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之中有一處專門用來關押修仙者的地方,名為天牢。
凡修仙者入內,先削三境。
天牢內,高懸明鏡二字。
黑衣鐵面者,為此地之主,又稱獄主。
林懷南被押入此地,獄主立於明鏡之下,鐵面下的一雙紅白異瞳掃過書生。
「人道是書生無膽氣,成他人走狗謀一生富貴,你倒好啊。」
獄主向林懷南走去,揮手屏退押送之人,淡淡說道:「你上趕著送死的活兒,早和你說過,皇室和世家的事情碰不得。」
他負手徘徊,交談口吻之中不帶陌生。
林懷南已經不是第一次來天牢了。
司南侯案件牽扯之大,那些往日高坐朝堂操弄人心的修仙者們,一個個被他親手送入天牢內。
獄主一來二去的,與林懷南也是熟悉起來。
「本獄主敬你是位好人,便不上刑具了。」
獄主憐憫地看著林懷南,「因你一人,這聖朝千年來頭一次朝堂皇子被換,你也可算是留名於世了。」
林懷南雖被剝去官衣,卻仍舊有著一身正氣凜然。
這天牢森然之地,就好似黑夜裡映入燭光。
「林某出生寒微,鵝城之地多有宗門之亂,數十載落榜,本該心死。」
林懷南聲音不大,卻透露出一股力量,讓見慣無數人入獄哀嚎的獄主也忍不住停下腳步傾聽。
「幸得好友,在江河道有幾日風光,入京上榜,也只為了公道二字。」
林懷南深吸一口氣,「司南侯麾下軍隊幾乎成魔,以剿匪平亂為藉口,實則圍城獻祭,以百姓之命煉製邪器,再謊報朝堂為魔宗所為。」
「這百年來所做勾當,能查到的,觸目驚心。更有林介為其庇護,以邪法提升實力,以軍功提升官位。」
「宗門為其羽翼,助虐增長惡念。」
「長久以往,聖朝之兵皆為所染,化作邪祟,未來百姓有何生路?」
聽到林懷南所言,獄主罕見沉默。
他露出的雙目中流出複雜神色,「你是個好人,林懷南。」
「這牢中數百罪犯,皆有大罪,唯獨你卻是最痴傻那人。」
獄主教訓道:「殺林介只是痛快一時,林家成聖已成定局,殺他又有何意義?」
「有!」
林懷南堅定反駁,神色肅然道:「讓世人知道,法可上世家!」
「萬般皆下品,唯有修仙高。」獄主深吸一口氣,「修仙者與凡人不同,你這是自找沒趣。」
「若世間只有修仙者可站在高處,那要凡人作甚?」
林懷南不退一步,言之鑿鑿,「人族先輩從夾縫生存,拼命活下來,又何嘗與如今凡人有何不同?」
「敢問獄主!」
獄主還想說話,被他聲音吼住。
林懷南神色認真,問道:「聖朝立足,是為了人,還是為了仙?」
獄主看著林懷南,他不再背著手,而是雙手鄭重一禮。
禮罷,他長舒一口氣。
「若是當年有你在,也許我便不是這般模樣。」
他轉身,黑衣後背,琵琶骨被法鉤所穿,鎖鏈深入虛空。
讓人聞風喪膽的獄主,也不過是這天牢中被穿透琵琶骨削去三境的看門狗罷了。
無人知道其來歷,更無人知道其面具之下,是何等相貌。
「我現在看不見你,林懷南,天牢甲三房。」
「昔日地靈宗老祖便是關押在那,他神通強大,哪怕被削去三境也仍留下一條逃生之路。」
獄主頓了頓,背對著林懷南說道:「可惜在離開前被本獄主發現斬殺,現在那裡是你的牢房了。」
「明日午時之前,不會有人靠近。」
話語至此,獄主已經離去。
林懷南行至甲三號牢房。
能入甲品,皆為九品重犯。
林懷南一介文修,撐死不過七境,卻可以得到甲品待遇,可見這一次所造成的印象之大。
皇室要用他的項上人頭平息與羽化聖地的矛盾。
所以他能進來。
入目所見,牢房之內乾淨整潔,不似司南侯小侯爺所在乙品牢房的髒亂。
能入甲品,都是一方豪強。
這般存在,心性絕不是小侯爺那般公子哥可以比的。
縱然身入牢獄,也不會減去自身修養。
這是千百年來所留下的習慣。
林懷南看到了那條通道,就藏在牢房團蒲之下。
地靈宗老祖擅長土法,所挖之路平整。
若不是獄主及時發現,恐怕能成為天牢中第一位逃出去的修仙者。
削去三境跌落到六境仍有如此手段,這地靈宗老祖若不是犯了刺殺府尊的大罪,也不至於落獄。
林懷南只是看了兩眼,卻沒有走進去。
他將團蒲移了個位置重新坐下。
端坐團蒲之上,他沒有絲毫離去的意思。
一個時辰之後,獄主腳步中多了憤怒之意,走到甲三號房前。
「還要本獄主請你出去麼?」
獄主聲音中壓抑著怒火。
林懷南搖了搖頭說道:「我不會走的。」
獄主氣笑了,「你真是讀書讀傻了,這時候你還指望有人來救你?」
林懷南緩緩睜開眼,看著獄主,問道:「若獄主失職,當有何種處罰?」
獄主聽到他是因為自己才不走,怒氣消去大半,甩袖輕鬆說道:「不過是加上五百年看守之責罷了,本獄主已經習慣了。」
他語氣輕鬆,林懷南深深看著他,「我乃大罪人,絕不可能如此簡單。」
「我若出去,獄主怕是免不了更重責罰。」
獄主語氣煩躁:「怕什麼,大不了再上兩根離魂鉤罷了,你再不走,就別怪本獄主無情了。」
他右手一甩,一把四方金斗出現。
他手托金斗,威脅道:「再不離去,便遂了你的願,削你三境。」
林懷南不為所動,甚至連眼皮子都不曾抬一下。
這將獄主氣得不輕,「這還不走,你到底要做什麼?」
「等到午時一到,你的那些狗屁公道就全部去見鬼吧!」
「讀書人,一個個將自己讀成了傻子,有甚意思?」
獄主抓狂至極。
林懷南嘆了口氣,「有些事情,得有人去做。」
「愚蠢的書生,自生自滅吧!」
看他一副生死看淡的模樣,獄主也是直接揮袖走人不管了。
一名獄卒走過,獄主看到後直接破口大罵,讓獄卒瑟瑟發抖。
月已上枝頭。
天牢所在。一束月光照落在林懷南身上。
林懷南再次睜開眼睛。
這一次站在他面前的不是獄主,而是一位本來不該出現的人。
「楮先生。」
楮知白與林懷南僅有一層柵欄。
隔著縫隙,林懷南可以看到楮知白那越發老態的臉。
文道雖說不如仙道久遠,卻在延年益壽上超過武夫。
楮知白是文道七境的當世大儒,他有個五六百壽也是當然事情。
可現在楮知白面容老態,比之林懷南初見時,已經老了許多。
「林懷南。」
楮知白看著林懷南,眼中所映出,是曾經那位求知求學的少年。
「當年那句話,是我等錯了。」
他忍不住說出這句話。
「你身上背負的,是我們四人所為你而加上的。」
楮知白面露悲色,「為文道再續一境,太過沉重。」
「若是可以,當初就不該與你說這般話。」
麓山四友遊歷四方。
當初的楮知白,是志向遠大的。
不然也不會在麓山書院留下那句話。
「罷了。」楮知白自嘲一笑,「本想在朝堂中為文道開出一條道路,到頭來也不過是眾叛親離,成他人繩下犬罷了。」
楮知白為林懷南求過情。
本以為他在朝堂多年,又得到皇室信任,應當可以為林懷南博得一線生機。
可到頭來,他所能做到的,也不過是換來一次進入天牢的機會。
苦心經營多年的朝堂之路,七境大儒甘為他人犬馬,卻終究是連上台的機會都沒有。
文道落寞,他所能辦到的也只有如此。
楮知白將自己寫的字交給林懷南。
「即墨侯真瀟灑,他也比我透徹。」
楮知白起身作揖,「我將走外鄉,從此去東海,望未來可見一人,傳文道之志。」
他已經辭官遠去,林懷南的事情告訴他,文道經營終不長久。
這最後送去一字,已經是他所能做的最後一事。
他起身落寞,身形更加佝僂。
「楮師。」
一聲呼喚讓他停步。
楮知白回首望去,林懷南已經起身,對他一禮。
楮知白點了點頭,繼續離去。
獄主出現在甲三號房側,靠著牆壁說道:「這聖朝犬馬的大儒楮知白為了見你,自削三境換來這一次機會。」
「你就當真生不出一絲求生之欲?」
入閣大儒,仍需削境方才換來這一次機會。
獄主本以為林懷南會為此離去,全了楮知白為文道再續一境的願望。
卻不曾想,林懷南在楮知白離去之後,根本就沒有離開的意思。
他打開楮知白送來的那幅字,專注而認真。
獄主忍不住說道:「楮知白寄望於你,你受其教導,不該為其圓夢嗎?」
「你什麼時候,願意過問文道之事?」
林懷南說道:「若你正想幫我,便給我尋筆墨前來。」
獄主氣笑了,「林懷南,想要留遺書是吧?」
「你家人死絕了,還有誰看你遺書?」
說著,獄主不耐煩揮手,一名獄卒出現。
「給他尋上好筆墨紙。」
「只需筆墨即可。」
林懷南不需要紙。
獄主對獄卒揮手讓其照辦,旋即再度嘲諷林懷南。
「你若要死,便在此處留下點墨寶,以便日後本獄主觀摩。」
說完,他直接離去,再也不出現了。
獄卒送來筆墨,忍不住怪異地看了林懷南兩眼。
那位獄主辣手無情,縱然宗門老祖被關進來也都是不理會。
可唯獨林懷南,已經三次出現關心。
甚至還讓人給送去筆墨。
以往那些老祖們,哪個能有這般待遇?
獄卒想了想說道:「可需小人研墨?」
林懷南看向獄卒,只見獄卒一張臉生滿橫肉,兇惡無比,鬍子猶如尖刺那般炸開又硬又直。
他沒有拒絕,點了點頭說道:「勞煩了。」
獄卒連忙賠笑道:「當不上勞煩。」
他對硯台呵了口氣,左手挽著右手衣袖,細細研磨。
隨著墨條一圈圈轉動,逐漸出墨。
這硯是好硯,墨是好墨。
林懷南沾了沾墨,取出金榜攤開放在床板之上。
金榜上的名字,被他細細拍打,猶如塵埃被拍去。
「獄卒高姓大名?」
他提筆閉目凝神準備寫字,問了獄卒一句。
獄卒呵呵一笑,「小姓鍾,為了生計來此牢獄之地。」
林懷南詫異道:「天牢之地,不是隨意可入。」
「先生外道了。」鍾獄卒搖頭說道,「這地方煞氣重,那些達官貴人可不想沾上,被編排進來的,也都在外找了想我這樣的人進來。」
「這裡的犯人都不是凡人,撒潑殺幾個獄卒也是常有的事情。」
「故而進來前,那讓我頂替之人還給了家中百兩銀子。」
鍾獄卒說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林懷南說道:「沒想到連天牢重地都有這般買賣。」
鍾獄卒只是一介凡人,進入天牢中修煉幾番,也才堪堪一境。
做的也只是一些聽吩咐的活計。
林懷南提筆開始寫字。
他寫字的速度很慢,連鍾獄卒這般大字不認識幾個的人都比他快。
但林懷南卻寫得很吃力,汗珠沿著他的額頭落下。
在靠近金榜時,鍾獄卒不忍弄花他辛苦寫下的字,趕忙伸手一接。
汗珠落入掌心,林懷南也落下最後一筆。
這時鐘獄卒感覺字在發光,他仔細看去,發現並不是。
後知後覺地轉身,他看到外面月光不知何時已經變成日光。
他感覺不可思議,明明只是寫了幾個字,為何這還有兩個時辰天亮就一下子過去了。
難道是自己太過投神所致?
他只覺得林懷南是個有大學問的人,這才讓自己如此入神,不由得心生佩服。
寫完字的林懷南吹了吹上面墨跡,將金榜捲起收好。
鍾獄卒沒發現,他接住的那滴汗,已經消失不見。
林懷南做完一切,他用袖口擦拭汗水。
鍾獄卒說道:「先生,我給您燒盆水。」
說完,他趕緊出門。
卻迎面撞上殷武王帶來的侍衛。
他才知道,此時已經是接近午時。
獄主站在殷武王前。
殷武王淡淡說道:「怎麼,想要阻我?」
獄主不動,殷武王眼底閃過詫異之色,這林懷南到底給獄主灌了什麼迷魂湯?
就在這時,林懷南自己走了出來。
他面色淡然,沒有一絲將要赴死的懼怕,讓殷武王都不由暗道是一個英雄。
獄主看向他,林懷南對殷武王說,「林懷南在此。」
「難怪敢在仙人面前動刀,你有膽色。」
殷武王誇讚了一句,對侍衛說道:「不需要綁了,他不會走。」
林懷南坦然走出就要去赴死。
獄主死死盯著殷武王,林懷南搖頭說道:「林懷南願意如此。」
獄主冷哼一聲轉身離去。
林懷南被帶走。
一路向著東華門而去。
當日金榜自東華門而出,今日林懷南要死在東華門下。
東華門前,早已經是有無數修仙者注視。
他們要看看,那勢弱的文道,敢在聖地面前出劍斬人者,是何等狂妄。
視線匯聚,林懷南面色淡然。
他猶如走馬觀花,身上素衣,更勝風流。
忘憂君在摘星樓上,看到這一幕,他手中酒杯緊握。
林懷南被帶到東華門停下。
殷武王宣布罪責,無數書生看到這一幕,皆是心生悲哀。
萬般皆下品,唯有仙道高。
文道前沿之人,就只得如此這般,成他人刀,為他人棄子。
那些修仙者高高在上,輕言審判。
仙道風流。
可文道也當風流,就該風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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