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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our Highness

2024-08-12 23:00:03 作者: 耿其心
  倪裳坐在醫院的走廊上,抬手將冰袋放上後腦。

  冰得她立刻輕「嘶」出一聲,趕忙鬆手。

  將冰袋放到一旁,倪裳側眸望向走廊另一頭。

  男人依舊舉著手機。

  炎馳的這個電話已經打了很久。之前他陪她拍了頭上的片子,又辦完了奶奶和陳熾的住院手續。

  過了大概十分鐘,倪裳看見炎馳終於放下了手機。

  一位白衣護士走了過來,將手裡的文件夾打開給他看。兩人又交談幾句,男人轉身走向倪裳。

  「都處理好了。放心,奶奶沒事,住一晚上觀察下就好。」

  說著,他拿起倪裳身旁的冰袋,又脫下自己的外套將冰袋裹住,慢慢貼向倪裳紅腫的後腦勺。

  「還疼不?」男人摸了摸她側臉,柔聲問。

  倪裳搖搖頭,伸手環上男朋友的腰,前額隔著襯衫貼住他腹肌。

  炎馳將女孩垂落的髮絲別到她耳後,自然又親昵。

  「我剛打聽了下,就是……」

  他頓了頓,繼續道:「你爸這些年,到底怎麼回事。」

  倪裳垂落的睫毛動了動,沒吭聲。

  「當年,他離開錦都後就回了北城,和之前做音樂的那群人呆了兩年。但他們後面也沒做出什麼來。」

  「再後來,他就進了戒毒所。」

  倪裳一驚,猛然抬頭:「什麼?他……?」

  炎馳闔了下眼皮。

  「具體怎麼著我不清楚,反正是聽說,他給抓進去了。」

  倪裳低眸默了片刻,低聲:「那他現在……戒掉了嗎?」

  炎馳濃眉擰起來:「那玩意兒,沾上基本就很難戒乾淨了。前前後後,他進去了有好幾次吧。」

  「最近一次出來,是兩年前。出來後,他也打過幾份工。」

  兩年前……

  倪裳抿了抿唇,說:「我剛看見有警察過來……」

  炎馳點頭:「查他的。」

  「查出來,他又開始抽了。」

  倪裳:「……」

  倪裳冷笑了下:「那他就再進去好了。最好在裡面呆一輩子,免得出來發瘋。」

  炎馳搖了搖頭:「這次可能……」

  他舔了下後牙,稍作沉默。

  「他病了。」

  「胰腺癌。」

  倪裳一震,愣聲:「……什麼?」

  炎馳很慢地眨了下眼睛,看著她。

  「兩個月前查出來的。胰腺癌,癌王,基本沒得治,而且到後期會非常痛苦。」

  「醫生剛給我說,估計,他也沒多少時候了。」

  倪裳怔然看著地板,大腦一片空白。

  情緒難言的複雜。

  可又好像,什麼情緒都沒有……

  炎馳放下冰袋。

  「明天,警察就要帶人走了。」

  他抬手摸上倪裳腦袋頂。

  「也可以申請保外就醫。需要家屬配合辦手續,陪護治療。」

  倪裳緩緩抬眸,面無表情地看了男人兩秒。

  「什麼意思?」

  她挑了下唇邊,冷嗤:「讓我去保他出來,再給他治病?」

  炎馳睨著她:「你要不樂意——」

  「我不願意!」倪裳搶白大聲。

  「他一走十三年,一點消息沒有,一句話都沒跟我說過,現在突然詐屍回來,我就得乖乖伺候他,給他治病送終?」

  「他剛才還發瘋要殺奶奶,還有,還有他之前對我媽媽做的那些——就都算了?」

  「我就都不該計較了??」

  倪裳唇瓣顫了顫,語氣愈發激動:「憑什麼啊?!」

  「別說什麼「畢竟他是你爸你總不能不管」,或者「他都這樣了以前的事就算了吧」……」

  她偏頭,氣鼓鼓道:「我不想聽這樣的話!」


  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

  炎馳默然,很深地看了她幾秒,搖頭。

  「崽,我不是這意思。」

  他伸手撫搓倪裳臉頰,指尖抬起她下巴,認真盯上她眼睛。

  「別人可能會那麼說,但我不說那樣的話。」

  男人黑眸深深:「我知道你吃了多少苦。」

  「我是你男人,我心疼你。」

  倪裳心裡陡然觸動,鼻尖倏地一酸。

  又想掉眼淚了。

  他這樣維護她,偏愛她,她一下就有了十足的安全感和底氣。

  可她也突然覺得,自己似乎,一點都不可愛。

  面對陳熾,她看見了自己偏激又陰鶩的一面。

  這樣的她,就一點都不可愛……

  「怎麼做都隨你。」炎馳一手環過她肩膀,哄小朋友一樣輕摩她後背,「只要你決定了,不後悔就行。」

  倪裳睫毛動了動:「不後悔……」

  她默了片刻,自言自語般輕聲:「我有時候會想,我媽媽……有沒有後悔過生下我來。」

  炎馳撫她後背的手停住。

  倪裳抬起頭,澄淨的眼睛表面聚集水汽。

  「我寧可她後悔。」

  「我寧可她從沒遇見過我爸,寧可她不要結婚生下我。」

  她低下腦袋,隨之落下一顆巨大的淚珠,砸在膝上的手背上。

  也啪地砸到了男人的心上。

  炎馳屈膝半蹲下,高大的身軀罩住坐在椅子上的女孩。

  他握上她小手,兩隻大掌將她輕易包裹,拇指揩掉手背上的眼淚。

  「可不能這麼說啊。」男人低低開口,溫柔到極致的嗓音帶出微啞,「要不把你生下來,我哪來的媳婦兒?」

  「老子打一輩子光棍兒?」

  倪裳心裡一窩,破涕為笑。她眨了眨濕漉漉的眼睛,又撇嘴嗔男朋友:「要沒我,你肯定就跟別的女人在一起了唄……」

  「扯蛋。」炎馳拉起她一隻手,摁到自己胸膛上,「聽說過麼,女人是男人身上的一根肋骨。」

  「誰是誰的,一早兒就配好了。」

  手背上的力道加深,男人按著她,感受他強勁的肌理和骨肉。

  「你就是從我身上拆下來的。」

  他低頭,唇片吻在他們交握的雙手上。

  「這輩子就你一個女人。」

  倪裳眸光微動,傾身,兩條胳膊都抱上炎馳的脖子。

  幸好,她遇見了他。

  上天好像也沒有不公平。

  在最差的遭遇後,也把最好的帶給她了……

  倪裳趴在男人肩膀上,安靜了好一會兒,她很小聲地開口:「我想去病房看看……」

  她沒說看誰,但炎馳明白。

  「那我跟你一起。」他站起身,牽過倪裳的手。

  「我在門口守著,有事兒你吭聲。」

  **

  警察來過,陳熾就被安排進了特護的單間。

  倪裳推門進去時,病床上的人毫無反應。

  他躺在那裡,形同槁木,似乎已經沒有了生命的活跡。

  病房裡沒有開燈,只有衛生間牆沿下亮一條微弱的光帶。

  機器發出滴滴答答聲,倪裳壓著腳步,悄無聲地停在病床前。

  她站在離陳熾兩米遠的位置,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過了沒一會兒,陳熾吊著點滴的手動了動。

  睜開眼後看見倪裳,他凹陷的眼睛慢慢瞪大,又連忙吃力撐起身體,靠坐在床頭。

  「小——」他突然頓住話頭,有些侷促地指了下床邊的凳子,「你坐……坐吧。」

  倪裳站在原處沒有動彈,兩隻眼靜靜睇著她,冷淡又疏離。

  陳熾看了她一會兒,嘴角抽搐著挑了下。

  她這樣,更像她媽媽了。


  她媽媽以前生氣時,就是這幅表情看著人不說話。

  小年不聽話,或者老師打來電話告狀時,她媽媽就會這樣看著她。

  小姑娘立刻就慫了,眼神偷偷瞟他求救,還撇嘴裝可憐。

  她小時候,是很會跟爸爸媽媽撒嬌的……

  陳熾垂下眼眸,聲音很低:「我,我不該回來的。」

  倪裳偏開視線,冷聲:「是。」

  陳熾嘴唇翕合兩下,底氣不足:「我是想著,可能以後都……就想來再看看你。」

  這應該,是他能看見她過的最後一個生日了吧。

  小孩子都喜歡過生日的。小年小時候盼過生日,跟盼春節收壓歲錢一樣。

  她六歲過生日那天,他去隔壁城市辦事,晚上回來晚了。

  小姑娘本來氣呼呼地抹眼淚,看見他帶回來的生日蛋糕和洋娃娃後,又一下子哈哈笑了……

  陳熾閉了下眼睛,掐斷回憶。

  他可能真的大限將至了,最近總是控制不住地回憶以前的事情。

  兩人隔著不遠的距離,相對沉默片刻,陳熾咽了下嗓子,伸手,從病床下拖出一隻旅行手提包。

  「這些給你,你拿著吧。」

  他語氣懇切,不像給她東西,倒像是求她收下。

  「我明天就回北城。不在醫院呆了,反正也就……早幾天晚幾天的事。」

  倪裳看著地上那隻黑色手提包,沒說話,也沒動作。

  陳熾靠回床頭,有些費勁地深呼出兩口氣,眉頭痛苦皺起來。

  「其實十年前,我回來過一次。」

  倪裳眼睫頓住,目光無聲凝上他。

  陳熾緩聲:「去了,南陵園。」

  「我知道,你媽媽就在那兒……」

  他看著倪裳,舔了舔乾涸的唇,小心翼翼的:「到時候,你能不能,把我也……」

  他沒說完,但請求已經足夠明確。

  倪裳發出一聲短促的輕笑,諷刺又滑稽。

  「我媽活著的時候受你的罪還不夠?怎麼,」她咄咄逼人地反問,「死了你還不放過她?!」

  陳熾微怔,渾濁又深陷的眼中划過一絲恍惚。

  「是啊……我對不起你和你媽媽。也不配,不配和你媽媽合葬。」

  他垂著亂糟糟的腦袋低喃:「那,你到時候能不能,就在南陵園裡找塊兒地,把我……灑在那兒就行了。」

  「離你媽近一點,就可以了。」

  他抬頭看倪裳,卑微又懇切的眼神:「可,可以嗎?」

  倪裳:「……」

  倪裳默然看了他幾秒,嚯地轉過身,邁步走向病房門口。

  「小、小年——」陳熾急切叫道。

  倪裳腳步未停。

  搭上門把時,她手又頓住。

  「費用,我們已經預繳過了。」她沒回頭,聲音冷硬又疏離。

  「你就在這兒呆著。」

  說完,她徑直拉開門走人。

  陳熾盯著閉合的門板,呆滯了好一會兒,倏地翹起嘴角,吃吃輕笑起來。

  「好啊。」

  他木然點著頭,自言自語一般:「好,好啊……」

  對著雪白的牆壁又愣了片刻,陳熾揭開身上的被子,又一把拽掉了手背上的針頭。

  他腳底摸索了兩下,沒有摸到鞋,索性也就不穿,光著腳踩在瓷磚地面上,有些吃力地站了起來。

  他扶著牆,緩慢走到病房門口,將門輕輕拉開一條門縫,探出一隻眼去。

  小年和高個子的年輕男人牽著手,已經走到走廊盡頭了。

  男人偏頭跟她說了句什麼,她側臉朝他笑,牽他的改成了挽他胳膊。

  兩人依偎著,拐了個彎,立刻消失不見了。

  陳熾關上門,又轉身光著腳走到窗邊。

  他扣開窗栓,推拉玻璃移到一側後,冬夜的冷風立刻呼呼灌進來。


  他打了個寒噤,緊緊領口,佝僂著身子探出窗外,睜大眼睛朝樓下張望。

  沒一會兒,穿棗紅色旗袍的女孩挎著男人胳膊走出住院部的大門。

  七樓的病房離地面太遠,他們的身影幾乎變成了兩個點。

  陳熾抻著脖子看了會兒,突然踩上窗下的椅子,咬著牙爬上了窗台。

  他蹲在窗台上,兩手緊緊抓住窗邊,半個身子幾乎都掛在外面,眯著眼睛使勁朝底下看。

  好在,穿旗袍的女孩沒有走,她停在大門口,仰起臉跟身前的男人說話。

  男人單手抄起兜,另只手抬起來摸上女孩側臉。

  女孩也抬手在臉上抹了把。

  好像是,在哭呢……

  男人的手從兜里拿出來,搭上女孩後頸,將她一把摁進自己懷裡。

  女孩的臉埋在男人胸口,兩隻手環上他腰身,又上移抱住寬闊的肩背。

  兩人相擁半晌,男人突然扯開身前的拉鏈,將女孩緊緊包進自己的外套。

  陳熾望著他們,倏地笑了下。

  好。

  這樣就好了。

  他們的小年,有人疼……

  陳熾抓著窗沿,抻長脖子緊緊盯著樓下的人。一直到兩人走出醫院,女孩棗紅色的旗袍徹底消失在視野,他的目光都沒有收回來。

  旗袍……

  他記得,小冉以前,也是穿旗袍的。

  她來看他的演唱會,他一眼就看到她。

  她穿旗袍,真漂亮。

  她的旗袍都是家裡做的,常常換,天天穿。

  除了,跟他走的那一次。

  走的那天,她穿著睡衣睡褲。

  幾條床單結成繩,從老宅二樓的後窗里吊出來。他的小冉穿著小碎花的睡衣,沿著床單從家裡偷跑出來。

  快到地面時,她手不小心一滑,一下子跌在地上。

  怕家裡人聽見動靜,她疼得眼淚都出來了,也一聲都不敢哼。

  他在旁邊心疼得不得了,立刻脫下外套將她裹住,又把她背到了背上。

  他背著她,摸黑穿過曲曲折折的青石板巷。走到巷口時,小冉突然哭了起來。

  她哭哭啼啼錘打他肩膀:「阿熾,你,你給我發誓——」

  「我扔下媽媽和爺爺跟你走了,你發誓,你一定會對我好!」

  他當時,是什麼反應來著?

  哦,對,他發誓了。

  他說:「好,我發誓。這輩子我要對冉冉不好,就讓我不得好死!」

  「……」

  陳熾張了張嘴,突然啞聲笑了起來。

  抬頭看見低垂的夜幕,他笑著鬆開了窗沿,向窗外仰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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