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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滿院春風,惆悵牆東

2024-08-12 15:55:24 作者: 桐華
  滿院春風,惆悵牆東

  黃帝來中原巡視,理當登神農山,祭拜天地,祭祀盤古、伏羲、女媧,還有炎帝。即使兩百多年前那次巡視中原,碰到刑天行刺的重大變故,黃帝也依舊登了神農山,舉行了祭拜和祭祀儀式,才返回軒轅山,可這一次,黃帝一直停駐在澤州,遲遲沒有來神農山。

  黃帝一日不走,中原所有氏族一日提心弔膽。

  季春之月、十八日,黃帝終於擇定孟夏望日為吉日,宣布要上紫金頂,卻未命一直在神農山的顓頊去準備祭拜和祭祀儀式,而是讓蒼林準備。

  因為上一次蒼林和顓頊的回答,蒼林認定了黃帝的這一決定代表了黃帝的選擇,很多人也是如此認定,紛紛攜帶重禮來恭賀他,蒼林喜不自禁。黃帝又和顏悅色地對蒼林說:仔細準備,務必要盛大隆重,他會在祭拜儀式上宣布一件重要的事。蒼林心如擂鼓,幾乎昏厥,不敢相信多年的渴盼就要成真,於是不遺餘力,務求讓黃帝滿意,也是讓自己滿意。

  關於黃帝已經擇定蒼林為儲君的消息不脛而走,蒼林宅邸前車如水、馬如龍,紫金頂卻門庭冷落。

  一日,小夭接到馨悅的帖子,請她到小祝融府飲茶。

  自從黃帝到中原巡視,馨悅一直深居簡出,和顓頊一次都未見過,這次卻主動邀請小夭,小夭自然是無論如何都要跑一趟。

  小夭到小祝融府時,馨悅把小夭請進了密室,豐隆在裡面。

  馨悅笑道:「我去準備點瓜果點心,哥哥先陪陪小夭。」

  小夭很是詫異,她以為是馨悅有話和她說,沒有想到竟然是豐隆。

  待馨悅走了,小夭問道:「你神神秘秘地把我叫來,要和我說什麼?」

  豐隆抓著頭,臉色有點發紅,支支吾吾了一會兒,卻什麼都沒說出來,小夭好笑地看著他。他倒了一碗酒,咕咚咕咚灌下,重重擱下酒碗,說道:「小夭,你和我成婚吧!」

  「啊?」小夭愣住。

  豐隆一旦說出口,反倒放開了:「你覺得我們成婚如何?」

  小夭有點暈:「你知道我和璟曾……你和璟是好朋友、好兄弟,你不介意嗎?」

  「這有什麼好介意的?好東西自然人人都想要,我只是遺憾被他搶了先,可惜他終究沒福,和你沒有夫妻的緣分。我做事不喜歡遮遮掩掩,來問你前,已經告訴璟我想娶你。我和他直接挑明說了,只要你答應了嫁我,我一定會好好珍惜你,希望他也把一切念頭都打消。你於他而言,從今往後,只是朋友的妻子。」

  「他怎麼說?」

  「他什麼都沒說。看得出他很難過,但只要你同意,我相信他會祝福我們。」

  小夭微笑著,自己斟了一碗酒,慢慢地啜著:「豐隆,你為什麼想娶我?」

  豐隆不好意思地說:「你長得好看,性子也好,還能和我拼酒。」

  小夭笑道:「這三樣,娼妓館裡的娼妓都能做得比我好。」

  豐隆笑著搖頭:「你……你可真有你的!這話都能說出口!」

  小夭說:「告訴我你真正想娶我的原因。」

  「剛才說的就是真正的原因,不過只是一部分而已。顓頊現在需要幫助,我如果想給他幫助,就必須當上族長,可族裡的長老都覺得我的想法太離經叛道,一直讓爺爺再磨鍊我幾十年,把我的性子都磨平。如果我想立即接任族長,必須讓所有的長老明白他們不可再與我作對,還有什麼比娶了你更合適?」


  「你娶我只是因為我哥哥需要幫助?」

  豐隆嘆了口氣:「你可真是要把我的皮一層層全剝掉!好吧,我也需要你,現在需要你幫我登上族長之位,將來需要通過你,鞏固和顓頊的聯盟。這世間,縱有各種各樣的盟約,可最可靠的依舊是姻親。你是軒轅黃帝和蠶神嫘祖娘娘唯一的外孫女,顓頊唯一的妹妹,娶了你,意味著太多東西,你自己應該都明白。」

  小夭道:「也意味著很多麻煩,塗山太夫人就很不喜歡我帶來的麻煩,我記得你們四世家都有明哲保身的族規。」

  豐隆大笑起來:「小夭,你看我所作所為像是遵守族規的人嗎?如果你擔心我爺爺反對,我告訴你,我爺爺可不是塗山太夫人,我們赤水氏一直是四世家之首,幾千年前,嫘祖娘娘都向我們赤水家借過兵!若沒有我們赤水氏的幫助,也許就沒有後來的軒轅國!我能娶你,我爺爺高興都來不及!」

  「顓頊和你說過想娶我的條件嗎?」

  「說過,有一次我拜託他幫我牽線搭橋時,他說如果要娶你,就一輩子只能有你一個女人,讓我考慮清楚。」豐隆指了指自己,「你我認識幾十年了,我是什麼性子,你應該知道幾分,我對女色真沒多大興趣,有時候在外面玩,只是礙於面子,並不是出於喜好。如果我娶了你,我不介意讓所有酒肉朋友都知道我懼內,絕不敢在外面招惹女人。我發誓,只要你肯嫁給我,我一定一輩子就你一個,我不敢保證自己對你多溫柔體貼照顧,但我一定盡我所能對你好。」

  小夭喝完了一碗酒,端著空酒碗,默默不語。

  豐隆又給她斟了一碗:「我知道我不比璟,讓你真正心動,但我真的是最適合你的男人。我們家世匹配,只要你我願意,雙方的長輩都樂見其成,會給予我們最誠摯的祝福。你不管容貌性情,自然都是最好的,我也不差,至少和你站在一起,只會惹人欣羨,不會有人唏噓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

  小夭剛喝了一口酒,差點笑噴出來,豐隆趕緊把酒碗接了過去,小夭用帕子捂住嘴,輕聲咳嗽。

  豐隆說道:「說老實話,就這兩條,在世間要湊齊了就不容易。縱使湊齊了,只不准還會前路有歧路,但你和我永遠都在一條路上。你永遠都站在顓頊一邊,我會永遠追隨顓頊,就如象罔和黃帝,是最親密的朋友,是最可靠的戰友,也是最相互信任的君臣,我也會永遠效忠顓頊,我和你之間永不會出現大的矛盾衝突。我知道女人都希望感情能純粹一點,但有時候,你可以反過來想,這些不純粹反而像是一條條看得見的繩索,把我們牢牢地捆綁在一起,難道不是比看不見、摸不著的感情更可靠嗎?至少你知道,我永遠離不開你!因為背叛你就是背叛顓頊!」

  小夭把酒碗拿了回去,笑道:「我算是明白為什麼你可以幫哥哥去做說客,遊說各族英雄效忠哥哥了。」

  豐隆有些赧然:「不一樣,我和他們說話會說假話,但我和你說的都是大實話。」

  小夭說:「事情太倉促,畢竟是婚姻大事,一輩子一次的事,我現在無法給你答案,你讓我考慮一下。」

  豐隆喜悅地說:「你沒有拒絕我,就證明我有希望。小夭,我發誓,我真的會對你好的!」

  小夭有些不好意思:「老是覺得怪怪的,人家議親,女子都羞答答地躲在後面,我們倆卻在這裡和談生意一樣。」

  豐隆說:「所以你和我才相配啊!說老實話,我以前一直很抗拒娶妻,可現在想著是你,覺得不管發生什麼事,我們都可以這樣坐下來,心平氣和地商量著辦,就覺得娶個妻子很不錯。有時候,我們還可以一邊喝酒,一邊聊天。」


  小夭啜著酒不說話。

  篤篤的敲門聲響起,馨悅帶著侍女端著瓜果點心進來。

  豐隆陪著小夭略略吃了點,對小夭道:「我還有事,必須要先走一步。」

  小夭早已習慣:「沒事,你去忙你的吧!」

  豐隆起身要走,又有些不舍,眼巴巴地看著小夭:「我真的很期望你能同意。」

  小夭點了下頭:「我知道了,我會儘快給你回復的。」

  豐隆努力笑了笑,做出灑脫的樣子:「不過,不行也無所謂,大家依舊是朋友。」說完,拉開門,大步離去了。

  馨悅請小夭去吃茶。

  兩人坐在茶榻上,馨悅親自動手,為小夭煮茶。

  馨悅問:「顓頊近來可好?」

  小夭回道:「現在的情勢,我不能說他很好,但他看上去的確依舊和往常一樣,偶爾晚飯後,還會帶著淑惠去山澗走一圈。」

  馨悅說:「如果你想幫顓頊,最好能嫁給我哥哥。」

  小夭抿著抹笑,沒有說話。如果真這麼想幫顓頊,為什麼自己不肯嫁?

  馨悅一邊磨著茶,一邊說:「本來有我和哥哥的暗中遊說,六大氏站在顓頊這邊毫無問題,可是,樊氏和鄭氏都對顓頊生了仇怨。當年,在梅花谷中害你的人,除了沐斐,還有一男一女,女子是樊氏大郎的未婚妻,男子是鄭氏小姐的未婚夫。我和哥哥都勸顓頊放過他們,但顓頊執意不肯,把他們都殺了,和樊氏、鄭氏都結下了仇怨。樊氏大郎為妻復仇,行動很瘋狂,而且中原畢竟有不少人對軒轅族不滿,不敢去謀害黃帝,就都盯上了顓頊,漸漸地越鬧越凶,如果不把他們壓制住,不僅僅是顓頊的事,說不定整個中原都會再起浩劫,所以,顓頊選擇了娶曋氏的嫡女。」

  水開了,馨悅把茶末放進水中。待茶煮好,她熄了火,盛了一碗茶,端給小夭:「雖然顓頊娶曋氏嫡女,不僅僅是因為你,他肯定還有他的考慮,我和哥哥也有我們的考慮,但不可否認,他也的確是為了你。」

  小夭接過茶碗,放到案上:「我哥哥對我如何,我心中有數,不用你費心遊說我,我也不是那種因為哥哥為我做了什麼,立即頭腦發熱,要做什麼去回報的人。」

  馨悅微笑:「我只是覺得你應該知道這些事。」

  馨悅舀起茶湯,緩緩地注入茶碗中:「有一次我和我娘聊天,娘說女人一輩子總會碰到兩個男人,一個如火,一個如水,年少時多會想要火,渴望轟轟烈烈地燃燒,但最終,大部分女人選擇廝守的都是水,平淡相守,細水長流。我哥哥也許不是你的火,無法讓你的心燃燒,但他應該能做你的水,和你平平淡淡,相攜到老。」

  小夭默默思量了一會兒,只覺馨悅娘的這番話看似平靜淡然,卻透著無奈哀傷,看似透著無奈哀傷,卻又從悠悠歲月中透出平靜淡然。

  小夭問道:「我哥哥是你的火,還是你的水?」

  馨悅道:「小夭,我和我娘不同。我娘是赤水族長唯一的女兒,她是被捧在手心中呵護著長大,她有閒情逸緻去體會男女私情,而我……我在軒轅城長大,看似地位尊貴,但在那些軒轅貴族的眼中,我是戰敗族的後裔,只不過是一個質子,用來牽制我爹和我外祖父。你知道做質子是什麼滋味嗎?」

  小夭看著馨悅,沒有說話。

  馨悅笑:「我娘一直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編著各種藉口,告訴我為什麼我們和爹不能在一起,可她不知道小孩子間沒有秘密。他們會把從大人處聽來的惡毒話原封不動,甚至更惡毒地說給我聽。宴席上,黃帝給我的賞賜最豐厚,他們就會惡毒地說,不是陛下寵愛你,陛下是怕你爹反叛,你知道你爹反叛的話,陛下會怎麼對你嗎?陛下會千刀萬剮了你,你知道什麼是千刀萬剮嗎?千刀萬剮就是用刀子把你的肉一片片割下來。」


  馨悅笑著搖頭:「你知道有一段日子,我每日睡覺時都在祈求什麼嗎?別的孩子在祈求爹娘給他們禮物時,我在祈求我爹千萬不要反叛,因為我不想被陛下千刀萬剮,不想被掏出心肝,不想被剁下手腳、做成人棍。」

  馨悅的語聲有點哽咽,她低下頭吃茶,小夭也捧起了茶碗,慢慢地啜著。

  一會兒後,馨悅平靜地說:「我知道你覺得我心機重,連我哥哥有時候都不耐煩,覺得我算計得太過了,可我沒有辦法像阿念那樣。在軒轅城時,我就發過誓,這一輩子,我再不要過那樣的日子,我一定要站在最高處。」

  小夭說:「馨悅,你真的不必和我解釋,這是你和顓頊之間的事,顓頊沒有怪過你。」

  「他……他真的這麼說?」

  「顓頊在高辛做過兩百多年的棄子,他說大家活著都不容易。我當時沒有多想他這句話,現在想來,他應該很理解你的做法,他真的一點都沒怪你。」

  馨悅默默地喝著茶,沉默了半晌後,說道:「不管以前在軒轅城時,我暗地裡過的是什麼日子,表面上人人還是要尊敬我。我是神農王族的後裔,我有我的驕傲。顓頊要想娶我,必須有能力給我最盛大的婚禮,不僅僅是因為我想要,還因為這是軒轅族必須給神農族的。小夭,你明白嗎?我不僅僅是我,我代表著神農族,一個被打敗的王族,我還代表著中原所有的氏族,用驕傲在掩飾沒落的氏族們!你可以隨意簡單地嫁人,沒有人會質疑什麼,因為你身後是繁榮的高辛國,人家只會覺得你灑脫,可我不行,我的隨意簡單只會讓世人聯想到我們的失敗和恥辱。」

  小夭真誠地說:「即使剛開始不明白,現在我也理解了,顓頊一定比我更理解。」

  馨悅有些不好意思,說道:「本來只是想勸你同意嫁給我哥哥,也不知道怎麼就繞到了我身上。」

  小夭笑道:「我們好久沒這樣聊過了,挺好啊!」

  馨悅說:「你和璟哥哥在一起時,我就知道你和璟哥哥會分開,我能理解意映的某些想法,因為我們都太渴望站在高處,她絕不會放手,你鬥不過她,我暗示了你幾次,你卻好似都沒聽懂。」

  小夭說:「都是過去的事了,不必再提。」

  馨悅道:「相較璟哥哥,我哥哥真的更適合你。」

  小夭笑道:「豐隆已經說了很多,我真的會認真考慮。」

  小夭喝乾淨茶,看看天色:「我得回去了。」

  馨悅道:「我送你。」

  快到雲輦時,馨悅說:「小夭,所有人都知道你和顓頊親密,你的夫婿就意味著一定會支持顓頊。而我哥哥的身份很微妙,雖然他是赤水氏,可他也是小祝融的兒子,你嫁給我哥哥,看似是給赤水氏做媳婦,可你照樣要叫小祝融爹爹。只要你和哥哥定親,我相信連黃帝陛下都必須要重新考慮自己的選擇。」

  小夭說:「我一定會仔細考慮。」

  馨悅說:「要快,時間緊迫!」

  小夭帶著沉甸甸的壓力,上了雲輦。

  回到紫金宮,小夭洗漱過,換了套舒適的舊衣衫,沿著小徑慢慢地走著。

  在她告訴馨悅,她會仔細考慮時,她已經做了決定,現在只是想說服自己,她的決定是為自己而做。

  不知不覺中走到一片槿樹前,還記得她曾大清早踏著露水來摘樹葉,將它們泡在陶罐中,帶去草凹嶺的茅屋,為璟洗頭。


  槿樹依舊,人卻已遠去。

  小夭摘下兩片樹葉,捏在手裡,默默地走著。

  她走到崖邊,坐在石頭上,那邊就是草凹嶺,但云霧遮掩,什麼都看不到。

  還記得茅屋中,捨不得睡去的那些夜晚,困得直打哈欠,卻仍要纏著璟說話,說的話不過都是瑣碎的廢話,可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覺得開心。

  茅屋應該依舊,但那個說會一直陪著她的人已經做了爹。

  小夭將槿樹葉子撕成了一縷縷,又將一縷縷撕成了一點點,她張開手,看著山風將碎葉吹起,一片片從她掌心飛離,飛入雲霧,不知道去往了何處。

  掌間依舊有槿葉的香氣,小夭看著自己的手掌想:和豐隆在一起,只怕她是不會趕早起身,踏著露珠去採摘槿樹葉子;不會兩人一下午什麼事都不做,只是你為我洗頭,我為你洗頭;不會晚上說廢話都說得捨不得睡覺,即使她願意說,豐隆也沒興趣聽。就如豐隆所說,他們就是有事發生時,坐下來心平氣和地商量,沒事時……沒事時豐隆應該沒多少空在家,即使在家也很疲憊,需要休息;只怕她永不會對豐隆生氣發火,任何時候兩人都是和和氣氣,相敬如賓。

  其實,不是不好。有事時,她可以和豐隆商量;沒事時,她有很多自由,可以在府里開一片藥田,種草藥。也許她可以再開一個醫館,豐隆自己就很張狂任性,想來不會反對妻子匿名行醫。豐隆如果回家,他們就一起吃飯,豐隆如果不回家,她就自己用飯。

  若有了孩子,那恐怕就很忙碌了。自從母親拋下小夭離開後,小夭就決定日後她的孩子她要親力親為,她要為小傢伙做每一件事情,讓小傢伙不管任何時候想起娘親,都肯定地知道娘親很疼他。

  孩子漸漸大了,她和豐隆也老了。

  小夭微微地笑起來,的確和外祖父說的一樣,挑個合適的人,白頭到老並不是那麼難。

  身後傳來熟悉的腳步聲,顓頊坐到了她身旁:「馨悅和你說了什麼,你一個人躲到這裡來思索?」

  「她解釋了她不能現在嫁給你的理由,希望我轉述給你聽,讓你不要怨怪她。我告訴她,你真的沒有怨怪她。她說……」

  顓頊笑道:「不必細述了,她說的,我完全能理解。」

  小夭嘆了口氣,顓頊是完全理解,他對馨悅從沒有期望,更沒有信任,自然不會生怨怪。馨悅不知道,她錯過了可以獲取顓頊的期望和信任的唯一一次機會,之後永不可能了。但也許馨悅根本不在乎,就如她所說,她不是她的母親,她在乎的不是男女之情。

  顓頊說:「馨悅不可能只為了解釋這個,就把你叫去一趟,你們還說了什麼?」

  「我見到豐隆了。」

  「他要你給我帶什麼話嗎?」

  小夭笑著搖搖頭:「他是有事找我。」

  顓頊臉上的笑容僵住,小夭說:「他向我求婚了。」

  顓頊沉默地望向雲霧翻滾的地方,那是草凹嶺的方向,難怪小夭會坐在這裡。

  小夭看著顓頊,卻一點都看不出顓頊的想法:「哥哥,你覺得我嫁給豐隆如何?」

  「你願意嫁給他嗎?」

  「他發誓一輩子就我一個女人,還說一定會對我好。我們認識幾十年了,都了解對方的性子,既然能做朋友,做相敬如賓的夫妻應該也不難。」


  顓頊依舊沉默著,沒有說話,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什麼。

  小夭很奇怪:「哥哥,你以前不是很希望我給豐隆機會嗎?」

  「給他追求你的機會和讓你嫁給他是兩回事。」

  「你不想我嫁他?」

  顓頊點點頭,又搖搖頭。

  「哥哥,你到底在想什麼?」

  顓頊深吸了口氣,笑起來:「我沒想什麼,只是覺得太突然,有些蒙。」

  「我也很蒙,剛開始覺得想都不用想,肯定拒絕,但豐隆很認真,我被他說得不得不仔細思索起來,想來想去,似乎他說的都很有道理。」

  「他都說了什麼?」

  「一些誇我和自誇的話啊!他誇我容貌性情都好,說我能和他拼酒,聊得來,還說他自己也很不賴。哦,對了,還說我們什麼都相配,我們成婚,所有人都會祝福,水到渠成。」

  「只說了這些?他沒提起我?」

  小夭笑道:「提了幾句,具體說了什麼我倒忘記了,不外乎你和他關係好,也會樂見我和他在一起了。」

  顓頊盯著小夭。

  小夭心虛,卻做出坦然的樣子,和顓頊對視:「你究竟想知道什麼?」

  顓頊說:「我不想你是為了我嫁給他。」

  「不會,當然不會了!豐隆,的確是最適合我的人,不管是我們的家世,還是我們個人,都相配。」

  「你真在乎這些嗎?你自己願意嗎?」

  小夭說:「我肯定希望父王和你都能贊同、祝福我,最重要的是他發誓一輩子只我一個女人,一定會對我好。哥哥,大荒內,還能找到比他更合適的人嗎?」

  顓頊默不作聲,半晌後,突然笑了起來:「不可能再有比他更適合的人了。日後,他是我的左膀右臂,你距離我近,見面很容易,若有什麼事,我也方便照顧。有我在,諒他也不敢對你不好!」

  顓頊又嘆又笑,好似極其開心:「的確不可能再有比他更好的人選了!」

  小夭站起,眺望著雲海,深深地吸了口氣,終於下定了最後的決心。她轉身,面朝顓頊,背對著草凹嶺,說道:「哥哥,我同意嫁給豐隆!」

  顓頊點了下頭:「好。」

  小夭笑著拽起他,往紫金宮的方向走去:「我立即回去寫信,明日清晨父王就會收到消息。」

  顓頊說:「我派人去告訴豐隆,赤水族長應該會立即派人去五神山議親。」

  回到紫金宮,顓頊和瀟瀟說了此事,讓她親自去通知豐隆。

  小夭看瀟瀟走了,感嘆道:「我居然要出嫁了!」

  顓頊笑著說:「是啊,你居然要出嫁了!」

  小夭笑起來:「我去給父王寫信了,晚飯就不陪你吃了,讓婢女直接送到我那邊。」小夭說完,急步向著自己住的殿走去。

  顓頊面帶微笑,目送著小夭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朱廊碧瓦間。突然,他一拳砸在了身旁的樹上,一棵本來鬱鬱蔥蔥的大樹斷裂,樹幹倒下,砸向殿頂。恰好金萱看到了這一幕,立即送出靈力,讓樹幹緩緩靠在殿牆上。

  金萱急步過來,驚訝道:「殿下?」


  顓頊淡淡說:「失手碰斷了,你收拾乾淨。」顓頊頓了一頓,笑著說,「此事,我希望你立即忘記。」

  金萱跪下,應道:「是。」

  顓頊提步離去,等顓頊走遠了,金萱才站起,看了看斷裂的大樹,望向小夭居住的宮殿。

  金萱是木妖,很快就把斷樹清理得乾乾淨淨,還特意補種了一棵,不仔細看,壓根兒不會留意到此處發生過變故。

  豐隆想到了小夭有可能同意,但沒有想到早上和小夭說的,傍晚瀟瀟就來告訴他,小夭同意嫁給他。如果傳消息的人不是瀟瀟,他都要懷疑是假消息了。

  豐隆不得不再次感慨他選對了人,小夭的這股子爽快勁不比男兒差。

  豐隆解下隨身攜帶的一塊玉佩,對瀟瀟說:「這塊玉佩不算多稀罕,卻自小就帶著,麻煩你交給王姬,請她等我消息。」

  瀟瀟收好玉佩,道:「我會如實轉告,告辭。」

  豐隆都顧不上親口告訴馨悅此事,立即驅策坐騎趕往赤水,半夜裡趕到家,不等人通傳,就闖進了爺爺的寢室。

  赤水族長被驚得跳下了榻:「出了什麼事?」

  豐隆嘿嘿地笑:「是出了事,不過不是壞事,是好事,你的寶貝孫子要給您娶孫媳婦了。」

  赤水族長愣了一愣,問道:「誰?」

  「高辛大王姬。」

  「什麼?你說的是那個軒轅黃帝和嫘祖娘娘的外孫女,王母的徒弟?」

  「是她!」

  赤水族長喃喃道:「這可是大荒內最尊貴的未婚女子了,沒想到竟然落在了我們赤水家,你倒本事真大!」

  豐隆笑道:「不過娶她有個條件。」

  「什麼條件?」

  豐隆說:「我要當族長,我要以族長夫人的婚典迎娶她。」

  赤水族長皺眉:「這是她提出的?」

  「當然不可能!她是高辛的大王姬,俊帝對她的那個寶貝程度,人家想要什麼沒有?還需要眼巴巴地來和你孫子較勁?是我自己的要求,你總不能讓賓客在婚禮上議論我不如我娶的女人吧?何況,我想給她,她值得我用赤水族最盛大的典禮迎娶。」

  赤水族長瞪了豐隆一眼:「到底是你自己想當族長,還是想給她個盛大的婚典?」

  豐隆嘿嘿地乾笑。

  赤水族長其實早就想把族長之位傳給豐隆,可族內的長老一直反對,但如今的情形下,他們應該不會再反對了。赤水族長思索了一會兒,笑敲了豐隆的腦門一下,說道:「你喜歡挑這個重擔,就拿去吧!我早就想享享清福了。我知道你志高心大,一個赤水族滿足不了你,我不反對你志高心大,但你要記住,所作所為,要對得起生了你的娘,養了你的我。」

  豐隆跪下,鄭重地說:「爺爺,您就好好享清福吧,孫兒不會讓您失望。」

  赤水族長扶他起來,嘆道:「老了,你們年輕人的想法我是搞不懂了,也不想管了,若我有福,還能看到重孫子。」

  豐隆著急地說:「趕緊派人去把那些傢伙都叫起來,趕緊商議,趕緊派人去向俊帝陛下提親,趕緊把親定了,再趕緊讓我當族長。」

  豐隆一連串的趕緊逼得老族長頭暈:「你……」赤水族長搖頭,「罷了,罷了,陪你瘋最後一把!」


  赤水族長派人去請各位長老,各位長老被侍者從夢中叫醒時,都嚇著了,一個個立即趕來,不過一炷香的時間,居然全來齊了。

  赤水族長把豐隆想要娶妻的事情說了,幸虧小夭的身份足夠重要,各位長老只略略抱怨了一兩句。

  一個平日總喜歡挑剔豐隆的長老問道:「高辛大王姬真會願意嫁給你?即使她願意,俊帝可會同意?」

  豐隆不耐煩地說:「你們立即派人去提親,俊帝陛下肯定答應。」

  長老聽豐隆的語氣十拿九穩,不再吭聲。

  一個處事謹慎穩重的長老說道:「高辛大王姬的身份十分特殊,族長可考慮清楚了?」

  赤水族長明白他暗示的是什麼,肅容說道:「我考慮過了,利益和風險是一對孿生兒,永遠形影相隨,這個媳婦,我們赤水族要得起!」

  長老點點頭,表示認可了高辛王姬。

  赤水族長看長老都無異議了,說道:「我打算派三弟去一趟五神山,如果俊帝應下了婚事,我們就立即把親定了。另外,我年紀大了,這些年越發力不從心,我打算傳位給豐隆,你們有什麼意見嗎?」

  各位長老彼此看了一眼,都沉默著,本來想反對的長老思量著高辛王姬和豐隆定了親,這個族長之位遲早是豐隆的,現在再反對只會既得罪了族長,又得罪了王姬。如果今日落個人情,不但和豐隆修復了關係,日後還可拜託王姬幫忙,讓金天氏最好的鑄造大師給兒孫們打造兵器。

  衡量完利弊的長老們開口說道:「一切聽憑族長做主。」

  赤水族長笑道:「那好!我已經吩咐了人去準備禮物,明日就辛苦三弟了,去五神山向俊帝提親。」

  赤水雲天是個與世無爭的老好人性子,因為喜好美食,臉吃得圓圓的,笑眯眯地說:「這是大好事,只是跑一趟,一點不辛苦,還能去嘗嘗高辛御廚的手藝。」

  清晨,赤水雲天帶著禮物趕赴五神山。

  俊帝已經收到小夭的信,白日裡,他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依舊平靜地處理著政事,可晚上,他握著小夭的玉簡,在月下徘徊了大半夜。

  阿珩、阿珩,你可願意讓小夭嫁給赤水家的小子?

  月無聲,影無聲,只有風嗚咽低泣著。

  甚少回憶往事的俊帝突然想起了過往的許多事,青陽、雲澤、昌意……一張張面孔從他腦中閃過,他們依舊是年輕時的模樣,他卻塵滿面、鬢如霜。

  父王、中容……他們都被他殺了,可他們又永遠活著,不管過去多久,俊帝都清楚地知道自己的雙腳依舊站在他們的鮮血中。

  有人曾歡喜地叫他少昊,有人曾憤怒地叫他少昊,現如今,不管喜與怒,都無人再叫他一聲少昊了,他唯一的名字就是再沒有了喜怒的俊帝。

  俊帝仰頭望著滿天繁星,緩緩閉上了眼睛。

  季春之月、二十三日,赤水雲天求見俊帝,試探地向俊帝提親,俊帝微笑著答應了。

  赤水雲天立即派信鳥傳信回赤水,赤水氏得了俊帝肯定的回覆,一邊派人送上豐厚的聘禮,和高辛正式議親,一邊開始準備豐隆接任族長的儀式。

  豐隆堅持要在他和高辛王姬定親前接任族長,眾人都明白他的心思,沒有男人喜歡被人議論是因為妻子才當上族長,反正一切已成定局,也沒有長老想得罪未來的族長和族長夫人,所以都沒反對。


  沒有時間邀請太多賓客,赤水族長效仿了塗山氏族長的繼任儀式,只請了軒轅、高辛、神農三族,四世家中的其他三氏和中原六大氏。

  季春之月、晦日,在十二位來賓的見證下,赤水氏舉行了簡單卻莊重的族長繼任儀式,昭告天下,赤水豐隆成為了赤水氏的族長。

  孟夏之月、恆日,俊帝和新任的赤水族長先後宣布赤水族長赤水豐隆和高辛大王姬高辛玖瑤定親。

  很快,消息就傳遍了大荒,整個大荒都議論紛紛。

  高辛大王姬依舊住在神農山的紫金宮,顯然和顓頊親厚無比,她與赤水族長的親事,是否意味著赤水族正式宣布支持顓頊?而且豐隆是小祝融的兒子,神農族又是什麼意思呢?

  豐隆和小夭的婚事引起的關注竟然壓過了黃帝要去紫金頂祭祀天地的大事,本來向蒼林示好的人立即偃旗息鼓,覺得還是睜大眼睛再看清楚一點。

  孟夏之月、十一日,曋氏的族長宴請顓頊,赤水族長豐隆、塗山族長璟、西陵族長的兒子西陵淳、鬼方族長的使者都出席了這次宴會。

  曋氏和顓頊的關係不言而喻,西陵氏的態度很明確,鬼方氏在顓頊的婚禮上也隱約表明了態度,他們出席宴會在意料之內。可在這麼微妙緊要的時刻,赤水族長和塗山族長肯出席這個宴席,自然說明了一切。

  整個大荒都沸騰了,這是古往今來,四世家第一次聯合起來,明確表明支持一個王子爭奪儲君之位。

  有了四世家和曋氏的表態,十三日,中原六氏,除了樊氏,其餘五氏聯合做東,宴請顓頊,還有將近二十個中氏、幾十個小氏赴宴。

  本來已經斷然拒絕參加宴席的樊氏,聽說了宴席的盛況,族長在家中坐臥不寧,一直焦慮地踱步。就在這個時候,豐隆秘密要求見他,樊氏族長立即把豐隆迎接進去,豐隆並未對他說太多,只是把黃帝在澤州城詢問顓頊和蒼林的問題告訴了樊氏的族長。

  「如果你是軒轅國君,你會如何對待中原的氏族?」

  豐隆把顓頊和蒼林的回答一字未動地複述給樊氏族長聽,樊氏族長聽完,神情呆滯。豐隆說道:「究竟是你家大郎的私仇重要,還是整個中原氏族的命運重要,還請族長仔細衡量。」

  豐隆說完,就要走,樊氏族長急急叫住了豐隆:「您父親的意思……」

  豐隆笑了笑:「如果不是我的父親,你覺得我有能力知道黃帝和顓頊、蒼林的私談內容嗎?」

  豐隆走後,樊氏族長發了一會兒呆,下令囚禁長子,帶著二兒子急急去赴宴,當樊氏出現後,陸陸續續,又有不少氏族來參加宴席。

  那天的宴席一直開到了深夜,黃帝詢問的那個問題,和顓頊、蒼林各自的回答悄悄在所有的中原氏族間流傳開。

  神農族依舊沒有出面,但現在誰都明白,沒有中原首領神農族的暗中推動,中原氏族不可能有如此的舉動。

  從黃帝打敗神農、統一中原到現在,中原氏族一直被黃帝逼壓得喘不過氣來,這是第一次,中原氏族聯合起來,以一種委婉卻堅持的態度,向黃帝表明他們的選擇和訴求。

  孟夏之月、幾望日,黃帝上紫金頂,住進紫金宮,為望日的祭祀做準備。

  黃帝的年紀大了,早上忙了一陣子,用過飯後,感到疲憊睏倦,讓顓頊和小夭都下去,他要睡一個時辰。


  密室內,顓頊的心腹跪了一地,他們在求顓頊抓住這個時機。

  因為黃帝的不信任,原來的紫金宮侍衛已經全被調離,現在守護紫金宮的侍衛是黃帝帶來的三百多名侍衛,應該還有一些隱身於暗處保護黃帝的高手。

  可不管黃帝身邊究竟有多少人,這裡是顓頊放棄一切、孤注一擲、全力經營了幾十年的神農山,這裡有顓頊訓練的軍隊,有對顓頊無比忠誠的心腹,有秘密挖掘的密道,黃帝身邊的侍衛再兇悍勇猛,他們只熟悉軒轅山,對神農山的地勢地形卻很陌生。

  雖然山外就是軒轅大軍,可只要出其不意、速度夠快,趕在大軍得到消息前,控制住局勢,那麼軍隊並不可慮,畢竟軍隊效忠的是軒轅國君,軒轅國君卻不一定要是黃帝。

  顓頊沒有立即同意心腹們的懇求,卻也沒有立即否決,只是讓他們準備好應對一切變化。

  下午,黃帝醒了,他恢復了一些精神,先召見蒼林和幾個臣子,聽蒼林稟奏明日的安排。看蒼林一切都安排得很妥當,黃帝心情甚好,誇獎了蒼林幾句,意有所指地讓蒼林安心做好自己的事,別的一切他自有安排。

  因為四世家和中原氏族而忐忑不安的蒼林終於鬆了一口氣,很是喜悅,高興地離開了。

  黃帝又召顓頊、小夭來見他,和他們兩人沒有說正事,只是讓他們陪著閒聊,顓頊一如往日,恭敬沉靜,沒有絲毫異樣,小夭卻心不在焉。

  黃帝打趣小夭:「你不會是在想念赤水氏的那小子吧?明日就能見著了。」

  小夭問道:「外爺,您的身體究竟怎麼樣?」

  黃帝說:「這個問題的答案,全大荒都想知道,他們都想知道我這個老不死的還能活多久。」

  黃帝笑看著顓頊和小夭:「你們想讓我活多久呢?」

  顓頊恭敬地說:「孫兒希望爺爺身體康健,能親眼看到心愿達成。」

  黃帝眼中閃過一道精光,笑道:「不管明日我宣布希麼,你都希望我身體康健?」

  顓頊平靜地應道:「是。」

  黃帝不置可否,笑看小夭:「你呢?」

  小夭說:「你不信任我,我說什麼你都不會信任,我幹嗎還要說?」

  黃帝嘆了口氣:「我現在的確不敢讓你醫治我,你們下去吧!明日要忙一天,都早點歇息。」

  小夭邊走邊琢磨,如果結合傳言,外爺的這句話可以理解為因為想立蒼林為儲君,所以他不敢讓小夭為他醫治身體,但是也可以理解為,外爺還沒做最後的決定。

  小夭低聲問顓頊:「明日,外爺真的會宣布立蒼林為儲君嗎?」

  「爺爺最近的舉動很奇怪,不到最後一刻,誰都不知道爺爺究竟想做什麼。」

  「你想怎麼做?」

  顓頊問:「你有能讓人沉睡的藥嗎?最好能沉睡十二個時辰。」

  「有。」小夭把兩顆藥丸遞給顓頊。

  顓頊接過:「去休息吧,我需要你明日精力充沛!」

  「好!」小夭走向寢殿。

  顓頊看小夭離開了,低聲叫:「瀟瀟。」

  瀟瀟從暗處走出,顓頊把兩顆藥丸交給瀟瀟:「下給王姬。」


  「是。」瀟瀟應後,立即又隱入了黑暗。

  顓頊默默地想,不管爺爺做的是什麼決定,明日晚上一切都會有結果。小夭,哥哥能為你做的事已經很少,我不要你再看到親人的鮮血!

  孟夏之月、幾望日和望日交替的那個夜晚,很多人通宵未合眼。

  顓頊的幾個心腹和統領神農山中軍隊的禺疆都長跪不起,他們懇求顓頊今夜發動兵變,不要讓黃帝明日把那個傳言的決定宣布,一旦正式昭告天下蒼林為儲君,顓頊就危矣。支持顓頊的氏族越多,蒼林只會越想除掉顓頊。

  顓頊讓他們退下,他們不肯走,雙方開始僵持,他們一直跪著,顓頊一直沉默地坐著。

  他們知道自己在逼迫顓頊,可自從他們決定跟隨顓頊起,他們已經把自己的性命全部放在了顓頊身上,他們不能坐看顓頊錯失良機。

  直到金雞啼叫,顓頊才好似驚醒,站了起來,禺疆焦急地叫道:「殿下,這是最後的機會了。」

  顓頊緩緩說:「我已經決定了,你們都退下。」

  「殿下……」

  顓頊對瀟瀟說:「服侍我洗漱,更換祭祀的禮服。」

  「是!」

  暗衛請幾個心腹從密道離開,心腹們不解地看著顓頊,他們都不是一般人,能令他們心悅誠服的顓頊也不是優柔寡斷的人,他們不能理解顓頊為什麼要錯失眼前的良機。

  顓頊盯著他們:「我讓你們退下!」

  在顓頊的目光逼迫下,他們慢慢地低下了頭,沮喪困惑地從密道一一離開。

  顓頊用冰水洗了個澡,在瀟瀟和金萱的服侍下,更換上祭祀的禮服。

  待一切收拾妥當,顓頊準備去恭請黃帝。臨走前,他問瀟瀟:「王姬可好?」

  「苗莆給王姬下了藥後,王姬一直在昏睡。」

  「派人守著王姬,若有變故,立即護送王姬從密道離開。」

  瀟瀟恭敬地應道:「是!」

  顓頊到黃帝居住的寢殿時,蒼林已到了,正焦灼地在殿外守候。顓頊向他行禮,他卻只是冷哼了一聲,連掩飾的虛偽都免了。

  顓頊默默起身,平靜地等著。

  幾個內侍服侍黃帝更換上莊重威嚴的禮服,黃帝在神族侍衛的護衛下,走了出來。蒼林和顓頊一左一右迎上去,恭敬地給黃帝行禮,蒼林迫切不安中帶著濃重的討好,似乎唯恐黃帝在最後一刻改變主意,顓頊卻平靜無波,就好似這只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子。

  蒼林和顓頊伴隨著黃帝去往祭壇。

  祭壇下長長的甬道兩側,已經站滿了軒轅的官員和各個氏族的首領,高辛的使者、赤水族長、西陵族長、塗山族長、鬼方氏的使者站在最前端。

  大宗伯宣布吉時到,悠悠黃鐘聲中,黃帝率領文武官員、天下氏族,先祭拜天地,再祭拜盤古,最後祭拜了伏羲、女媧、炎帝。

  當冗長繁瑣的祭拜儀式結束時,已經過了晌午。

  黃帝站在祭台上,俯瞰著祭台下的所有人,他雖然垂垂老矣,可依舊是盤踞的猛虎飛龍,祭台下沒有一個人敢輕視這位蒼老的老人。

  黃帝蒼老雄渾的聲音遠遠地傳了出去,令不管站得多遠的人都能聽到:「諸位來之前,應該都已聽說今日不僅僅是祭祀儀式,我還會宣布一件重要的事,你們聽聞的重要事是什麼呢?」


  沒有人敢回答。

  黃帝道:「是傳聞今日我要宣布儲君嗎?」

  眾人的心高高地提起,都精神集中,唯恐聽漏了黃帝的一個字。

  黃帝說:「你們聽說的傳言錯了,今日,我不會宣布誰是儲君。」

  所有人精神一懈,有些失望,卻又隱隱地釋然,至少今日不必面對最可怕的結果。

  蒼林和顓頊站立在黃帝下首的左右兩側,蒼林震驚失望地看著黃帝,顓頊卻依舊很平靜,面無表情地靜靜站著。

  黃帝含著笑,從眾人臉上一一掃過。他說道:「我要宣布的是——誰會在今日成為軒轅國君。」

  聽前半句時,眾人還都沒從今日不會宣布儲君的消息中調整回情緒,帶著幾分心不在焉。後半句,卻石破天驚,眾人一下子被震駭得蒙了,懷疑自己聽錯了,遲疑地看向身邊的人,看到他們和自己一樣的震駭神色,明白自己沒有聽錯。

  黃帝似乎很欣賞眾人臉上表情的急劇變化,微笑地看著,待到所有人都肯定自己沒有聽錯,驚駭地盯著黃帝時,黃帝才緩緩說道:「今日,我們在此祭拜盤古、伏羲、女媧、炎帝,從盤古開天地到現在,有無數帝王,可為什麼只有他們四人值得天下人祭拜?我一直在問自己這個問題。我這一生可謂戎馬倥傯,給無數人帶來了安寧和幸福,也給無數人帶來了離亂和痛苦。在朝雲殿時,我常常想,等我死後,世人會如何評價我呢?毫不隱瞞地說,我希望有朝一日,後世的人認為我軒轅黃帝,也值得他們祭拜。我還有很多事情想做,還有很多心愿想要完成,我想要天下人看到我能給所有我的子民帶來安寧和幸福,我想要所有種族都能平等地選擇想要的生活,我想要中原的氏族像西北、西南的氏族一樣愛戴我,我想要看到賤民的兒子也有機會成為大英雄。可是,我正在日漸衰老,軒轅王國卻正在走向繁榮,它需要一個新的國君,這位國君應該有宏偉的志向、敏銳的頭腦、博大的心胸、旺盛的精力,只有這樣的國君才能帶領軒轅國創造新的歷史、新的輝煌。這世間,人們只懂得緊抓自己的欲望,很少懂得適時地放手,成全了別人,就是成全了自己。我已為軒轅培養了最好的國君,所以我選擇退位,讓新的國君去完成我未完成的心愿。」

  所有人都看著黃帝,能在這裡聆聽黃帝說話的人都在權利的頂端,沒有人比他們更能體會黃帝話中的意思,很多時候,放棄權勢比放棄自己的生命都艱難,可是黃帝選擇了放棄。這個男子,從年輕時,就一直在令大荒人吃驚,他總會做出眾人認為絕不可能的事。今日,他又讓所有人都震驚了。

  黃帝看向顓頊,溫和地說:「顓頊,你過來。」

  蒼林想大叫:父王,你弄錯了!卻發現自己被無形的壓力捆縛,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絕望悲憤地看著顓頊走到黃帝面前,緩緩跪下。

  黃帝摘下了頭上的王冠,將王冠穩穩地戴在了顓頊頭上,顓頊仰頭看著黃帝,眼中有隱隱的淚光。

  黃帝扶著顓頊站起,看向眾人,宣布:「從今日起,軒轅顓頊就是軒轅國的國君。也許你們覺得我太兒戲,這個儀式不夠莊重和盛大,絲毫不像一國之君的登基,可我想讓你們記住,不管是伏羲、女媧,還是炎帝,都沒有什麼像樣的登基儀式,世人不會因為盛大的典禮記住一個君王,世人只會因為這個君王做了什麼記住他。」

  黃帝向台階下走去,也許因為辛勞了一個早上,他的腳步略顯踉蹌,內侍立即上前扶住他。須髯皆白的黃帝,扶著內侍的手,走下了台階,從甬道走過。


  沒有人宣布叩拜,黃帝也已脫去了王冠,可是當黃帝走過時,隨著他的腳步,甬道兩側的人卻都陸續彎下了膝蓋、低下了頭顱,自動地為這個衰老的男人下跪。

  第一次,這些站在權力巔峰的男人跪拜他,不是因為他的權勢,而只是因為尊敬。

  這個男人創造了一個又一個偉大的傳奇,他打破了神族、人族、妖族的階級,告訴所有種族,他們是平等的;他打破了貴賤門第血統,讓所有平凡的男兒都明白這世間沒有不可能,只有你敢不敢想、敢不敢去做,不管再平凡的人都可以成為英雄!現如今,他又在締造另一個傳奇。

  你可以恨這個男人,可以攻擊他,可以咒罵他,但縱使他的敵人也不得不承認,他的偉大令他們仰望。

  直到黃帝的身影消失在甬道盡頭,人們才陸續站起。

  祭台上下,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不敢相信,沒有恐怖的血雨腥風,沒有垂死的掙扎等待,顓頊竟然就這麼平穩地登基了?

  可是,顓頊就站在他們面前,正平靜地看著他們。

  這位年輕的君王真的如黃帝所說,有宏偉的志向、敏銳的頭腦、博大的心胸、旺盛的精力嗎?真的能帶領軒轅國創造新的歷史、新的奇蹟、新的輝煌嗎?

  也不知道是誰第一個跪下,人們紛紛跪下,異口同聲地道:「恭賀陛下!」

  顓頊抬了抬手:「眾卿請起。」

  黃帝聽到了身後傳來的叩拜聲,他一邊走著,一邊眯眼望著前方,微笑起來。

  很多很多年前,軒轅國初建時,他和阿嫘就曾站在祭壇上,舉行了一個完全不像國君登基的儀式。他的兄弟可不像現在這些教養良好的臣子,還能齊聲恭賀,兄弟們的恭喜聲七零八落,說什麼的都有,一個以前做山匪的虎妖居然說道:「希望大王以後帶領我等兄弟多多搶地盤,最好再幫我搶個能生養的女人。」他都覺得窘了,阿嫘卻毫不在意,哈哈大笑。

  黃帝無聲地嘆息,祭台下的兄弟和祭台上的阿嫘都已走了,有些人,縱使死後,只怕也不願再見他。可是,今日,他可以坦然地面對著他們,驕傲地告訴他們,他們一起親手創建的王國,他已經交託給了一個最合適的人。

  阿嫘、阿嫘,是你和我的孫子!他不僅僅像我,他還像你!

  小夭腳步輕快地走到黃帝身旁,對內侍打了個手勢,內侍退下,小夭攙扶住了黃帝。

  黃帝笑看了一眼小夭:「明日起,幫我治病,我還想多活一段日子。」

  「嗯。」小夭笑起來,「外爺,你今日可是把所有人戲弄慘了。」

  黃帝哈哈笑起來:「有時候,做帝王很悶,要學會給自己找點樂子。」

  小夭遲疑了一下問:「外爺既然早就決定要傳位給哥哥,為什麼不告訴哥哥呢?為什麼……您不怕這樣做,萬一哥哥……」

  黃帝微笑道:「你說的是顓頊藏匿在神農山的那些精兵吧?」

  雖然明知道身旁的老人已經不是一國之君,可小夭依舊有些身子發僵,支支吾吾地說:「原來外爺真的什麼都知道。」

  黃帝拍了拍小夭的手,淡淡說:「不管顓頊怎麼做,他都會是國君,我都會退位,既然結果一樣,過程如何並不重要。」

  小夭愕然,外爺根本不介意顓頊發動兵變奪位?


  黃帝微笑道:「如果他發動兵變奪位,只能說明我將他培養得太好了,他很像我,一定會是個殺伐決斷的好國君。不過,我很高興,他不僅僅像我,也像你外祖母,既有殺伐決斷的一面,也有仁慈寬容的一面,希望他能給這個天下帶來更多的平和。」

  小夭覺得眼前的黃帝和記憶中的黃帝不太一樣,不過她更喜歡現在的黃帝。

  黃帝問道:「你剛才在哪裡?我沒在祭祀儀式上看到你,還以為顓頊為防萬一,把你看押起來了。」

  小夭笑吐吐舌頭:「哥哥果然是您一手培養的人啊!他可不就是想這麼做嗎?可是,我是誰呢?他是軒轅黃帝和嫘祖娘娘的血脈,我也是啊!我不過順水推舟,讓他專心去做自己的事,不要再操心我。」

  黃帝笑搖搖頭:「你的計劃是什麼呢?」

  「我躲起來了,我、我……」小夭一橫心,坦率地說,「我打算,只要你宣布蒼林是儲君,我就會立即射殺蒼林舅舅。」

  黃帝嘆了口氣:「你果然是我的血脈!」

  小夭吐吐舌頭,做了個鬼臉。

  黃帝說:「蒼林、禹陽、你的幾個表弟,都不算是壞人,一切只是因為立場不同,帝位之爭已經結束,我希望你能換一種眼光去看他們。」

  小夭忙點頭:「只要他們不害顓頊,我肯定會好好待他們。」

  黃帝道:「幸虧顓頊比你心眼大,一定能容下他們。」

  小夭問:「外爺,你打算以後住哪裡?是回軒轅山嗎?」

  黃帝說:「我現在不能回軒轅山,顓頊剛登基,中原的氏族肯定都擁戴他,但西邊、北邊的氏族只怕不服氣,我現在回軒轅山,會讓人覺得一國有二君。我既然決定了退位,那就是退位!沒必要做這種讓朝臣誤會,讓顓頊的下屬緊張的事。我留在神農山,等顓頊把所有氏族都收服時,再考慮是否回軒轅山。」

  「軒轅的那些氏族都在外爺的手掌心裡,還不是外爺一句話的事!」

  「顓頊都有本事把中原的氏族收服,那些氏族他肯定能收服,畢竟他是我和阿嫘的嫡孫,只要那些氏族不想背叛軒轅國,就不能背叛顓頊。只不過,正因為他們對軒轅國忠心耿耿,心裡才不服氣,會想和顓頊梗著脖子發火,想倚仗著功勞落顓頊的面子,這就像家裡兩個孩子,老大會嫉妒父母對老二好,和父母慪氣,但你可曾見到老大去嫉妒別人的父母對別人的孩子好嗎?」

  小夭點了點頭,黃帝說:「顓頊若能體會到他們的心情,憑藉所作所為化解了他們的怨氣,讓他們也真心把他看作國君,才算真正做到了他在我面前夸下的海口,不管軒轅,還是神農,都是他的子民,不偏不倚,公平對待,不能因為中原的氏族對他擁立有功,他就偏向了中原的氏族。」

  小夭說:「我對哥哥有信心。」

  黃帝笑:「我們就在神農山慢慢看他如何做好國君吧!」

  顓頊處理完所有事情,立即趕回紫金宮,去探望黃帝。

  聽到內侍說顓頊來了,小夭從內殿走了出來,低聲道:「外爺已經歇息。」

  顓頊看著小夭:「你……」

  小夭嗔了顓頊一眼:「我什麼?如果我被自己煉製的藥給迷倒了,那才是大笑話。」

  顓頊和小夭走出了黃帝所住的殿,向著顓頊所住的殿走去,小夭說道:「對了,外爺說讓你搬去以前炎帝所住的乾安殿。」


  顓頊想了想說:「也好。」

  小夭笑道:「恭喜。」

  顓頊道:「同喜。」

  小夭低聲問:「為什麼選擇了等待?如果外爺今日選擇了蒼林,你不會後悔嗎?」

  顓頊道:「每一種選擇都是賭博,我只能說我賭對了。至於別的,已經塵埃落定,無須再多說。」

  小夭說:「外爺說他暫時不回軒轅山,從明日開始,我會幫他調理身體。」

  顓頊道:「你好好照顧爺爺。」

  「禹陽、倕梁他們都還在軒轅山,會不會鬧出什麼事?」

  「爺爺來之前,已經部署好了,應龍留守軒轅城,我想在今日清晨時,爺爺已經送出密信,告知應龍他退位了,有了半日的時間,應龍肯定不會讓禹陽他們鬧出什麼事。這次爺爺巡視中原,接見了好幾個帶兵的大將軍,看似是敲打中原的氏族,但也敲打了軍隊裡的將領,讓他們明白他們效忠的不是哪個王子,而是軒轅國君。」

  「那就好。」小夭徹底放心了。

  顓頊和小夭走進殿內,瀟瀟、金萱、禺疆……一眾人都在,他們朝著顓頊跪下,改了稱呼:「賀喜陛下。」

  顓頊請他們起來:「謝謝諸位陪我一路走來,未來依舊艱辛,還需要諸位鼎力支持。」

  眾人都喜笑顏開,禺疆說道:「未來也許會更艱辛,但今日之前的這段路卻是最壓抑、最黑暗的一段路。」

  所有人都笑著點頭,顓頊讓侍女為眾人斟了酒,向大家敬酒,所有人同飲了一杯。

  禺疆知道顓頊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向顓頊告辭,其他人也紛紛告辭。

  顓頊看他們離去了,對小夭說:「我邀了豐隆他們來聚會,你也來喝兩杯,省得豐隆抱怨。」

  瀟瀟和金萱都笑,金萱說道:「自訂婚後,王姬還沒見過赤水族長吧?」

  「我去換衣服。」小夭笑著跑走了。

  在瀟瀟和金萱的服侍下,顓頊換下了白日的禮服,沐浴後換了一套常服。

  待一切收拾停當,內侍來稟奏,豐隆他們已經到了,顓頊派人去叫小夭。

  顓頊帶著小夭走進殿內時,坐席上已經坐了五個人。左邊起首是赤水族長豐隆,挨著他的是馨悅,右邊起首是塗山族長璟,旁邊坐席上坐的是西陵淳,西陵淳的旁邊是淑惠的大哥淑同。

  看到顓頊,眾人都站了起來,顓頊走過去,坐到了正中的上位,下意識地就招手讓小夭坐他旁邊。

  以前和顓頊坐在同一張食案前很正常,可現在不比以前,小夭不想當著眾人的面和顓頊平起平坐,對侍者說:「加一個席案,放在馨悅旁邊。」

  別人都沒說什麼,馨悅笑道:「何必麻煩?你坐哥哥旁邊就是了。」

  幾人都看著豐隆和小夭笑,璟和顓頊卻垂眸看著案上的酒器。

  小夭低著頭不說話,豐隆盯了馨悅一眼,馨悅笑了笑,沒再打趣小夭。

  待小夭坐下,豐隆咳嗽了一聲,做出一本正經的樣子,對顓頊說:「鬼方氏的人已經離開了。鬼方氏一直都很詭秘,不怎麼參與大荒的事,所以……你別見怪。」

  顓頊道:「怎麼會見怪?他們可是幫了我大忙,況且都知道他們的行事風格。」


  顓頊站起,舉起酒杯對在座的人道:「多餘的話就不說了,總而言之,謝謝!」顓頊一飲而盡後,對所有人作揖。

  眾人也都站起,喝盡杯中酒後,還了顓頊的禮。

  顓頊坐下,眾人也紛紛落座。

  豐隆笑道:「這段日子發生的事情,真是波瀾起伏,出人意料,我現在都覺得像是在做夢。」

  淑同笑道:「你這段日子,又是當了族長,又是定了親,的確是一個美夢接著一個美夢,難怪現在還不願意醒來。」

  淳和馨悅大笑,豐隆看了眼小夭,恰好小夭也在看他,豐隆不禁呵呵地笑起來。

  因為大局終定,眾人心情愉悅,一邊說笑一邊喝酒,不知不覺中,幾壇酒已經全沒了。

  也不知道璟究竟喝了多少,第一個喝醉了,淳也喝醉了,嚷嚷著要聽璟奏琴,璟未推拒,揚聲道:「拿琴來!」

  侍者捧了琴來,璟撫琴而奏,曲調熟悉,是當年小夭在木樨林中,為璟、豐隆和馨悅邊唱邊舞過的歌謠。

  其他人都未聽過,不以為意,淑同還笑道:「早知道灌醉了璟就能聽到他撫琴,我們早就該灌他了。」

  小夭、馨悅、豐隆卻都有些異樣。

  馨悅看豐隆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說道:「璟哥哥,你喝醉了,別再奏了!」

  璟卻什麼都聽不到,他的心神全部沉浸在曲聲中。從別後,萬種相思,無處可訴,只有喝醉後,才能在琴曲中看到你。

  曲調纏綿哀慟,令聞者幾欲落淚。

  淑同、淳也漸覺不對,都不再笑語。

  豐隆猛地揮掌,一道水刃飛過,將琴切成了兩半。

  琴聲戛然而止,璟卻毫不在意,站了起來,朝著小夭走去。

  小夭端了杯酒:「璟,喝了它。」

  璟看著小夭,笑起來,接過酒,一如當年,毫不猶豫地喝下。

  璟昏醉過去,軟倒在席上。

  顓頊說道:「今夜的宴會就到此吧!璟家裡有些煩心事,醉後失態,還請諸位包涵。」

  淳和淑同都表示理解,起身告辭,一起離去。

  豐隆沒好氣地拽起璟,帶著他離開,馨悅卻躑躅著,落在最後。

  小夭追上豐隆:「豐隆、豐隆!」

  豐隆停了腳步,小夭看他臉色:「還在生氣嗎?」

  「我這氣來得快,去得也快!我知道他喝醉了,是無心之舉,只不過……」

  「只不過什麼?」

  豐隆有些茫然:「璟去參加我繼任族長的儀式時,我告訴他你已同意嫁給我,他還恭喜了我,我以為他已經放下,可今夜,他竟然會醉到失態。我從小就認識他,從未見過他如此。明明我才是你的未婚夫,可我偏偏有一種我搶了他心愛東西的負疚感。」

  小夭看著昏迷不醒的璟:「別那麼想。」

  豐隆道:「我明白。小夭,你真的願意嫁給我嗎?」

  小夭看向豐隆:「你是覺得尷尬麻煩,心裡後悔嗎?」

  豐隆趕忙擺手:「不、不,你別誤會,璟的事我知道怎麼處理,我是怕你聽了璟今夜的琴聲,心裡後悔。」


  小夭道:「我不後悔。我從小流落在外,一直在漂泊,看上去,隨波逐流,很是灑脫,可其實,我真的厭煩了漂泊不定的日子,我想停駐。可我遇到的人,有心的無力,有力的無心,只有你肯為我提供一個港灣,讓我停下。謝謝!」

  「小夭……」豐隆想摸摸小夭的臉頰,撫去她眉眼間的愁緒,可見慣風月的他竟然沒膽子,低聲道:「你放心吧,只要你不後悔,我絕不會後悔。」

  小夭笑起來,豐隆也笑。

  豐隆道:「我看馨悅還要和你哥膩歪一陣子,我就不等她,先帶璟回去了。明日我要趕回赤水,顓頊突然繼位,族裡肯定措手不及,我得回去把事務都安排一下。」

  小夭道:「路上小心。」

  豐隆抓抓頭:「你有什麼想要的東西嗎?我下次來看你時,帶給你。」

  小夭道:「你的安全就是最好的禮物,別費心思照顧我了,如今哥哥剛繼位,不服氣的人一大把,你們要處理的事還很多,你好好忙你的事吧!」

  豐隆高興地說:「那我走了。」

  小夭看著雲輦隱入雲霄,臉上的笑意漸漸消失。

  禮物這種東西很奇怪,一旦是自己開口要來的,一切都會變了味道。其實,禮物不在於那東西是什麼,而在於送禮人的心意。若真把一個人放在了心中,自然而然就會想把生活中的點滴和他分享,所以,一朵野花、一塊石頭皆可是禮物。

  小夭倚著欄杆,望著星空,突然想起了清水鎮的日子,無數個炎熱的夏日夜晚,他們坐在竹蓆上乘涼,老木、麻子、串子東拉西扯,十七沉默地坐在她身旁,她總是一邊啃著鴨脖子,一邊喝著青梅酒,不亦樂乎。

  那時,生活中唯一的苦難就是相柳。

  清水鎮的日子遙遠得再觸碰不著,卻一直在她的記憶中鮮明。小夭不禁淚濕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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