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黎明,一個苦苦熬過之後的黎明,雪停了天晴了。
紫禁城又恢復了往日的紅牆金瓦,在雪地之中綻放光芒和色彩。
午門外,數千身著孝衣的官員無聲肅立,等待著大朝會的鐘聲。
~~
鏡子前,朱允熥眼帘低垂。
王振在他身後,小心的梳理著他的頭髮。
突然有一縷,不等王振收攏袖中,直接落在地上,落在了朱允熥的腳邊。
又不等王振惶恐的去撿,朱允熥抬腳,把白髮踩在腳下。
然後他抬頭,眯著眼睛看著鏡子中蒼老的自己。
「你老狗日的,給老子停住!」
心中罵了句,開口道,「皇太孫來了沒有?」
還沒等王振開口,身後傳來聲音,「皇爺爺,孫兒在!」
與此同時,朱允熥買年前的鏡子當中,出現一個身著袞服腰纏孝布的健壯少年。
朱允熥看著鏡子中的少年,問道。「準備好了嗎?」
今天是大朝會的日子,也是皇太孫一哥兒將第一次,正式出現在奉天殿之中。
「準備好了!」一哥兒板著臉,看不出任何的緊張。
「朕第一次跟著太祖高皇帝參加大朝會....」
朱允熥又看看鏡子中的自己,「也像你這麼大!」
說著,他站起身,沒有把顫抖的左手藏在袖子中,而是任它顫抖著,開口道,「走!」
「皇爺爺,孫兒伺候您穿袞服!」一哥兒說道。
~
「臣等叩見皇上!」
當穿著袞服頭戴十二旒冕,佩戴天子劍的朱允熥出現在乾清宮門口時,無論是侍衛還是莊親王朱高熾,都跪伏於地,高呼萬歲。
「皇上,肩輿....」
不等鄧平說完,朱允熥就開口道,「朕走著去!」
說著,他目光一轉,笑著對需要人攙扶的李景隆說道,「你也跟著?」
「啊..老臣..」
李景隆歪著嘴,敲了下手中的拐杖。
然後,忽的咧嘴好似在笑。
「曹國公是在說,這些年都是他陪著您上殿的!」朱高熾在旁道,「這回也不能把他落下!」
「呵!」
朱允熥一笑,拉著孫子的手,「好!咱們三個老傢伙...」
說著,又看看皇太孫一哥兒,「帶著他,走著!」
朱高熾笑道,「走著!」
可下一秒,三個老人再次愣住。
就見乾清門外,一個少年肩上挎著兩個白色的包袱,跌跌撞撞跑來。
「鐸哥兒....」一哥兒驚呼。
~
滿身風霜的吳鐸在朱允熥面前站定,緩緩跪下,解下身上的兩個白色包袱,小心的放在地上,「外公...我把盼哥兒和睿哥兒帶回來了!」
說完,叩首。
「我們三個,在城破之前,還給您磕頭了!」
朱允熥的左手再次猛烈的顫抖起來,但他依舊沒有隱藏。
不但沒有隱藏,反而彎下腰,用力的觸碰著兩個白色的包袱。
像是長輩,在摸著晚輩的額頭,有些用力但也輕柔。
「都一塊兒,跟著朕一塊...」
朱允熥低聲道,「上朝!」
「是!」
吳鐸起身,再次將兩個包袱挎在肩膀上,已是淚流滿面。
~~
深宮的夾道幽長而而又寧靜。
幾隻冬鳥蜷縮在枝頭,相依取暖。
「從今天起,你要學會幫爺爺一塊,擔起咱們這個家!」
朱允熥牽著一哥兒的手走在最前邊,口中低聲道,「你不再是孩子了,你是男子漢!」
「嗯!」
一哥兒用力的點頭,滿是堅決。
「以後,你也會帶著你的兒子,或者是孫子,走過今天咱們爺倆,一同走過的路!」
說著,朱允熥轉頭看向夾道旁的紅牆。
依稀,那不是牆,而是鏡子。
那上面正在閃爍著一段畫面。
也是一個少年跟著一位老者,走在通往奉天殿的路上。
老者的臉上滿是愛憐,少年意氣風發。
那天也是個冬日,但絕對沒有現在這麼冷!
那天也是個清晨,但絕沒有這麼多的雲!
那天,他們祖孫二人,一路都是笑,絕沒有現在這樣沉重!
「皇爺爺您放心!」
此時,一哥兒的聲音響起,「誰也別想看咱們爺們的笑話!」
「好!咱們朱家人,最怕的就是被人家笑話!」
朱允熥說著,不經意的回頭,忽發現李景隆和朱高熾落在了最後。
後者攙著前者,前者的手無力的下垂著,只有蟒袍的裙角隨風而動。
他臉上的笑容徐徐褪去,停在原地。
「皇上,曹國公好像走不動了!」鄧平上前低聲道。
「那....」
朱允熥別過頭去,「讓他歇一會兒,給他找個暖和地方...哎,陪朕走了這麼多年,他一定很累了!」
鄧平眼含熱淚,「嗯...」
~~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奉天殿內外,山呼海嘯叩拜之聲延綿不絕。
朱允熥撩著裙角,緩緩的堅定的走入大殿,然後沿著御階緩緩的朝著高高在上的龍椅走去。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臣子們的叩拜之聲,朱允熥在冰冷的寶座前對著一哥兒招手。
少年皇太孫的後背筆直,沿著他祖父走過的路,一步一步。
「坐!」
群臣錯愕的目光中,朱允熥指著龍椅道,「坐!」
一哥兒也沒拒絕,和朱允熥一道,並肩坐好。
「咋樣?」
「不舒服!」一哥兒扭動下身子,「椅子太大,無依無靠的!」
「是了!」
朱允熥一笑,「皇帝就是無依無靠!」
說著,他眯著眼睛環視大殿內外群臣,整個大殿之中寂靜無聲。
「你要學著,在無依無靠的情況之下,屹立不倒!」
朱允熥的聲音又響起,且攬著一哥兒的肩膀,「記住,沒人會可憐你...哪怕你是皇帝。更不能有半點軟弱,因為你是皇帝...」
此時,大學士解縉雙手捧著詔書從側殿而出。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仰賴祖宗庇佑,御極天下已三十二年.....朕少年失父,得皇祖垂青,又以嫡子之身正位東宮....」
郎朗詔書聲中,朱允熥忽然有些失神,然後緩緩起身。
他的目光落在了奉天殿的門口,那兒好似有個老人在笑著對他點頭。又笑著揮手,消失不見。
朱允熥的目光,追隨著老人的背影。
「皇爺爺!」
「您把江山安然無恙的交給了孫兒....孫兒也定會安然無恙的交給孫兒的孫兒.....」
「我大明...代代傳承!」
「我華夏衣冠,薪火相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