走了出來,小夭愣了一愣,坐直了身子。其中一個奴隸她認識,在軒轅城時,她曾和邶拿他打賭。於她而言,想起來,仿似是幾年前的事,可於這個奴隸而言,卻是漫長的四十多年,他要日日和死亡搏鬥,才能活下來。
小夭喃喃說:「他還活著?」
雖然他蒼白、消瘦,耳朵也缺了一隻,可是,他還活著。
邶翹著長腿,雙手枕在腦後,淡淡道:「四十年前,他和奴隸主做了個交易,如果他能幫奴隸主連贏四十年,奴隸主賜他自由。也就是說,如果今夜他能活著,他就能脫離奴籍,獲得自由。」
「他怎麼做到的?」
「漫長的忍耐和等待,為一個渺茫的希望絕不放棄。其實,和你在九尾狐的籠子裡做的是一樣的事情。」
小夭不吭聲了,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然後把錢袋扔給收賭注的人,指了指她認識的奴隸:「我賭他贏。」
周圍的聲音嗡嗡響個不停,全是不解,因為她押注的對象和他的強壯對手比,實在顯得不堪一擊。
搏鬥開始。
那個奴隸的確是太虛弱了!大概因為他即將恢復自由身,他的主人覺得照顧好他很不划算,所以並沒有好好給他醫治前幾次搏鬥中受的傷。
很快,他身上的舊傷口就撕裂,血涌了出來,而他的對手依舊像一頭獅子般,威武地屹立著。
酒壺就在小夭手邊,小夭卻一滴酒都沒顧上喝,專心致志地盯著比斗。
奴隸一次次倒在血泊中,又一次次從血泊中站起來。
剛開始,滿場都是歡呼聲,因為眾人喜歡看這種鮮血淋淋的戲劇化場面。可是,到後來,看著一個渾身血淋淋的人一次又一次站起來,大家都覺得嗓子眼發乾,竟然再叫不出來。
滿場沉默,靜靜地看著一個瘦弱的奴隸和一個強壯的奴隸搏鬥。
最終,強壯的奴隸趴在血泊中,站不起來,那個瘦弱的奴隸也趴在血泊中,再站不起來。
死斗雙方都倒在地上,這是一場沒有勝利者的比賽。
眾人嘆氣,準備離開,小夭突然站了起來,對著比賽場內大嚷:「起來啊,你起來啊!」
眾人都停住了腳步,驚詫地看看小夭,又看向比賽場內。
小夭叫:「你已經堅持了四十多年,只差最後一步了,起來!起來!站起來……」
那個瘦弱的奴隸居然動了一動,可仍舊沒有力氣站起來。眾人卻都激動了,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小夭嘶喊著大叫:「起來,站起來,站起來!只要你站起來,就可以獲得自由!起來,站起來!」
小夭不知道為什麼,冷漠了幾百年的心竟然在這一刻變得熱血沸騰,她不想他放棄,她想他堅持,雖然活著也不見得快樂,可她就是想讓他站起來,讓他的堅持有一個結果,讓他能看到另一種人生,縱使不喜歡,至少看到了!
還有人知道這個奴隸和奴隸主之間的約定,交頭接耳聲中,不一會兒整個場地中的人都知道他已經堅持了四十年,這是他通向自由的最後一步。
小夭大叫:「起來,你站起來!」
眾人禁不住跟著小夭一起大叫起來:「起來、起來、站起來!」
有時候,人性很黑暗,可有時候,人性又會很光明。在這一刻,所有人都選擇了光明,他們都希望這個奴隸能站起來,創造一個幾乎不可能的奇蹟。
人們一起呼喊著:「起來,起來,站起來!」
瘦弱的奴隸終於搖搖晃晃地爬了起來,雖然他站在那裡,滿身血污,搖搖欲墜,可他站起來了,他勝利了!
幾乎所有人都輸了錢,可是每個人都在歡呼,都在慶祝。奴隸的勝利看似和他們無關,但人性中美好的一面讓他們忘記了自己的得失,只為奴隸的勝利而高興,就好似他們自己也能打敗生命中無法克服的困難。
小夭哈哈大笑,回過身猛地抱住了邶,激動地說:「你看到了嗎?他贏了,他自由了!」
邶凝視著蹣跚而行的奴隸,微笑著說:「是啊,他贏了!」
小夭看到奴隸主帶著奴隸去找地下賭場的主人,為奴隸削去奴籍。
小夭靜靜地坐著,看所有人一邊激動地議論著,一邊漸漸地散去。到後來,整個場地只剩下她和邶。
小夭凝視著空蕩蕩的比賽場地,問道:「為什麼帶我來看比賽?」
邶懶洋洋地說:「除了尋歡作樂,還能為了什麼?」
小夭沉默,一瞬後,說道:「我們回去吧!」
小夭和邶歸還了狗頭面具,走出了地下賭場。
「等、等一等!」
一個人顫顫巍巍地走了過來,簡陋的麻布衣衫,漿洗得並不乾淨,可洗去了滿臉的血污,頭髮整齊地用根布帶子束成髮髻,如果不是少了一隻耳朵,他看上去只是個蒼白瘦弱的普通少年。
他結結巴巴地對小夭說:「剛才,我聽到你的聲音了,我記得你的聲音,你以前抱過我。」
小夭喜悅地說:「我也記得你,我好開心你贏了!」她指指防風邶,「你還記得他嗎?」
防風邶並沒回頭,在夜色的陰影中,只是一個頎長的背影,可少年在死斗場裡,看到的一直都是狗頭人身,他也不是靠面容去認人。
少年點了下頭:「記得!我記得他的氣息,他來看過我死斗,一共七次!」少年突然熱切地對防風邶說,「我現在自由了,什麼都願意干,能讓我跟隨您嗎?」
防風邶冷漠地說:「我不需要人。」
少年很失望,卻不沮喪,對防風邶和小夭說:「謝謝你們。」
他要離去,小夭出聲叫住了他:「你有錢嗎?」
少年滿臉茫然,顯然對錢沒有太多概念,小夭把剛才贏來的錢塞給他:「這是我剛才押注你贏來的錢,你拿去可一點都不算占便宜。」
少年低頭看著懷裡冰冷的東西,小夭問:「你叫什麼?打算去做什麼?」
少年抬起頭,很認真地說:「他們叫我奴十一,我想去看大海,他們說大海很大。」
小夭點頭:「對,大海很大也很美,你應該去看看。嗯……我送你個名字,可以嗎?」
少年睜著黑白分明的雙眼,靜靜地看了一會兒小夭,鄭重地點點頭。
小夭想了一會兒,說:「你的左耳沒有了,就叫左耳好嗎?你要記住,如果將來有人嘲笑你沒有一隻耳朵,你完全不用在意,你應該為自己缺失的左耳驕傲。」
「左耳?」少年喃喃重複了一遍,說道:「我的名字,左耳!」
小夭點頭:「如果你看夠了風景,或者有人欺負你,你就去神農山,找一個叫顓頊的人,說是我推薦的,他會給你份工作。我叫小夭。記住了嗎?」
「神農山、顓頊、小夭,左耳記住了。」
左耳捧著小夭給他的一袋子錢,一瘸一拐地走進了夜色中。
小夭凝視著他的背影,突然想,五六百年前,相柳從死斗場裡逃出來時,應該也是這樣一個少年,看似已經滿身滄桑、憔悴疲憊,可實際又如一個新生的嬰兒,碰到什麼樣的人就會成就什麼樣的命運。
可是,那時她還未出生!
邶在小夭耳畔打了個響指:「人都走遠了,還發什麼呆?走了!」
小夭邊走邊說:「我在想,如果你從死斗場裡逃出來時,是我救了你該多好!如果那樣的話,我就會讓你只做防風邶!真恨不得能早出生幾百年,我一定會去死斗場裡找你……」
邶停住了腳步,凝視著小夭。
小夭回身看著他,兩人的眼眸內都暗影沉沉、欲言又止。
邶伸出手,好似想撫過小夭的臉頰,可剛碰到小夭,他猛然收回了手,掃了一眼小夭的身後,不屑地譏嘲道:「就你這樣還能救我?你配嗎?」
小夭喃喃解釋:「我不是說共工大人不好,我只是、只是覺得……」
「閉嘴!」突然之間,邶就好似披上了鎧甲,變得殺氣凜凜。
小夭戒備地盯著相柳,慢慢往後退。
她退進了一個熟悉的懷抱中:「璟?」
「嗯。」璟摟著小夭,盯著邶,眼中是威懾警告。
邶身上的殺氣散去,嘲笑道:「聽說你想退婚,剛成為族長,就嫌棄我妹妹配不上你了嗎?」
璟的殺機也消散:「不是意映不好,而是……」
小夭抓住璟就跑:「他是個瘋子,不用理會他!」
小夭也不知道她想去哪裡,只是下意識地朝著和塗山氏宅邸相反的方向跑去。
漸漸地,小夭跑累了,她放慢了腳步,緩緩地走著。
走著走著,小夭停下了。
璟未等她開口,就說道:「小夭,不要離開我。」
小夭微笑著說:「我沒打算離開你。」
「真的嗎?」璟並不相信,他太了解小夭了,小夭從小就靠著自己生存,她的心過于堅強獨立,也可以說十分理智冷漠,不依賴於任何人與物,即使小夭喜歡他,可一旦她覺得這份喜歡讓她難受了,她就會選擇割捨。
小夭老實地說:「剛看到你成為族長時,是有點失落猶豫,但現在沒有了。」
璟終於放心,握著小夭的手,說道:「謝謝!」
因為顓頊和豐隆都等著用錢,璟接任族長的第二日,就隨小夭一起回了軹邑。
璟沒有去自己的私宅,而是像以往一樣,去了小祝融府。
僕役和他熟識,連通傳都免了,直接把他帶去了木樨園。
馨悅聞訊趕來,滿面不解地說:「璟哥哥,你明知道哥哥不歡迎你,你這算什麼?」
璟翻著書卷,閒適得猶如在自己家中一般:「我等豐隆來趕我走。」
馨悅看小夭,小夭攤手,一臉無奈:「他無賴起來,很無賴的!」
馨悅對小夭使了個眼色,小夭跟她出了屋子。
兩人站在木樨樹下,馨悅問:「小夭,你怎麼會舍哥哥,而選璟哥哥呢?我哥哥哪點比他差呢?」
「哪點都不比璟差,這就像人的吃菜口味,不是以好壞論,只不過看合不合胃口而已。」
「我本來還以為你能做我嫂子呢!」
「你做我嫂子不是一樣嗎?長嫂如姐,我還真想有個姐姐疼我呢!」
馨悅本來就沒生小夭的氣,此時更是心軟了,有些好奇地問:「你和璟哥哥在一起快樂嗎?」
「有快樂的時候,也有不快樂的時候。」
馨悅倒是心有戚戚焉地嘆氣:「和我一樣。不過,你可比我慘,防風意映,我想著都替你發愁。我寧可面對你哥哥身邊的所有女人,也不願意面對一個防風意映。」
砰砰的拍門聲傳來,未等珊瑚和靜夜去開門,院門就被踹飛了。
豐隆怒氣沖沖地走進來:「璟,你還有臉來?」
馨悅嚇得趕緊去攔,小夭拉住了她:「男人的事讓他們男人自己去解決吧!」
馨悅花容變色:「我哥的靈力十分高強,真打起來,三個璟哥哥都不夠他打!」
小夭拍拍她的肩:「死不了人……」
豐隆衝進了屋子,璟施施然地放下了書卷。豐隆看到他那雲淡風輕的樣子,越發怒了,二話沒說,衝上去就給了璟一拳。
璟擦了下嘴角的血跡:「我讓你三拳,如果你再動手,我就也不客氣了。」
「不客氣?你幾時和我客氣過?」豐隆連著兩拳砸到璟肚子上,把璟砸得整個身子彎了下去。
豐隆去踹璟,璟一拳打在豐隆的膝關節上,豐隆的身子搖晃了下,差點摔倒,氣得豐隆撲到璟身上連砸帶踢。璟也沒客氣,對豐隆也是一陣狠打,兩個身居高位、靈力修為都不弱的大男人竟然像頑童打架一般,毫無形象地廝打在一起。
噼里啪啦,屋子裡的東西全被砸得粉碎。
馨悅聽到聲音,覺得牙都冷:「你肯定死不了人?」
「……」小夭遲疑著說,「也許會躺幾個月。」
豐隆和璟打著打著,也不知道是誰先停了手,兩人都不打了,仰躺在一地狼藉中,沉默地看著屋頂。
豐隆記得小時候,璟一向斯文有禮,衣衫總是整潔乾淨,從不像他,弄得和毛猴子一樣,可有一次他辱罵篌,被璟聽到了,璟立即和他急了,舉著琴就砸他,兩人在泥地上狠狠打了一架,明明他比璟更能打,可璟和他拼命,迫得他不得不發誓以後絕不辱罵篌。那時,他就開始羨慕篌,他若有個肯為他拼命的弟弟該多幸福啊!他鬱悶了半年,有一天表姑姑叮嚀他,和璟要像親兄弟般好好相處,他突然想通了,如果沒弟弟,讓璟做他哥哥也成啊!
這麼多年,璟從沒有讓他失望,他的雄心、野心、私心,都可以告訴璟,璟從不覺得他是胡思亂想。當他偷偷告訴璟,他想打破四世家的族規,璟也只是微笑著說「規矩既然是人定的,自然人也能破」,他咄咄逼問「你會幫我嗎」,璟嘆道「我不想惹這些麻煩,不過我肯定也不能看著你死」。
這麼多年,不管他琢磨什麼,璟都能理解他,也都會幫他,從不介意為他打掃麻煩,他看到篌和璟生分了,還暗暗高興,從今後,就他和璟兩兄弟了!
其實,他不是生氣璟搶了小夭,他只是生氣璟不當他是兄弟,如果璟想要,和他說就行,璟為什麼不肯告訴他?如果璟把小夭看得和自己性命一樣重要,他怎麼可能不讓給璟?
璟的聲音突然響起:「在小夭還不是小夭的時候,我就已經喜歡她。你肯定怪我為什麼不早告訴你,可我根本沒有辦法告訴你。很多時候,我自己都很矛盾。我覺得配不上小夭,你、防風邶都是更好的選擇,不管你們誰接近小夭,我都覺得這對小夭好,不管小夭選擇誰,也許都比和我在一起幸福,我常常告訴自己該放棄,可我又沒有辦法放棄……」
豐隆覺得心裡的怒火淡去了,另一種怒火卻又騰起:「什麼叫你配不上小夭?塗山璟,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怯懦無用了?難道篌的一點折磨把你的骨頭都折磨軟了?」豐隆抓住璟的衣襟,「你給我聽好了!我豐隆的兄弟都是最好的,別說一個小夭,就是十個小夭你也配得上!」
璟問:「還當我是兄弟?」
豐隆重重冷哼了一聲,把頭扭到一旁,不理會璟。
璟說:「我知道你當我是兄弟,也知道你一定會讓著我,我才敢放肆地在你的地盤上搶人。」
豐隆的氣漸漸消了,瓮聲瓮氣地問:「你剛才說,在小夭還不是小夭的時候,就已經喜歡她,什麼叫在小夭還不是小夭的時候?」
「我和她其實很早就認識,在她流落民間,還不是王姬的時候。」
豐隆的火氣又上來了,砰地給了璟一拳:「原來你一直把我們當猴耍!」
璟看著豐隆:「你以為我想嗎?你覺得我那時看著你向小夭大獻殷勤,頻頻討好她,我是什麼樣的心情?」
豐隆沉默了,憋了一會兒,蹦出句:「你活該!」
璟問:「氣消了沒?」
豐隆翻身站起,沒好氣地說:「沒消!」卻伸手給璟,璟拉住他,站了起來。
豐隆看著璟的樣子,不禁得意地笑了:「說出去,我把塗山氏的族長揍成了這樣,肯定沒人相信。」
馨悅在門口探了探腦袋:「你們打完了嗎?要不要請醫師?」
豐隆冷哼,大聲說:「準備晚飯!」
馨悅白了他一眼:「打個架還打出氣勢了!」轉身出去,吩咐婢女把晚飯擺到木樨園來。
小夭拿出藥瓶,倒出幾顆流光飛舞丸,沒有先給璟上藥,反而走到豐隆身旁,對豐隆說:「閉上眼睛。」
豐隆閉上了眼睛,小夭把藥丸捏碎,藥汁化作流螢,融入了傷口中,一陣冰涼,豐隆覺得十分受用,不禁得意地看了璟一眼。璟微笑地看著小夭和豐隆。
小夭給豐隆上完藥,又給璟上了藥。
馨悅站在門口嘆氣:「你們就這麼浪費流光飛舞丸,小心遭雷劈!」
馨悅操辦酒宴早駕輕就熟,不過一會兒工夫,已置辦得有模有樣。
一張龍鬚席鋪在木樨林內,兩張長方的食案相對而放,四周掛了八角絹燈。
木樨花還未到最絢爛時,可香氣已十分濃郁,一陣風過,須臾間,龍鬚席上已有薄薄一層白的、黃的小碎花,腳踏上去,足底生香。
馨悅請璟和小夭坐,待他們兩人坐下,馨悅只覺眼前的一幕看著眼熟,突然回過味來,不禁笑對豐隆說:「這兩人啊,原來在我們眼皮底下已經郎有情妾有意,難怪當日小夭一曲歌謠唱得情意綿綿、撩人心弦。」
小夭一下子羞紅了臉,低下頭。
馨悅不肯饒了她,打趣道:「當年都敢做,今日才知道害臊了?」
璟對豐隆說:「不如把顓頊請來吧,省得馨悅聒噪不停。」
馨悅又羞又惱,腮染紅霞:「璟哥哥,你、你……你敢!」
璟對靜夜吩咐:「把青鳥放了,顓頊應該很快就能收到消息。」
「是!」靜夜去放青鳥傳信。
馨悅著急了,對豐隆叫:「哥哥,你真看著璟哥哥欺負我啊?」
豐隆笑起來:「看你平日挺聰明,被璟一逗就傻了,璟找顓頊有正事。」
馨悅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被璟戲弄了,不禁對小夭恨恨地說:「你如今有了大靠山,我以後是不敢欺負你了。」
小夭眨巴著眼睛,稀罕地看著璟,她也是第一次看到璟談笑戲謔的一面。
豐隆舉起酒杯,對璟說:「你總算恢復昔日風采了。」
璟舉起酒杯:「情義在心,就不說謝字了。」
兩人同時一飲而盡。
飯菜上來,小夭秉持一貫愛吃的風格,立即埋頭苦吃。
璟對小夭的喜好了如指掌,大部分心思都放在小夭身上。小夭喜歡碎餅浸透了肉汁吃,他就把餅子都細細地撕成指甲般大小,放在羊肉湯汁里泡好,待軟而不爛時,再拿給小夭。
小夭還有一種怪癖,不喜歡吃整塊的肉,喜歡吃碟子底的碎肉,她說這些碎肉入味又爛軟,最香。璟把自己碟子裡的碎肉塊都挑了出來,拿給小夭。
豐隆大大咧咧,光忙著和璟說話,並沒留意這些細節,馨悅卻恰恰相反,一直留意著細節,看璟雖然一直和豐隆在說話,心卻一直掛著小夭,那些瑣碎可笑的事,他做得自然無比,眉眼間洋溢著幸福,她看著看著竟然有些嫉妒小夭。
馨悅突然插嘴問道:「璟哥哥,你是不是很開心?」
璟愣了一下,點點頭:「我很開心。」他終於可以在朋友面前大大方方地和小夭坐在一起,可以照顧小夭,他怎麼可能不開心?
半個時辰後,顓頊趕到。
顓頊對璟抱拳賠罪:「你接任族長的典禮,我不方便請求爺爺派我去觀禮,不得已錯過了,讓豐隆去,豐隆小心眼鬧彆扭不肯去。」
璟道:「不過一個儀式而已,去不去沒什麼。」
顓頊看看璟臉上的瘀青,再看看豐隆,不禁笑了出來:「你們倆可真有出息!好歹也是族長和未來的族長,竟然沒一點輕重,我看你們明後兩天都得躲在家裡好好養傷!」
馨悅擔心地問:「你過來得這麼匆忙,可有人留意?」
顓頊道:「如今不同往日,處理正經事要緊,就算留意到也沒什麼大礙。」
璟對馨悅說:「小夭就住以前的地方,你讓人打掃一下。」
馨悅明白璟的意思,對小夭說:「我帶你去看看,如果覺得缺什麼,我叫人立即補上。」
小夭隨著馨悅走出了木樨園,她問道:「我是自己對他們的事沒興趣,可你為什麼要特意迴避呢?」
馨悅說:「你不告訴你哥哥,我就告訴你。」
「我不告訴他。」
「不是我想迴避,是我哥讓我儘量迴避。我哥說,如果我想做個幸福的女人,男人的事情還是少摻和,不能完全不知,卻絕不能事事都知。」
「你哥看似大大咧咧,實際是抓大放小,該糊塗時則糊塗,真正的聰明人。」
馨悅笑:「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哦!我哥是很樂意娶你的,他說你像男人,搭夥過日子不麻煩。」
小夭覺得黑雲壓頂,豐隆這混帳說的是讚美的話嗎?小夭乾笑道:「如果璟不要我了,我就來投奔你哥。」
顓頊和璟聊完後,立即就離開了,都沒顧上來看小夭。
在璟的安排下,顓頊和豐隆的燃眉之急逐漸解決。
顓頊可以繼續從整修宮殿中獲得一部分錢,璟又把塗山氏從整修宮殿中獲得的利潤全部轉給了馨悅,馨悅自然會把這部分錢設法交給豐隆。
璟和離戎族的族長離戎昶(chǎnɡ)頗有些交情,璟把離戎昶介紹給顓頊,讓顓頊和離戎昶秘密談判。離戎族不但同意每年給顓頊一筆錢,還願意把族中最勇猛的子弟派給顓頊,任顓頊差遣。
因為篌發了血誓,不爭奪族長之位,所以他不再處處和璟對著幹。璟雖未表態支持顓頊,卻在家族大會上,明確表示不希望塗山氏和蒼林、禹陽有密切的聯繫。篌對蒼林、禹陽漸漸疏遠起來。
剛開始,蒼林和禹陽還以為只是篌的手段,向篌一再承諾一定會設法讓他當上族長,可漸漸發現篌竟然是真的不再企圖奪取族長之位。
雖然顓頊和豐隆的往來很隱秘,但畢竟已經四十多年,隨著顓頊在中原勢力的擴展,有些事情想瞞也瞞不住,再隱秘也有蛛絲馬跡可查。蒼林和禹陽都明白,豐隆選擇了顓頊。
璟和豐隆要好是全大荒都知道的事情,蒼林和禹陽認定篌的背叛是顓頊在暗中搗鬼,不禁重新估量顓頊。卻是越估量越緊張,一個他們認為流放出去做苦差事的廢人,竟然在不知不覺中自成一股勢力,而且這股勢力獨立於軒轅族之外,不要說他們,就是黃帝也難以完全控制。
蒼林和禹陽召集幕僚,商議如何對付顓頊。幕僚們意見不統一。
有人認為該立即剷除。
有人卻認為小題大做,就算顓頊和中原氏族交好,那又能如何?所有的軍隊都牢牢控制在軒轅族手中,只要黃帝不把位置傳給顓頊,顓頊什麼都做不了,現在看來,黃帝既然把顓頊扔在中原不聞不問,顯然不看重他。如果這時候企圖殺顓頊,反倒有可能引起黃帝的反感,萬一黃帝改變心意,又把顓頊召回朝雲殿,朝夕陪伴,那可就得不償失了。
還有人建議,黃帝一直很提防中原的氏族,不妨由著顓頊和中原氏族來往,時機成熟時,給顓頊安個意圖謀反的罪名。
蒼林和禹陽越聽越心亂,不知道到底是該立即設法除掉顓頊,還是該按兵不動、靜觀其變,思來想去,覺得還是第三種建議最穩妥,先養著顓頊,由著他去勾結中原氏族,等個合適的時機,讓黃帝自己除去顓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