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7章 番外三 撂挑子的女帝
汴京城南門之外,停著一輛天青色緯布的馬車。
南城門人來人往,附近做小生意的小攤小販幾乎占據了半邊江山。他們在劃好的經營道內,鱗次櫛比,整齊有序,絲毫不占水泥正路的位置。
一大早,吆喝聲起,賣芝麻糖的、糕點的、餛飩的、編制物的,伴隨著霧氣消散,霞光滿照,整座城市又活了過來。
如今已是華國建立的第十五個年頭。
汴京城比起從前,不知繁華了多少倍。
很快,一快騎從人群鬧市之中而來。
那是個中年女子,一身青色颯爽勁袍,身形曲線玲瓏,頗有力道之感,一看便是常年奔波在外的女子。
自從華國女帝開國以來,女子們以健壯為美,不難看到汴京城內許多孔武有力的女子。
那人打馬飛快,像是炮彈一般沖入了車簾之中。
馬車內一陣細風。
四個車軲轆也微微晃動。
鳳兒擦著汗,唏噓道:「天爺,總算是趕到了!」
徐音希著一身白色長衫,她皮膚很白,即使已年過四十,眼尾卻只有些許細紋,因為不曾生育,她看起來比同齡的婦人要年輕許多。
尤其是現在卸了職,無事一身輕,更顯出幾分溫柔來。
徐音希笑著遞過去擦汗的帕子,「你跑這般急做什麼?陛下說了要等你,就一定會等你。」
鳳兒笑嘻嘻道:「哎呀,那不是怕陛下放我鴿子嘛,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這個人經常說話不算數!」
「我何時說話不算數了?」角落裡的徐振英一身黑色長衣長褲,如今她已經年近四十,額前有一兩縷不易察覺的白髮,「而且是你自己死皮賴臉的要跟來,我可沒答應等你。」
「我不管!」鳳兒耍賴般的竄進來,一下脫了鞋鑽進去,「你們想撇下我去遊覽大好河山,我可不干!」
徐音希道:「陛下跟你開玩笑呢。如今汴京城裡,就我們三個人沒有成婚,如今陛下要走,自然要帶上你的!」
鳳兒卻不服氣:「哼,要不是我發現了蛛絲馬跡,你們兩肯定自己跑了!怎麼回事,當初可是說好一起退休一起出去遊玩的,怎麼臨到頭你們兩跟做賊似的離開?」
徐振英笑得無奈,「唉,這不是怕朝臣們受不了嘛。林老都這麼大年紀了,平日裡都是臥病修養,若是驟然聽說我撂挑子不干,怕是敢拄著拐到宮裡來抓我——沒辦法,我只能留下手書一封,悄悄溜走…」
鳳兒擦著腦門上的汗水,又七手八腳的將行李放在馬車上,大聲道:「有什麼受不了的,陛下辛苦了大半輩子,總得為自己活幾年吧。再說,這朝堂離開了誰都能轉!」
「這話沒錯。」徐音希笑道,「不過陛下你這一招也著實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誰會想到堂堂女帝,竟然會鑽狗洞離家出走——」
徐振英連忙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陛下鑽狗洞出來的?!」
鳳兒卻已經樂不可支,險些仰倒在馬車裡。
三個快四十歲的姑娘,似乎遠離了朝堂紛爭,此刻變得跟十幾歲的小姑娘似的幼稚。
「別叫我陛下了,我現在已經退休,不再是華國的女帝。」
鳳兒從善如流:「那我叫你姑娘吧。」
徐音希也笑:「那我叫你六妹。感覺…好像很久很久沒有這般叫過你了——」
徐振英莞爾,「是啊。這一晃眼就是二十多年,想起來當初攻入汴京城的時候還像是昨日一般。」
鳳兒卻已經掀開車簾,看著這一支二十多人的隊伍,不免有些擔憂:「這點人…夠嗎?」
徐音希道:「還有一支五十人的暗衛。」
徐振英道:「走得突然,沒來得及通知安保。不過這些人都是我信得過的,應該沒什麼問題。況且我已經不是女帝了,想必應該沒什麼人會跟我過不去吧。」
鳳兒嘆氣,望著徐振英,有些感慨:「姑娘,我真佩服你,這急流勇退,事了拂袖去、深藏功與名……我想,不出兩日,整個朝堂必然炸鍋。禪讓啊!選拔啊!競聘上崗啊!這簡直是歷史上從未有過的壯舉!」
徐振英笑:「就如你所說,我辛苦了幾十年,也該為自己而活啦。再說,下一任皇帝的人選我都決定好了,不會出什麼大亂子。」
鳳兒一下來了興趣,「姑娘選的誰繼任大統?」
徐振英笑:「你猜?」
鳳兒搖頭,「猜不出來。」
徐音希卻笑出聲來,「六妹本來選的是我。不過被我拒絕了!反而被我發現此人準備撂挑子,我也就順勢準備退休之事。」
鳳兒大驚,「你拒絕了?為何?」
「既然六妹要實現真正的公平,那麼徐家就不能連出兩位女帝,否則徐家下一輩便會視皇位為徐家之物,這與我們最初徹底廢除三六九等的初衷不合。其次,我年紀比六妹還大,精力已是不足。最後嘛,我才沒那麼傻,六妹都不想乾的差事,必定不是什麼好差事,我此生無兒無女,從前總為天下大道而活。眼下也是時候為自己而活!」
鳳兒被這消息砸得有些暈頭轉向。
就這麼幾天時間,她先後發現了徐振英準備撂挑子週遊全國,又發現徐振英準備退位讓賢,甚至連皇帝競聘條件和規則的詔書都擬好,最後才發現這帝位已經輪轉了好幾家——
鳳兒一直覺得自己都算是姑娘們中最出格的那個,卻忘了眼前這兩人才是真正的當世豪傑!
「那姑娘最後定了誰?」
徐振英略一猶豫,「宋部長。」
「宋洛?」鳳兒卻也不十分吃驚,「宋洛今年也是三十多了吧,正是壯年的時候。她在基層幹過,也當過府君,從政經驗豐富,是個不錯的人選。就是不知道能不能鎮得住那幫老臣。」
徐振英笑,「我對她有信心。」
徐音希也道:「陛下選的,定然是好的。」
鳳兒見眼前這兩人頗有情投意合的滋味,便有些拈酸吃醋,「是是是,陛下選的當然好。怕是陛下選誰,你都覺得好。我怎麼忘了你徐音希才是姑娘最忠實的擁簇者,姑娘一輩子不成親,你也一輩子不成親。姑娘不留下血脈,你也不生兒育女。姑娘要急流勇退,你也跟著退休——」
徐音希笑:「說起沒有成親的,咱們以前政務班子的老成員里,只有我們三人。人家錢珍娘,孩子都三個了!如今咱們光榮退休,遊山玩水,那也必須三個人共進同退。」
「這還差不多,可別再想丟下我。」
「你都上了馬車,還如何丟下你?只能找個沒人的地方將你踹下去!」
「你!」鳳兒登時和徐音希兩人撲做一團。
而馬車飛馳,幾十人的安保隊也隨之出發。
帶頭的是經驗十足的安沛霖。
他在西面戰場上立下赫赫戰功以後,早已成為開國功臣那一批人物,不過早些年也因為傷病申請了提前退休閒賦在家,因此這一次徐振英也把他叫上。
安沛霖對於徐振英自然是莫有不從,徐振英一個號令,他便攜家帶口的跟上。
也是巧了,他夫人也是女兵,生了個兒子也喜舞刀弄劍。
徐振英召喚的幾乎都是老兵,老兵雖然體力或許跟不上,但各個經驗豐富,且對徐振英十分忠心。徐振英也允他們攜家帶口,因此這一支隊伍乍一看倒像是外出走鏢的商隊。
馬車晃晃悠悠,低調的行駛在叢林掩映的水泥路上。
大約走了三四個時辰,天將將黑,一輪殘月高懸,夏日暑熱退去,只剩一陣涼爽的晚風。
他們在一處驛站落腳。
驛站上的鈴鐺被晚風吹得作響。
也吹得徐振英手裡的書本「嘩嘩」的翻開好幾頁。
徐音希上前來,攏了攏油燈的光,隨後覆上她手裡的書,笑道:「都功臣身退了,何苦還要這般嚴苛?」
徐振英微微抬起有些麻木的手臂,「學無止境嘛。也是習慣了。」
徐音希卻盯著她,「你今日有些心不在焉。怎麼,捨不得皇位?還是擔心你走了以後天下大亂?」
「那倒不至於。我二十歲的時候就想著一定要在三十歲以前退休,若不是中途有段時間被林老察覺到了心思,又強迫幹了十年,我是早就想放手。至於天下大亂,那也不會,我選的這個姑娘應該能鎮得住場子,不至於把我辛苦多年的基業毀於一旦。」
「那你為何還心不在焉?」
徐振英眯著眼睛笑,她頭上有些許華發,但一雙眸子很清澈,唇邊兩個標誌性的梨渦,讓她看起來比往日多了幾分親和,「我沒有心不在焉。」
徐音希抿唇笑,「你在自欺欺人。你我姐妹幾十年,我如何不了解你?你從離開汴京城以後,一直就在心不在焉。」
徐振英蹙眉,「既然你都說我在自欺欺人了,如何還要拆穿我?」
面對徐振英的耍賴,徐音希也沒有辦法,她掐了一把徐振英的腰,頗有些傲嬌:「你就嘴硬吧。你現在讓我都有些期待了,能讓我們女皇陛下都心不在焉的事情,到底是什麼鬼熱鬧。」
徐振英把她往外推,「你都一把年紀了,還沒個正形。是誰說的這些年一直吃不好睡不好,忙於政務,容顏衰老?趕緊趁這個機會,多補補美容覺。」
「好吧。既然你不想說,我也不勉強你。」徐音希說著,唉聲嘆氣的往外走,哪知她走出房門卻又轉個圈,蹲守在了徐振英住處房門外的十幾米外,倒是和迎面而來的鳳兒撞了個滿懷。
徐音希眼疾手快,迅速拉著鳳兒蹲在角落,壓低聲音說道:「鳳兒,今晚咱們有熱鬧看了。」
鳳兒蹙眉,「什麼熱鬧。」
「你且等著就是。」
「幼稚。」鳳兒上下打量徐音希,卻見那人雖然已是四十,行為舉止卻完全沒有昔日一國副帝的穩重,如今更是玩心突起,跟個幾歲小孩一樣,難不成徐音希以前的成熟穩重都是裝出來的?
「什麼幼稚。想當年也不知是誰帶著我們蹲牆頭看人家錢珍娘洞房,鬧得錢珍娘差點提劍滿院子砍我們。還有啊,明小雙和方如玉在家裡拌嘴,你和方凝墨兩個人拉著方如玉去妙音坊看俊俏郎君,讓明小雙滿城去找——」
鳳兒有些心虛,「那都是陛下出的主意。再說那郎君也一般,不怎麼俊俏。」
不知怎的,徐音希忽然有些感慨,「哎,我怎麼就沒看過俊俏郎君呢。這輩子真是白活了。以前每天睜開眼睛就是政務,總覺得陛下離了我徐音希不行,華國離了我徐音希不行,從早到晚,跟個陀螺似的,仿佛我的世界裡就只剩下工作,吃喝玩樂,是一點都沒享受。」
鳳兒笑眯眯的挽著她的手,「要不怎麼說你是個大聖人呢!這輩子你我能跟隨姑娘干一場,能名垂千史,能改變歷史,能以女子之身封侯拜相,甚至築廟修身,已經是很了不起的成就啦。至於現在,你就好好的當一個大俗人,我陪你把從前錯過的,全都補上!」
徐音希笑,「說陛下呢,怎麼又扯到我身上了?」
「陛下?陛下如何?」
「你就沒發現她今日心不在焉?」
「是擔心汴京城嗎?畢竟她就留下隻言片語離開,汴京城那幫人怕是現在已經瘋了。」
「不是。」徐音希篤定,「我總覺得她有事瞞著我們。」
鳳兒也一下來了精神,「那不如我們蹲守在此地看看什麼情況?」
話音剛落,就聽見寂靜的夜空之中傳來急促的馬蹄之聲。
來人應該是單人單騎,身形清瘦,快速穿梭在林間。
是誰這般晚了還在外面奔襲?
兩人好奇的探出頭張望,不料徐振英的門一下被推開,迎著滿地的月色,她的腳步是少見的歡快,甚至帶著少女的急切。
兩個人迅速身體貼牆,隱藏身形。
兩人面面相對,頗為不解。
曾幾何時他們見過徐振英這般急切的模樣?
徐音希被勾得心癢難耐,隨後探出身子望向那驛站的院子裡。
只見漫天月色,猶如地上秋霜,騎馬的男子一身黑色勁裝,從山林之中打馬而來,隨後他將馬栓在後院。
他看起來步伐匆匆,頗有兩分急切。
是個中年男子。
背脊挺直,猶如山間松柏,留著寸頭,隱約可見一臉剛毅之色。
一看便是從軍之人。
那一身的凌厲,猶如出鞘之劍,叫人無法忽視。
趁著月色驚鴻一瞥間,兩人倒抽一口涼氣。
鳳兒忍不住驚呼道:「姑娘等的竟然是他!」
不知怎的,徐音希雙眸微微泛紅,「陛下…一直等的都只有他。」
鳳兒望向她,「你一直都知道?」
徐音希淡淡一笑,目光中似千帆過盡的蒼涼,「你還記得五年前殿下得急症險些仙去的事嗎?」
「如何能忘?當時邱院長一夜白頭,醫務部的人夜不能寐,汴京城內所有的廟宇都是燈火通明,老百姓紛紛走出家門為陛下祈福,那護城河都被祈福的水燈灌滿——」
「是。陛下病好以後,似乎想開了,她暗中派人去關外一帶尋過他。」
鳳兒眼中泛起淚光,「也就是說,陛下五年前就找到他了?」
「沒錯。我只知道他們五年前就已經斷斷續續的用書信互通有無,其他的事情我也不清楚。」
「那…那他如今也是接近半百的人,可成親了?可有孩子?他…可會讓陛下失望?」鳳兒似乎有些急切,隨後又覺得苦澀,「他是江家獨子,全家被誅殺,只留他一人在世。他一定早就有了家室,怕是孩子都有好幾個了——」
是啊。
江永康算起來也是四十多的人了。
從他被陛下驅逐出汴京城已經快二十年,這二十年他遊走大好河山,見過那麼多的風情,見過那麼多的人,大半生身如柳絮,怕是早就在某處落腳。
鳳兒只覺得心痛難當。
正如當年驟然聽聞徐慧鳴成親的消息一般。
徐音希看著那一閃而過的背影,莞爾一笑:「不必杞人憂天。相信陛下的決定。」
而徐振英急匆匆下樓,終在驛站的院子裡見到了江永康。
她的腳步都放慢了一些,怔怔的望著來人,似乎想看清楚來人的樣貌。
人生彈指,匆匆數十載。
江永康離開汴京已經快二十年。
這期間,他也就回來過幾次,卻不曾來找過徐振英。
徐振英的印象里,只記得某年的元宵燈會活動上,匆匆一瞥過他的樣貌。
因此,徐振英便知道,江永康悄悄回來過。
可這樣面對面,仔仔細細的看著對方,卻是一次都沒有。
江永康也在看著她。
浮雲一別後,流水十年間。歡笑情如舊,蕭疏鬢已斑。
四目相對之間,山風無痕。
兩人,相對一笑。
恩怨便了。
撒花。完結。感謝各位看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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