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不定,人初靜
兩日後,小夭到了青丘。
俞信對小夭說:「我的身份不可能直接求見族長,幸好我和族長身邊的侍女靜夜姑娘有一點交情,我們可以先去求見靜夜姑娘。」
小夭點了點頭:「麻煩你了。」
俞信去求見靜夜。當年因為俞信,靜夜才找到了失蹤多年的璟,所以一直對俞信存了一分謝意,聽下人奏報他有事找她,靜夜特意抽空出來見他。
俞信期期艾艾地把事情說明,靜夜覺得俞信做事太荒唐,人家說要見族長,他竟然就真的帶了來。
俞信陪著小心解釋道:「我也知道這事做得冒失,可那位姑娘真的挺特別,我這雙眼睛見過不少人……」
靜夜心內一驚,問道:「她叫什麼?」不會是那位婚禮上拋夫私奔了的王姬吧?黑帝、俊帝、黃帝都在找她,折騰得整個大荒沸沸揚揚,她卻像是消失了,不見絲毫蹤影。
「不知道,我問什麼,她都不回答,只說族長肯定會見她。對了,她額間有一個緋紅的桃花胎記。」
靜夜立即道:「快、快帶我去見她。」
俞信看靜夜的反應,知道自己做對了,鬆了口氣,也是個會做事的,忙道:「我怕姑娘要見她,讓她在外面的馬車裡候著呢!」
靜夜對俞信說:「你出去,讓人把馬車悄悄趕進來,記住了,悄悄!」
俞信點頭應下。
馬車悄悄駛進了塗山府的外宅,靜夜看到小夭從馬車上下來,既鬆了口氣,又很是為難,現如今全天下都在找她,她卻跑來青丘,真不知道她是怎麼想的。
靜夜上前行禮,恭敬地說:「請……請小姐先洗漱換衣,稍事休息,奴婢這就去稟告族長。」
小夭正覺得又累又髒,點點頭,跟著兩個婢女去沐浴。
小夭從清水鎮出發時,帶著一腔怒氣,想質問璟是不是真的雇用了相柳去阻止她成婚,想質問他為什麼要如此羞辱她,可因為拉雲輦的天馬不是最好的天馬,竟然走了兩日半,為了見靜夜又等了半日,如今三日過去,一腔怒氣淡了,反而生出了無奈,質問清楚了又如何?就算是璟做的,她能怎麼樣?難道殺了他嗎?
小夭甚至開始後悔,她真是被相柳氣糊塗了,怎麼就這麼稀里糊塗來了青丘?
小夭躲在浴室里不肯出去,婢女倒不催她,只是隔上一陣子,叫她一聲,確定她沒暈倒。
小夭在浴室里待了將近兩個時辰,到後來,覺得自己也不可能躲一輩子,才擦乾身子,穿上了乾淨的衣衫。
小夭走出去時,璟在暖閣里等她。他們這些人身有靈力,都不怕冷,可大概怕小夭冷,暖閣里放了個半人多高的大熏爐,屋內有些悶熱。
聽到小夭的腳步聲,璟立即站起來,小夭沒理他,走過去把窗戶打開,璟忙道:「你頭髮還沒幹,仔細著涼。」
璟想要關了窗戶,小夭說:「不許關!」
璟依舊把窗戶掩上了,不過沒有關嚴,留下了一條縫。
小夭想發作,卻發作不得。
璟又在小夭身後,放了一個暖爐,把一碗木樨花茶放在小夭手邊,這才坐到小夭對面。
小夭在浴池裡泡了將近兩個時辰,的確渴了,捧起木樨花茶慢慢地喝著,一碗茶喝完,她說道:「你不問問我,這一個多月和防風邶去了哪裡嗎?」
璟道:「我知道防風邶是相柳,他應該帶你去了神農義軍駐紮的山裡。」
「我是顓頊的妹妹,他會帶我去神農義軍的軍營?你當他是傻子嗎?」小夭沒好氣地說,「我一直在清水鎮,就在回春堂的隔壁。」
璟有些詫異,清水鎮上各方勢力混雜,小夭在清水鎮一個多月,怎麼會沒有人留意到?
小夭說:「我從沒出過屋子,直到最後一日才發現自己竟然住在回春堂的隔壁。」
璟問:「你見到桑甜兒了?」
小夭很是意外,璟這麼問,顯然表明,他知道只有桑甜兒還活著,小夭說:「見到了。」
璟說:「不要難過,老木他們都是善終。」
「你……一直在關注他們?」
璟頷首:「老木臨終前,我去見過他一面,告訴他小六過得很好,讓他安心。」
小夭心內僅剩的氣一下子消失了,呆呆地看著白玉茶碗中小小的黃色木樨花,半晌後,她心平氣和地說:「相柳說,你給了他很多錢,雇他去阻止我嫁給豐隆。」
「是我做的,不過我沒想到相柳會行事那麼極端。」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那日,你在青丘街頭告訴我你要成婚了,可你的眼睛裡沒有一絲喜悅,我不明白,沒有人逼迫你,你為什麼要逼自己嫁給豐隆。我……我沒有辦法讓你這樣嫁給豐隆。我求豐隆取消婚禮,豐隆拒絕了我。我想去找你,可我很清楚只會火上澆油,正百般無奈時,恰好碰到防風邶。我想起,你說過你承諾為相柳做一件事,作為解蠱的代價。顓頊登基後,共工的軍隊糧草緊缺,於是我和相柳談了一筆買賣,買下了你許給他的那個承諾,讓他去要求你取消婚禮,但我真的沒有想到他會在婚禮上要你兌現諾言,是我大意了。小夭,對不起!」
小夭淡淡說:「沒什麼對不起,大家都是公平交易。我和相柳是公平交易,你和他也是公平交易。不過,我希望你以後不要再插手我的事!我高興不高興,和你無關!」
小夭本就覺得自己來青丘十分莫名其妙,現在話說清楚了,再沒什麼可說的,起身告辭,準備離開。璟一下就跳了起來,下意識地擋住門,急急叫道:「小夭……」人竟然晃了幾晃,就要摔倒。
小夭忙扶住他,看他一臉病容,下意識地想去把脈。
璟卻推開了她的手,說道:「我沒事!現在天已黑,你歇息一晚,明日再走也不遲,你若不願見我,我立即離開。」璟的臉色蒼白,一雙眸子越發顯得黑,影影綽綽,似有千言萬語,卻無法出口,全凝成了哀傷。
小夭想起了桑甜兒的話,心內長嘆一聲,又坐下:「我明日走。」
璟默默看了小夭一瞬,黯然地說:「我走了,你好好休息,靜夜就在門外守著,你有事叫她。」璟向門外走去。
小夭突然說:「我有話和你說。」
璟回身,靜靜等著。
小夭指指對面的坐榻:「請坐。」
璟跪坐到小夭對面,小夭凝視著從熏爐飄出的渺渺青煙,遲遲沒有開口。
璟屏息靜氣地看著小夭,希望這一刻無限長。
小夭說:「這些年,我夜裡總是睡不好,常常把過去的事翻來覆去地想。」
璟滿面驚訝,這些年,他也從沒睡過一夜安穩覺,也總會把過往的事翻來覆去地想,可小夭一直表現得太若無其事,讓璟總覺得小夭已經徹底放下他。
小夭說:「防風意映是卑劣,但也是你給了她機會。最開始的幾年,我嘴裡說著沒有關係,我不在乎,可我心裡是恨怨你的。所以,每次你在的場合,我明明能迴避,卻偏偏不迴避,我故意談笑正常,做出絲毫不在意你的樣子,實際上一直暗暗留意你的反應。」
璟道:「我知道,是我錯了。」當年,總覺得防風意映無辜,是塗山氏和他對不起防風意映,不想傷害防風意映,可他忘記了,他不傷害防風意映就會傷害小夭。
小夭說:「你是有錯,不過,不是你一個人的錯。最近這幾年,我專心學醫,心態變了很多,看事情的角度也變了,想得越多,越發現我把所有事怪到你頭上,其實不對!」
「不是,你一直都對我很好……」
小夭對璟做了個手勢,示意璟聽她說:「桑甜兒說,人這一生,就像荒山行路,誰都不知道會碰到什麼,都是深一腳、淺一腳地摸索著走,會跌跟頭,會走錯路,會碰到野獸,所以才會想要有個人攜手同行、相互扶持。我是答應了和你同行,但我一直很消極地等待,這就好比,我明明答應了和你一同去爬山,本該齊心合力,可一路之上,我看到你走到岔路上,不叫住你,由著你走錯路;看到前方就是懸崖,也不拉你一把,由著你摔下去。我一直站在一旁,自以為清醒地冷眼旁觀。」
小夭問璟:「你可知道防風意映曾三番四次想殺顓頊?有一次她把顓頊的胸口都射穿了。」
「什麼?」璟震驚地看著小夭。
小夭自嘲地笑了笑:「防風意映在你面前,言行舉止一直聰慧有禮、溫柔善良、可憐可愛,但我從一開始就知道,她心機深沉、手段狠辣,更知道你心腸軟,對她很愧疚,防風意映肯定會利用你的性子和你的愧疚對付你,可我什麼都沒做,甚至連提醒都未提醒,一直袖手旁觀。因為從小的經歷,我一直對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很悲觀,總覺得一切都不會長久,誰都靠不住,我從沒有真正相信過你,也不肯主動付出,最後的結果發生時,我還覺得,看吧,一切如我所料!我就知道人心不可靠!可不知道,世間事,種瓜得瓜、種豆得豆,自己正是這個結果的推動者。就如桑甜兒所說,我既未播種,又不肯辛勤培育,怎麼可能指望收穫?」
小夭的眼中有隱隱淚光:「每個夜裡,我失眠時,都會想起過去的事情。我很清楚地知道自己錯了,我因為自己的自以為是,因為自己的悲觀消極,因為自己的不信任,失去了我喜歡的人。當時只要我稍稍做點努力,肯多說一點,多做一點,也許結果就會截然不同。顓頊看我一直不能釋然,以為我依舊恨著你,其實不是,我一直無法釋然的是自己。璟,你無須再自責,也無須對我覺得愧疚。我們倆在外人眼裡,也許都是精明人,可我們在處理自己的感情時,都犯了錯。人生有的錯誤,有機會糾正,有的錯誤,卻沒有機會糾正……」
每個夜裡,從過去的夢裡驚醒,知道自己錯了,可一切已經無法挽回,那種痛苦就好似有人用鋸子鋸著她的骨頭。但,一切已經無法挽回……小夭的淚水潸然而下,她背轉了身子,用袖子擦去眼角的淚水,卻越擦越多。
璟情急下,摟住了小夭:「小夭、小夭……別哭!你沒有錯,我承諾了先付出、先信任,我該保護好你,是我沒有做到。」
小夭伏在他肩頭,失聲痛哭。幾千個夜晚,在寂靜的黑暗中,她回憶往事,恨過防風意映,恨過璟,最後,卻恨自己。
聽到小夭的哭聲,璟心如刀絞,這是小夭第一次為他落淚。之前,連突然聽到防風意映懷孕時,小夭都笑容滿面。如果可以選擇,他寧願小夭像以前一樣淡然得好像絲毫不在乎,他寧願小夭真的忘記了他,也不要小夭承受和他一樣的痛苦。
璟輕輕地撫著小夭的背:「小夭、小夭、小夭……」一遍遍的低喃,一遍遍的呼喚,多少次午夜夢回,他想著她、念著她,卻觸碰不到她。
小夭用力打著璟,哭嚷:「為什麼不讓我嫁了?為什麼不讓我裝著若無其事,微笑地繼續走下去?」
璟沒有辦法回答。為什麼?也許是因為小夭站在青丘街頭的茫然,他不想她一輩子都如此;也許是因為他愛得太深,無法放手讓她嫁給別人;也許是因為他心底深處還有不肯死心的期冀。
璟說:「之前,我和你說對不起,但現在我收回對不起,我一點不後悔,即使相柳用了那種極端的方式,鬧得整個大荒不得安寧,我依舊很高興沒有讓你嫁給豐隆。」
「你……混帳!」小夭邊哭,邊打他。
璟心中竟透出一絲甜蜜:「我一直都是混帳!」
小夭哭了一會兒,積壓多年的情緒發泄出來,理智漸漸恢復,發現自己竟然在璟懷裡,她猛地推開了璟。
璟也未勉強她,起身端了碗熱茶給小夭:「喝點水。」
小夭捧著茶碗,又羞又愧,根本不敢看璟。自己這算什麼?已經說過了陌路,卻趴在人家懷裡哭得淚雨滂沱。
小夭的臉色漸漸冷了下來,說道:「我的話說完了,你可以走了。明日清晨我就回神農山,你不用來送我了。」
璟凝視著小夭,沒說話。壓抑了十年,才讓小夭失態了一會兒。她眼角的淚痕還在,卻已經又變得冷靜克制。這一次,她已經把最後的話都說清楚,這一別,只怕永不會再見他。
小夭微笑著說:「錯了就是錯了,即使後悔,也無法回頭,只能努力忘記,繼續往前走。不管是為了你好,還是為了我好,我們以後不要再見面了!」
因為猜中了小夭的話,璟竟然笑了笑,淡淡說:「先吃點飯,用過飯後,我有話和你說。」
小夭剛要拒絕。
璟說:「我聽了你的話,你也應該聽聽我的,才算公平。」
小夭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
璟叫道:「靜夜。」
靜夜端著粥進來,給小夭盛了一碗,給璟也盛了一碗。
小夭連著幾日沒正兒八經吃過飯,聞到飯香,也是真餓了,埋著頭專心用飯。
璟也低頭專心用飯,這些年,每次吃飯都食不知味,今日卻覺得粥十分可口,陪著小夭吃了兩碗。
靜夜看到一砂鍋粥都吃完了,不禁心下嘆了口氣,又喜又愁,把碗碟都收拾好後,向璟和小夭行禮告退。
待靜夜出了門,小夭問:「你要和我說什麼?」
璟說:「你先答應我,不管我說什麼,你都耐心地聽完,不要生氣離開。」
「我答應,你說吧!」小夭已經決定,明日一別,再不見璟,今夜是兩人此生最後的相聚,不管璟說什麼,她肯定都會聽完。
璟道:「自從我和意映……發生了那事後,我一直過得渾渾噩噩,一切隨奶奶安排,唯一的抗拒就是不願見意映,不過,反正婚禮舉行了,孩子也有了,意映壓根兒不在乎。直到大嫂去世,我突然清醒了幾分,開始振作。」
小夭聽得莫名其妙,她記得那個沉默的女子,好像是因為篌外面的女人,服毒自盡了,和璟有什麼關係?
「大嫂和靜夜、蘭香一起進的塗山府,因為性子柔和,處事周到,奶奶讓她去服侍大哥,和我也算自小相熟,她以前雖然話不多,卻愛笑,待人又寬和,靜夜、蘭香都和她玩得好。後來,母親把她嫁給了大哥,她越來越沉默,漸漸地,幾乎再看不到她笑。我知道大哥對她很冷淡,但我做不了什麼,只能暗地裡照顧一下她,讓靜夜有空時,多去看看大嫂。大概怕大哥罵她,大嫂從不和我多話,但每年春天,只要我在府里,她都會給靜夜一束雲銀鵑,插在我的書房裡。那花十分美麗,只開在青丘山頂,我小時常常和大哥帶著她們去看花。大嫂看似笨拙木訥,其實心裡什麼都明白,她送花,既是向我表達謝意,也是請求我,不要忘記小時候和大哥的情意,原諒大哥……」璟沉默了一瞬,說,「大嫂不是服毒自盡,而是被人投毒害死。」
「什麼?誰毒殺了你大嫂?」小夭難以相信,不管藍枚的出身多麼卑微,她也是塗山氏明媒正娶的夫人,誰敢這樣對她?
「防風意映。」
小夭驚得再說不出來話,雖覺得匪夷所思,可這事防風意映的確做得出來。
璟說:「大嫂去世後,我開始真正面對我和防風意映的事。這些年,我一直想回憶起那夜的事,甚至找了妖力高深的狐妖,用惑術催眠我,喚醒我潛藏的記憶,卻怎麼都想不起來那一夜的記憶。所有的記憶就是我覺得昏沉,把意映看作了你,你脫衣服,抱住了我,想和我親熱,我努力想推開你……然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璟說話時,一直看著小夭的神色,生怕她惱怒下,拂袖而去,幸好小夭向來守諾,雖然面色不愉,卻一直靜靜聽著。
璟說:「我的靈力修為雖然不能和相柳、豐隆這些大荒內的頂尖高手相比,可畢竟是九尾神狐的血脈,從小刻苦修煉,修為並不低。催發情慾的藥,對我們這些人而言,不過是助興而已,根本不可能克制不住。」
小夭點點頭,的確如此,對神族而言,不要說是璟,就是給倕梁那些風流多情的傢伙下藥,也不可能真讓他們無法克制,一桶冰水就能做解藥,不過是願意不願意克制而已。
璟看小夭認可了他的判斷,繼續說道:「意映肯定也知道,只催發情慾的藥並不能讓我和她……行夫妻之事,所以她還讓奶奶幫她下了迷幻藥,讓我產生幻覺,把她當作了你。可是,意映不知道你在我心中的分量,正因為那個人是你,我才絕不可能在那種情況下要了你。」
小夭禁不住問:「即使我主動,你也不願意嗎?」
璟說:「如果你主動,我反而會越發克制。你願意,說明你相信我,我更不敢辜負你的信任,更想給你最好的一切。小夭,當時是因為意映自盡,我去看望她,那是另一個女人的寢室,另一個女人的睡榻,我一直渴望的就是堂堂正正和你在一起,怎麼可能隨隨便便在另一個女人的榻上就要了你?這是對你的羞辱和傷害!不管我神志有多昏亂,可我堅信,我不會違背自己心底深處的渴望。」
小夭沉默不語,她見識過顓頊戒毒藥,的確如此,顓頊都痛苦到用自己的頭去撞牆自殘了,可一旦傷到了她,顓頊會立即後退。
小夭精通藥性,所以更明白,這世間再厲害的迷藥,如果只用一次,絕不可能真的迷失一個人的本心,被迷失者不過是因為潛藏的邪念被激發了。璟是喜歡她,可愛越深,敬越重,她相信璟絕不可能隨隨便便在另一個女人的睡榻上和她歡好。
小夭沉吟了半晌,說道:「你這麼分析,事情的確很蹊蹺。可是……我聽表舅西陵族長說,你的兒子長得像你,也很像他爺爺。」
璟說:「如果孩子像爺爺,自然會像我。」
小夭一時之間,沒反應過來璟的意思,像爺爺,自然會像璟,和像璟也像爺爺,有什麼區別嗎?
璟說:「聽奶奶說,我和大哥都長得像爹爹,尤其大哥,據說有八九分像。」
猶如一個驚雷炸響在小夭耳畔,小夭被震得半晌不能言語,可很多小事卻全銜接到了一起。好一會兒後,小夭才小心翼翼地問:「你是說……意映的孩子並不是像你,而是像篌?」
「大哥和服侍大嫂的婢女說,大嫂是因為大哥外面的女人,被大哥打了幾巴掌後,一時想不開,服毒自盡。當年,母親命大哥娶大嫂,奶奶沒有反對,可為了彌補大哥,給了大哥好幾個妾侍,大嫂從沒有說過什麼,上百年都過來了,何至於為大哥外面的女人和大哥鬧?就算鬧,以大嫂的性子,也不可能明知道我和大哥不和,還想見我,要我評理。我知道大嫂的死一定有蹊蹺,她臨死前想見我,肯定另有原因,可惜我當時不在府里,等我趕回去,大哥已經把一切都料理乾淨,我什麼都查不出來。那兩三年,因為要陪伴奶奶,倒是常常能見到大嫂,可每次不是大哥在,就是意映在,我和大嫂從沒真正說過話,唯一一次說話,是奶奶去世前一日,我把瑱兒抱到奶奶屋裡,大哥不在,大嫂卻恰好在,我要走時,她湊過來看瑱兒,對我說『瑱兒長得真像他爺爺』。奶奶說過很多遍這話,幾個長老和府里的老嫗也都說過這話,我並沒往心裡去,可大嫂死後,我想起這句話,才發現古怪處,奶奶這麼說,很正常,但大嫂進府時,我爹已經過世,她從沒見過我爹,怎麼可能說孩子像爺爺?」
小夭說:「如果你大嫂真的是因為知道了什麼被害,那個時候,她應該已經被監視,所以她只能通過那句話企圖告訴你什麼。」
璟說:「這幾年,我一直在尋找證據,可什麼都沒找到。我和大哥是親兄弟,就算是他的兒子,也和我血脈相連,連神器都無法辨認。」
小夭腦內思緒紛紜——
當年,篌為了族長之位,和璟爭得死去活來,甚至不惜投靠蒼林和禹陽,與顓頊為敵,可突然之間,他就放棄了,甚至發下血誓,不會為了族長之位去謀害璟。如果意映的孩子是篌的,一切就合乎情理了,縱然璟當上了族長又如何?到最後還不是會落入他兒子的手中。
篌是發了血誓,不會謀害璟,但意映沒有發過誓,只要他們想,意映隨時可以出手。
這件事,也不知道篌和意映究竟商量了多久,在太夫人病情的推動下,一切安排得天衣無縫,只要在害死璟前,篌和意映絕不私會,甚至故意做出彼此憎惡的樣子,那麼這世上根本不可能有人發現這個秘密。
小夭打了個寒戰,如果不是這幾年,黃帝禪位、顓頊繼位、軒轅遷都……大荒內一直大事不斷、局勢充滿了變數,意映是否已經出手?
那個膽小心細、善良寬厚的女子是否就是因為知道了他們要謀害璟,才無法再保持沉默,想去提醒璟,卻被意映和篌殺了?
璟說:「這些年,我表面上不動聲色,暗中一直在觀察篌和意映,但他們太精明了,意映三番四次當眾反對我給了篌太多權利,篌也當著所有長老的面怒斥過意映倚仗著我干涉了太多族內事務,所有人都認定意映和篌不合,如果說他們倆有私情,簡直就像是說太陽是從虞淵升起、湯谷墜落。我現在沒有辦法向你證明我的話,但我一定會找到證據,證明自己的清白。」
小夭說:「還記得那次鬧得很大的刺殺嗎?」
「一群殺手在青丘行刺我的傀儡?」
「就那次!當時你和豐隆都說不像篌的行事風格,豐隆說簡直像個氣急敗壞的女人,篌卻親口承認是他做的。」
「我也想到了此事。刺殺事件前,我剛向意映表明心有所屬,懇請她同意退婚。大概正是此事激怒了意映。刺殺應該是意映的私自行動,篌怕我查到意映頭上,索性承認了是他所做。」
小夭說:「雖然沒有一點證據,可有太多蛛絲馬跡,其實,我已經相信了你的話。」
璟一直沒有表情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笑容,可那笑容並不真切,就如劫後餘生的人,看似活下來了,但面對著滿目瘡痍、一片廢墟,很難真正開心。
小夭道:「這事不能輕舉妄動,否則一旦引起他們的警覺,只怕一輩子都查不出真相了。要麼不出手,如果出手,一定要一擊必中。但你一定要小心!」小夭在心裡默默感激那個叫藍枚的女子,如果不是她,也許璟已經遇害了。
璟說:「大嫂死後,我就對意映和大哥很戒備,你不必擔心。」
小夭很是心酸,這些年,璟過的究竟是什麼日子?大荒內風雲變幻,他作為一族之長,必須走好每一步,不能有負族人;本是最需要親人相助的時候,大哥和妻子卻都想置他於死地。
小夭問:「你大嫂死後,你就動了疑心,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呢?」
「沒有證據的事,如果你已經放下了,我何必說出來再招惹你?直到今夜,知道你還……我想,反正事情不可能再糟了,全告訴你吧!」
靜夜敲了敲門,捧著小托盤進來:「公子,吃藥了。」盤上放著一盞溫水,一丸蜜蠟封著的藥丸。
璟將蜜蠟捏碎,用溫水把藥丸送服。
小夭忍不住問:「你是什麼病?」
璟道:「不是什麼大病,就是日常調理的藥。」
靜夜插嘴道:「公子幾十年前,就因為悲痛欲絕,傷了心脈。這些年,為了王姬,寢不能寐,食無滋味,鬱結在心。三個多月前,王姬還特意跑來青丘送禮,說什麼要成婚,請公子去赴宴,逼得公子大病了一場,直到現在還未好……」
「靜夜!」璟語氣不悅。
靜夜眼中淚光點點,滿是怨氣地盯了小夭一眼,扭身出去了。
小夭看著璟,璟道:「沒有靜夜說得那麼嚴重。」
「手給我。」
璟仍不想伸手,小夭盯著他,他終於把手伸了過去。
小夭搭指在他腕上。半晌後,她心情沉重,一聲不吭地收回了手。本來心裡還有各種想法,可現在——在死亡的威脅面前,什麼都顯得不重要了。
估計璟已經從胡珍那裡約略知道自己的情形,並沒問小夭診斷結果,反而笑著安慰她:「其實沒什麼,慢慢會好起來。」
小夭心情沉重,面上卻笑了起來:「是不打緊。」
璟問道:「這些年,你身體如何?」
「我還好,雖然夜裡睡不大好,不過,我不比你,你日日有事操心,我卻自顓頊登基後,就沒什麼事操心,想在被窩裡賴多久就賴多久,而且也沒個人隔三岔五地來刺激我一番,非要看著我難受了,才覺得痛快了。」
璟禁不住笑起來:「若我難受了,你真心裡痛快了,我其實心裡也就痛快了。」不管是恨還是怨,都因為仍然在意。
小夭說:「你又不知道我當時心裡痛快了。」
「現在知道也不遲。」
小夭默不作聲,即使相信了璟和意映之間清清白白,什麼都沒有,孩子是意映和篌的,可就能和璟重新開始嗎?
璟本來就沒指望更多,小夭能相信他的話,他已經喜出望外。沒清理乾淨廢墟前,他什麼都不敢多說,什麼都不敢奢望。
小夭問:「豐隆,他……可還好?」
「看上去一切正常,但他自小驕傲,向來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這是他從出生到現在,最大的挫折了,只是強撐著而已。我怕他找不到防風邶,把火發到防風家,已經向他坦承是我指使防風邶去阻止婚禮。」
「啊?」小夭緊張地看著璟,「你們……又打架了?」
「這次不是打架,他是真想宰了我,被我的侍衛擋住了。目前,他和我絕交了。」
「你幹嗎要承認呢?反正塗山氏本來就會保護防風氏。」
「豐隆是我兄弟,因為我的疏忽,讓相柳鑽了空子,我已經有愧於他,不能再不坦誠,讓他恨都恨錯人。」
小夭說:「對豐隆而言,女人就如衣服,他又和你從小玩到大,估計過一段日子,他就會原諒你。可對我,他一定恨死了。」
「不要太擔心,這只是一時之辱,讓豐隆兩三個月就釋懷,的確很難,但兩三年之後,以他豁達爽朗的性子,自己會想通。」
小夭嘆了口氣,現在不管做什麼,豐隆都不會接受,也只能如此了。
兩人默默相對,都覺得好似還有什麼話要說,可能說的又已經都說完了。
璟站了起來,道:「夜已深,你休息吧!」
小夭笑了笑:「你也好好休息!」
這一夜,小夭不知道璟有沒有休息好,反正她是一夜都沒睡好,一會兒想著璟的身體,一會兒想著意映和篌,一會兒想著日後該怎麼辦……清晨,小夭早早起身洗漱。
沒多久,璟就來了。
小夭和璟用完早飯,小夭沒說要走,璟也沒主動提起,他很清楚,小夭能留在這裡的時間不多。
小夭對璟說:「我今日想幫你仔細診察一下身子,這些年,我的心境和以前不同,認真學習了醫術。昨日,我幫你診脈,發現你的病有些麻煩,不過幸好還來得及,你不要擔心……」
璟淡淡說:「我從沒擔心,如果你不願為我治病,我不在乎生死,如果你願意為我治病,我知道我一定能好。」
小夭定了定心神,說道:「胡珍是你的醫師嗎?請他一塊兒來吧!」
靜夜立即去請胡珍。
胡珍來後,小夭再次為璟診脈,一邊診脈,一邊詢問日常起居作息,飲食寡淡,哪些味道聞著舒服,哪些聞著難受……有些問題是璟自己回答,有些問題卻是連他自己都沒注意,要靜夜和胡珍答覆。
小夭問胡珍現在用的是什麼方子,胡珍把方子背出,小夭和他討論起來。
「夜難入寐、氣短懶言、神疲乏力……」
小夭和胡珍商議了半晌,胡珍心悅誠服,按照小夭的提議,將藥方更改了一味主藥,去掉了兩味輔藥,分量全部減輕。用藥的法子從按時服用,改成了長流水煎、不拘時服。
胡珍意味深長地說:「族長的病起自四十多年前,未將傷心養好,又頻起變故,王姬這方子好是好,卻是要長期調理,至少一二十年的慢工夫,王姬可真想好了?」
小夭沒有說話。
璟對胡珍說:「一切按照小夭的吩咐做。」
胡珍俯身行禮:「是!」
小夭對璟說:「還有一件事,我想見見近身服侍你的心腹。」
璟對靜夜說:「把胡啞和幽叫來。」
靜夜和胡珍愣住,靜夜低聲道:「是!」
胡啞,小夭見過。幽,卻是第一次見,是個很飄忽的女子,影影綽綽總好像在一團霧氣中,連面目都看不分明。
靜夜低聲道:「幽是很厲害的狐妖,是保護族長的侍衛首領,一般不會見人。」
小夭沖璟笑:「我想單獨和他們說幾句話,可以嗎?」
璟為小夭設了禁制,走開幾步,背轉過身子。
小夭對靜夜、胡啞、胡珍、幽,行了一禮。靜夜、胡啞、胡珍都還了禮,幽卻是提前讓開了,沒有受小夭的禮,也未還禮。
小夭說:「我下面說的話有點古怪,但我想請你們記住。」
靜夜說:「王姬請講。」
「防風意映很有可能會伺機殺害璟。」
四人都詫異地盯著小夭,小夭面不改色,鎮靜地說:「你們都是璟的貼身侍從,璟和意映的關係如何,你們心裡很清楚。如果璟有什麼事……那麼就是意映的兒子繼位,孩子幼小,其實相當於意映掌控了塗山氏。」
四人悚然而驚,靜夜急切地說:「王姬還知道什麼?」
「我不知道她會選擇什麼時候殺璟,也不知道她會採用什麼方式來殺璟,我唯一確定的就是她一定會動手,拜託你們務必保護好璟。」
胡啞說:「王姬客氣了,這是我們分內之事。」
小夭說:「還有塗山篌,他與璟的恩怨,你們也都約略知道,應該本就提防著他,但不夠,很不夠!還請你們再提防一些,篌也許會和意映聯手殺璟。」
靜夜震驚地說:「這怎麼可能?夫人和大公子勢同水火,一直交惡。」
小夭說:「我知道這聽起來很荒謬,但小心永不會有錯!疏忽卻會鑄成大錯!請你們務必時時刻刻小心。」
胡啞說:「王姬放心,我們一定會謹記在心。」
「拜託你們了!」小夭再次向四人行禮。
這一次,四人都向小夭回禮,靜夜說:「謝謝王姬提醒。」
小夭對璟說:「我說完了。」
璟依舊背對他們站著,小夭反應過來璟聽不到,笑走到璟身後,輕輕拍了璟一下,璟回身:「說完了?」
四人向璟行禮告退。
小夭對璟說:「我請他們提防意映和篌。」她不當著璟的面說,不是不想讓他知道,而是怕他聽著難受。
小夭對璟殷殷叮嚀:「你自己也警惕些,一般的毒傷不到你,要想真正傷到靈力高深的神族,毒藥必須進入五臟六腑,不許喝也不許吃來歷不明的東西。」
璟微笑著說:「記住了!」
靜夜輕敲了幾下門,奏道:「黑帝陛下派人來詢問族長可有王姬的消息。」
璟暗嘆了口氣,只是一夜半日,顓頊就找來了。
小夭也知道顓頊肯定會派人留意塗山氏的動靜,俞信的那番舉動並不隱秘,顓頊追查過來很正常。
小夭對靜夜說:「你讓他們等一下。」
靜夜道:「是。」
小夭對璟說:「我要走了。」
璟心中不舍,可知道他現在還沒資格留小夭。
小夭邊走邊說:「心地善良、寬宏大量並不是缺點,可碰到篌和意映這樣的人,卻會變成弱點。」
璟說:「我明白,一切到此為止,我不會再退讓了。」
小夭點點頭:「這還差不多。」
璟把小夭送到院門,小夭道:「別送了,靜夜會帶路。」
「等等!」璟叫住小夭,拿出貼身藏著的魚丹紫,遞給小夭。
小夭沒有接受,可也沒有斷然地拒絕,微蹙著眉頭,似乎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辦。
璟說:「這是我的診金,還請王姬收下。」
小夭想了想,說:「我若收了你的診費,可就得保證治好你的病。」
璟說:「我一定謹遵醫囑,好好養病。過段日子,我會去軹邑,還請王姬繼續為我看病。」
小夭拿過了魚丹紫,一言未發,轉身離去。
璟鬆了口氣,只要她願意見他,即使只把他當作病人,他也很開心。
回神農山的路上,小夭一直在想顓頊會怎麼處置她。
驚怒,是肯定的;生氣,也是肯定的。
她給顓頊扔了這麼大個爛攤子,他不怒、不氣,才怪!但畢竟已是一個多月前的事情,再大的怒氣也該平靜了。現在,估計只剩下些余怒和無可奈何的頭疼了吧!
雲輦在小月頂降落,小夭剛下雲輦,就看到了顓頊。
顓頊看上去很平靜,小夭卻不敢放鬆,賠著笑,一步步走到顓頊面前,甜甜叫道:「哥哥。」
顓頊盯了她一瞬,淡淡說:「走吧!」
小夭跟在顓頊身邊,偷眼看顓頊,實在看不出顓頊在想什麼,也看不出他的喜怒,小夭再次清醒地意識到,現在的顓頊是擁有大半個天下的黑帝。
山谷中有不少積雪,因為少有人過往,白皚皚的雪沒有一絲痕跡,就如一幅雪白的絹帛,讓人忍不住想在上面留下點什麼。
小夭時不時彎下腰,用手快速地在積雪上覆下個手印,顓頊不理會她,卻慢了腳步。
經過一整片如白帛的雪地時,小夭蹲下,用手在雪上撲撲地拍著,拍出十幾個參差錯落的手印,她用手掌從手印中間拖下,留下一道粗粗的痕跡,像是一根樹幹。
小夭仰頭看顓頊:「哥哥。」
顓頊彎下身子,在小夭拍下的手印旁也隨意地拍了十幾個手印,再略加了幾道劃痕,就成了一株畫在雪地上的桑樹。他們小時常在雪地上作畫,用手掌畫桑樹,還是顓頊教小夭的。
小夭笑,腆著臉湊到顓頊身畔:「還氣惱嗎?」
顓頊淡淡道:「我沒有氣惱。」小夭出嫁那一日,他一個人枯坐在鳳凰林內,只覺滿眼灰寂,聽聞小夭悔婚時,眼中的一切剎那鮮亮,竟是無可抑制的喜悅。
「豐隆那邊……」
顓頊說:「有我在,你擔心他什麼?從今往後,你就把他當成不相干的人就好了。」
「我覺得對不起他。」
「完全沒必要,我已經在補償他,不過就這幾個月流言蜚語多一些,難熬一點,待豐隆大權在握、美人環繞時,世人會完全忘記還有這麼一場鬧劇般的婚禮。」
小夭困惑地看顓頊:「我給你惹了這麼大的麻煩,我還以為你好歹要給我點臉色瞧瞧!」以前為了她跟防風邶跑掉去玩的事,顓頊都給了她好幾天臉色看。
顓頊拉住小夭的手,把她從雪地里拽起來,一邊為她搓著手暖和她,一邊問:「你想我懲戒你?」
小夭立即搖頭,難得顓頊發善心,她可別自討苦吃。
顓頊道:「我們走快點,別著涼了!」
顓頊拖著小夭快步走。小夭嘻嘻哈哈地笑起來,反拉著顓頊跑了起來。
兩人邊跑邊笑,衝到竹屋,小夭飛快地脫去鞋子,跳到屋裡,揚手宣布:「我又回來了!」
顓頊笑,慢條斯理地脫了鞋,走進屋子。
黃帝從裡屋走出來,小夭立即斂了笑意,有點緊張地躲到顓頊身後。世人都怕黃帝,可她從來不怕,但這一次是她錯了,她還真有點害怕見黃帝。
顓頊好笑,卻又很是歡喜,給黃帝行了禮後,拖著小夭坐下,把小手爐放到小夭懷裡,讓她抱著。
黃帝盯著小夭,眉頭擰在一起。
小夭一點點往顓頊身後蹭,好似恨不得完全躲到顓頊背後。
黃帝說:「你都有膽子當著全天下的面悔婚,我還以為你什麼都不怕了。」
小夭低著頭,不說話。
黃帝道:「其實,正因為是王姬,想找個好男人並不容易,真有才華的男子往往有幾分傲骨,不見得願意借你的勢,衝著你身份去的男子不要說你看不上,就是我也看不上。豐隆各個方面都和你般配,既有才幹,又願意借你的勢,他也借得起,你放棄了他,實在很可惜。」
小夭低聲說:「我知道。」
黃帝嘆氣:「你以後想嫁個像樣的人很難了!」本想讓小夭抓住這最後的機會,安頓下來,可沒想到,小夭不但沒把自己安頓下,還連自己的聲譽都毀了。
小夭說:「我知道。」
黃帝問:「你和防風邶是怎麼回事?他要想娶你,難道連來見我們的勇氣都沒有嗎?」
小夭心虛地看看黃帝,再看看顓頊,最後又往顓頊身邊蹭了蹭,顓頊輕拍了拍她的背,示意不管什麼、一切有他。小夭說:「防風邶,他、他……死了。」
黃帝和顓頊都意外地看著小夭,小夭說:「不要問我,我不想多說,反正這個人死了,以後再不會出現!」
顓頊問:「你殺了他?」
「我……他算是因我而死,我和他之間的事,我不想再提!」
黃帝看小夭神情黯然,以為是男女私情的糾葛,不再追問,對顓頊說:「眾目睽睽下,防風邶和小夭一起離開,小夭回來了,他卻死了,要給防風家一個交代。」
顓頊淡淡道:「我派侍衛追到小夭時,防風邶拒不放人,侍衛為了救王姬,一時心急,殺了他。殺了防風邶,正好給赤水氏和全天下一個交代,讓豐隆消消氣,諒防風氏也不敢為個庶子再說什麼。」
黃帝頷首同意。
小夭苦澀地想,這就是防風邶的下場,不知道相柳知道後,會怎麼想。
黃帝嘆氣:「小夭,你以後怎麼辦?」
「我怎麼辦?」小夭看顓頊,「我不能和以前一樣過日子嗎?不管天下人怎麼看我,反正父王、哥哥又不會嫌棄我。」
顓頊道:「當然可以!」
黃帝看著顓頊,長嘆了口氣。
小夭笑嘻嘻地說:「外爺,你今天嘆氣聲太多了!可不像是英明睿智的黃帝啊!」
黃帝嘆道:「我現在就是個看著孫子和孫女發愁的可憐老頭!」
小夭對顓頊做了個鬼臉,能讓黃帝長吁短嘆,她也算天下第一人了。
冬日,天黑得早,晚飯也用得早。
用過晚飯,小夭拽拽顓頊的衣袖,示意顓頊跟她去她的屋子。苗莆把屋子熏得很暖和,還為小夭準備了清酒。
小夭和顓頊窩在榻上,顓頊端著酒杯,笑看著小夭,眉目舒展,一臉愜意。
小夭說:「我明日去五神山,唉,我這次算是讓父王在大荒顏面掃地了!」
顓頊微笑道:「我讓瀟瀟陪你一塊兒去五神山。」
小夭不在意地說:「好。」
顓頊問:「你這一個多月在哪裡?」
小夭說:「我在清水鎮,因為腦子裡很亂,什麼都不想想,什麼都不想做,一直足不出戶,所以你的人壓根兒沒注意到。後來想回來了,卻不知道怎麼聯繫你和父王,就跑去找了認識的俞信,讓他把我送到青丘。」
顓頊說:「不就是悔婚了嗎?有什麼大不了的?難道你還真擔心自己嫁不掉?」
小夭笑吐吐舌頭:「我不擔心,我怕你和父王擔心。」
顓頊凝視著小夭,說:「你若一輩子嫁不掉,我就養你一輩子。」
小夭笑:「養到後來,見到我就發愁。」
顓頊一手端著酒杯,一手拈起一縷小夭的頭髮,在指間纏繞,好似漫不經心地說:「小夭,如果真沒人肯娶你,其實,陪我一輩子,是不是也挺好的?」
小夭想起了璟,也想起了那段痛苦的日子,是顓頊每夜陪著她,小夭說:「如果真沒一個人願意要我,也只得你陪著我了。」
顓頊微笑著,將手中的那縷髮絲握緊了。
在瀟瀟和苗莆的陪伴下,小夭回到了五神山。
對於她悔婚的事,俊帝毫不在意,甚至笑道:「我本就不贊同你嫁給赤水豐隆,你逃了,倒正合了我心意。」
小夭問:「我沒有給你惹下什麼難處理的事吧?」
俊帝道:「你忘記我以前對你說過的話了嗎?你可以胡作非為,因為你的父王是個強勢的君主,我有能力讓自己的女兒胡作非為。」
小夭看俊帝如此,既覺得愧疚,對不起父王,又覺得喜悅,因為被父王寵護著。
阿念嘲笑小夭平時看著乖巧,結果是不闖禍則已,一闖禍就是震驚天下的大禍。
小夭自嘲地說:「所以你千萬不要跟我學。」
阿念揚揚自得地說:「我再出格,也不會比你更出格。有你做對比,我如今在高辛朝臣和百姓眼中好得不得了。」
小夭苦笑,她也隱隱聽聞了一些,不少朝臣在父王面前彈劾她,要求父王嚴懲她,以正禮法。但父王就如他自己所說,是個很強勢的國君,沒有人能左右他的意志。他將小夭周全地保護了起來。
小夭知道自己正被萬夫所指,怕再惹怒那些朝臣,哪裡都不敢去,整日待在承恩宮,看似是修身養性,實際在專心煉藥。
自從知道意映和篌會謀害璟,小夭就想為璟煉製些危急時保命的藥。煉製毒藥,小夭手到擒來,可煉製保命的靈藥卻不容易,尤其她想煉製的丹藥非比尋常,要不論在任何情況下,都能從天地間奪取三分生機,否則塗山氏並不缺靈丹妙藥,小夭壓根兒不需要費這個心。
幸好這些年,她潛心醫術,已經將《神農本草經》融會貫通。再加上高辛有萬水歸流的歸墟水眼,日出之地湯谷,三大神木之首的扶桑木,還有歷代俊帝的收藏,可以說天靈地寶皆有。
小夭反覆思索後,精心配好藥材,借來青龍部的神器青木鼎,誠心誠意祭祀了天地後,開始煉藥。日夜扶桑火不斷,又每夜子時把自己的鮮血注入青木鼎中,一共煉製了一百日,終於製作出了一丸丹藥。
小夭卻因為引血煉藥,自己像是大病了一場,虛弱得幾乎難以行走,不得不臥床休養。
等小夭身體康復,行動自如時,她已在五神山住了四個多月。瀟瀟婉轉地提醒小夭該回神農山了,正好小夭也擔憂璟的安危和身體,向父王請辭。
臨別前一日,俊帝早早下朝,帶小夭和阿念乘船出海,父女三人釣魚、烤魚,忙得不亦樂乎。
小夭知道阿念愛吃螃蟹,特意潛到深海給阿念抓了兩隻大螃蟹。阿念越來越覺得,有個小夭這樣的壞姐姐挺不錯,以前還嫉妒小夭搶了她的風頭,現在才發現有小夭做對比,她不管怎麼做,都顯得好;平時還能讓小夭做苦力,她心安理得地享受,誰叫小夭是姐姐呢?活該小夭讓著她!
父女三人一直玩到天色黑透,才興盡而歸,俊帝看著環繞在身畔的兩個女兒,聽著她們的軟語嬌聲,如北地山般冷峻的眉眼全化作了江南的水。
晚上,小夭洗去一身海腥,正要睡覺,阿念裹著披風來了,絲毫沒客氣地霸占了小夭的榻:「我今夜和你一起睡。」
小夭愣了一愣,笑起來:「好啊!」
合上紫玉海貝燈,室內陷入黑暗。阿念往小夭身邊挪了挪:「姐姐,你為什麼逃婚?」
小夭第一次明白了,什麼叫閨中私語,這樣頭挨著頭,聲音小小,可不就是私語嗎?
小夭詫異地說:「我以為你是來問我顓頊的事呢!怎麼突然關心起我的事了?」
阿念不屑地說:「我和顓頊哥哥一直有通信,而且他現在是一國之君,一舉一動都有人留意,我常常去向蓐收打聽,只怕顓頊哥哥做了什麼,我比你還清楚。姐姐,你逃婚是不是因為不喜歡赤水族長?」
小夭想了想說:「算是吧!」雖然逃婚是被相柳逼的,可歸根結底是因為她和豐隆之間無情。
阿念激動地說:「你和那個大鬧婚禮的防風邶是什麼關係?所有人都說你們早就有私情,在軒轅城的時候就眉來眼去,勾搭上了。」
小夭看著綠松窗外的月光如水銀一般傾瀉到青玉地上,苦笑不語。
阿念簡直比打了雞血還激動:「宮女還說,因為軒轅的士兵殺了防風邶,你傷心下和黑帝陛下鬧翻,跑回了五神山,你這段日子收集了那麼多靈草,還向青龍部借用他們的神器青木鼎,是在煉製起死回生丹,想救防風邶。他們說,一直沒有找到防風邶的屍體,肯定是被你藏起來了……」
小夭目瞪口呆:「這是外面的謠傳?」
阿念興奮地說:「是啊!是啊!」
「你相信嗎?」
「不信!」
「那你還來問我?」
「我想知道你為什麼逃婚。好姐姐,你告訴我吧!」
「我逃婚看似牽扯了很多人,但其實,和任何人無關,最根本的原因就是,我不喜歡豐隆。你應該能理解,真喜歡一個人,沒有人能擋得住,不喜歡那個人,任何一個理由都會是放棄的理由。」
阿念嘆道:「是啊!」
小夭的話勾動了阿念的心思,她絮絮叨叨地說起自己的心事來,兩姐妹聊困了,才稀里糊塗地睡過去。
第二日,小夭上雲輦時,困得直打哈欠。
俊帝和阿念來送她,阿念說:「姐姐,你怕冷,等到冬天就回來,在五神山暖暖和和地過冬,到時我們再出海去玩。」
小夭應道:「好!冬天時,我回來教你游泳。」
俊帝看著兩個明顯沒好好睡覺的女兒,愉悅地笑起來。
雲輦飛上了天空,小夭趴在窗戶上,朝俊帝和阿念揮手,直到看不到父親和妹妹了,她才含著笑坐直了身子。
小夭合著眼,手指摩挲著魚丹紫,笑意漸漸消失。
篌和意映都不是心慈手軟的人,以他們的性子,忍耐到現在已經是極限,可以說,璟如今每一日都在被死亡威脅。雖然璟會很小心,可時間長了,難免不會有個疏忽,讓篌和意映有機可乘。最好的解決方法自然是徹底解除危機。
殺了篌和意映,不難!但璟想要的是真相。
否則,即使篌和意映死了,璟也無法釋然,更無法面對那個孩子塗山瑱。
想要真相,就必須要篌和意映活著。可篌和意映活著,就意味著璟會有危險。
小夭蹙眉,這可真是個難解的結!
但,必須解開。她也想知道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