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邊軍中,小旗官雖是基層將官,卻也並非最底層,下面還有什長、伍長和普通士卒呢。
依大楚邊軍如今的慣例,小旗官也是有分發軍餉資格的,反倒是更底層的什長、伍長沒有。因為嚴格來講,伍長、什長算不上軍官。
上面下發到他們這些小旗官手中的軍餉自然是不足數的,好的給個三四成,尋常的就給個兩三成,那些貪婪的將官便只給個一成。
大多數小旗官都有樣學樣,也從軍餉中剋扣部份,裝入自己的腰包。
可朱重陽從來都是上面下發多少軍餉,他便拿出多少按比列分給地下的士卒,可謂是與士卒同甘共苦。
當然,上面給的這點軍餉肯定是養不起一個小旗滿額五十名士卒的。
所以,即便朱重陽不剋扣軍餉,他麾下也只有三十名士卒。
在他所處的軍隊中,算是人數較多的小旗了,大多數小旗只有一二十人而已。
因朱重陽從不剋扣軍餉,待士卒們也比較仗義,又有本事,所以將麾下二十九人訓得服服帖帖。
並且按他的要求,隔幾日便跟著他操練一次,武備也算保留的相對齊整,保養也還可以。
靠著麾下這些士卒,這幾年朱重陽很是立了幾次小功。可是因為沒錢賄賂上司,在軍中關係也不夠硬,功勞大多被上司占去了,他只得了一點賞錢。
如若不然,他如今至少是個把總。
此番上面欠了近三個月的軍餉,他原本準備跟其其他基層將官一起鬧鬧餉的。
結果上面忽然補發了三個月的軍餉——當然不是實數,到他們手上的只有兩成。
卻也緩解了他們這些邊軍基層的一時之急。
然而緊接而來的便是開拔軍令,讓他們營(大營)在九月之前趕到河南汝寧府,對付什麼崋賊。
這軍令來得也太急了些。
眼下已經是八月上旬,他們必須在接下來的二十來天中不停地趕路,才不至於失期。
八月的天氣依舊炎熱,頂著秋老虎趕路有多難受就不說了。若是糧草供應充足,他們吃著這碗飯的受些苦也沒什麼。
可上面下發的糧草不僅不足夠,不論是人吃的饢餅,還是馬嚼的草料、豆子,全都是以次充好。
饢餅、草料、豆子中多泥沙不說,甚至還有發霉的。
以他這一小旗為例,才趕了幾日路,便有士卒因飲食問題病倒,大大拖累了行軍速度。
昨日他向上面的總旗給這幾個士卒請病假,希望讓他們留在當地養病,然後返回甘肅。
總旗報給上面的把總,把總卻不許。
其他小旗中病了的士卒同樣不少,因此他們這一營行軍時的士氣都比較低迷,氣氛也很壓抑。
今日他們進入陝西的鞏昌府,天空多了一層厚厚的烏雲,便讓隊伍的氣氛更加低沉了。
烏雲蔽日,這是要下大雨的徵兆。
雖然陝西今春習慣性乾旱,可對於陝西百姓來講,此時下大雨絕非好事——眼下粟米距離收割尚且需要一個月,若是風雨太大,肯定會影響收成。
對於涼州營邊軍來講,這場大雨就更不是好事了——下大雨很容易阻隔道路,他們趕路時間本就緊張,若是在被大雨阻隔,就更容易失期了。
大楚軍令雖不至於失期皆斬,但將領絕對會受到嚴懲,如此必然會逼迫他們雨後加速行軍,甚至是冒雨行軍!
所以,涼州營的將士們都不希望這場雨下下來。
啪!
一位千總騎著馬匹向著隊伍後方巡視,鞭子抽得空氣脆響,冷聲喝斥道:「都給我走快點!爭取趕在大雨下來前走出去!」
隨後,他見朱重陽這一小旗隊伍末尾幾個士卒相互攙扶著,速度緩慢,便毫不客氣的一鞭抽了過去。
啪!
其中一個士卒結結實實挨了一鞭,頓時臉上多了條紅印,不禁對千總怒目而視。
千總更怒,喝斥道:「還敢瞪老子?你們幾個走得慢吞吞,連老婦人都不如,若是拖累的全營失期,信不信老子抽死?!」
說著便接連抽打這個士卒。
朱重陽見狀連忙趕過來,擠出笑臉攔住,「馬千總,這幾個弟兄都吃壞了肚子,病了,所以走得慢了些,您通通情,繞過他們這一次吧?」
馬千總本就因為可能失期的事心情煩躁,再加上天氣悶熱,就更容易生氣冒火。
平日裡他可能會給一個小旗官面子,此時火氣上來了,便一鞭子向朱重陽抽去,罵道:「你是個什麼東西?隊伍里有人拖慢行軍速度,你作為小旗官本就該罰,還敢替他人求情?」
朱重陽下意識想要抓住鞭子,將馬千總拽下馬狠揍一頓。
但他卻攥緊了拳頭,忍住了,任由馬千總的鞭子劈頭蓋臉的落在他身上,他卻紋絲不動。
馬千總連抽了十幾鞭,這才泄了些火氣,瞪著朱重陽道:「讓你的人走快些,否則一會兒還要挨罰!」
朱重陽沒了笑臉,卻也沒反駁什麼,咬著牙悶聲道:「是!」
待馬千總駕馬繼續向後巡視,小旗里的將士立馬圍上來。
「朱大哥你沒事吧?」
「這馬千總太過分了,居然抽了朱大哥十幾鞭子,一點面子都不給!」
「聽說上面下發的糧草,這姓馬的貪污了至少兩成,不然我們也不至於吃那些壞面做的饢餅。」
「真想宰了這狗日的!」
「噓,小心被其他人聽見,咱們又挨罰。」
「···」
朱重陽皮糙肉厚,再加上有衣物阻隔,吃了十幾鞭子,身上也只是多了些紅印,並未破皮。
聽眾人七嘴八舌的關問、罵馬千總,他便道:「都別說了,趕路吧。另外,換人扶著生病的弟兄走,稍稍快一些,免得給馬千總再找理由。」
朱重陽一發話,便無人再多說,當即按他說的辦。
然而涼州營走了半個時辰後,仍未走出烏雲的籠罩,反而聽見了沉悶的雷聲滾滾而起。
「要下大雨了,上面竟還不下令找地方避雨?」有人大聲問。
無人回答。
一道巨大的閃電扯過,隨即霹靂之聲炸響,頓時下了漂泊大雨!
一時間仿佛天漏了,天幕都被雨水遮住。
大楚很多地方官道本就年久失修,如眼下涼州營走得這條就是。
野草灌木將原本能容兩輛馬車並排跑的官道侵占得只有一條馬車那麼寬不說,路上還有兩年條深過一尺的車轍。
這般大雨下,很快車轍就成了兩條水溝。路面也因為硬化不足,很快變得泥濘。
涼州營的將士們原本就因為多日冒著暑氣行軍,伙食也不好,個個神色難看。如今被大雨淋了個濕透,臉色就更難看了。
那些生病的士卒甚至臉色變得蒼白,更加虛弱——這種情況下,他們若得不到及時的醫治,多半會病死在行軍途中!
好在涼州營的參將華慶榮並並沒有失了智,知道在這般大雨下若仍行軍,乃至催逼士卒,只會讓部隊崩潰。
「參將有令,各總旗就地尋找地方避雨,待雨停之後再行軍!」
避雨的命令雖然下來的有些遲,但終究是是下達了。
於是涼州營的將士們便跟著各自總旗,尋找避雨之地。
然而半天的哪兒能尋到避雨之地?
將士們只能緊急搭起帳篷,依靠帳篷避雨。
這種情況下是很危險的,鞏昌府屬於黃土高原,這般大雨下,多塌方,甚至可能發生泥石流。
這場大雨一下就是小半天,帶到雨停時,已經是下午了。
將士們淋了雨,又凍又餓,體力更加不行。
偏偏上面又傳下了新的軍令。
「參將有令,各總旗立即沿著官道行軍,抓緊時間往河南趕,違令者嚴懲不貸!」
朱重陽看著自己麾下因大雨又多出的幾個病號,感覺很無賴。他覺得,這樣行軍下去,也許不等到汝寧府,他麾下士卒可能就減員到二十五人以下。
最重要的是,有病號拖累,行軍速度想快也快不起來。
便是以他身體之強壯,此時都感覺又累又餓,那些普通士卒就不必說了。
他當即尋到總旗,建議道:「總旗,請將軍讓我們歇息半日,明天再行軍吧?這麼下去,很多兄弟都扛不住,只會越走越慢。」
總旗皺眉,「你當我不想歇息?可是朝廷旨意讓我等九月前趕到汝寧府,否則便按失期處置。」
「華參將他們著急,巴不得我們能連夜行軍,又怎會允許我們歇息半日?」
「我若聽你的去講此話,只會挨上一頓訓斥,甚至是一頓鞭子!你這番話我就當沒聽過,速速歸隊!」
朱重陽無奈,只能歸隊,領著隊伍繼續踽踽前行。
太陽偏西時,馬千總又騎馬巡視隊伍,這是道路泥濘,他的馬也跑不起來。
但為了催促隊伍趕路,他還是時不時地抽打士卒鞭子——此人一大愛好就是抽打士卒。
瞧見朱重陽這一小旗的幾個病號又掉在後面,便連朱重陽也扶著病號走,整個隊伍都走得不快,馬千總立馬火氣上來。
上去鞭子就往朱重陽身上抽。
「參將讓加速趕路,到你這裡就成了崴腳老太太,慢吞吞的,真他娘的不記打!」
啪啪啪···
鞭子一下又一下的落在朱重陽身上,朱重陽卻一聲不吭。
這反倒是讓馬千總更生氣了,乾脆一鞭子抽到朱重陽臉上。
朱重陽臉皮可沒那麼糙實,頓時悲哀抽出一道血痕,火辣辣的疼。
於是,當下一鞭子落下時,朱重陽下意識抓住了鞭子,誰知竟然一下將馬千總拽落下馬,滾入泥地,成了個泥猴。
周圍士卒見朱重陽挨鞭子,本來就對馬千總恨得牙痒痒,見此不少人忍不住發出笑聲。
馬千總火帽三丈。
「朱朝陽,你敢對上官動手,想造反嗎?!」
說完竟然直接拔刀砍向朱重陽。
見此,朱重陽神色一變,急忙躲避了下,並下意識回手給了馬千總一拳。
也不知道今日是馬千總觸碰了霉神,還是朱重陽碰了霉神。他這尋常的一拳,竟然讓馬千總再次跌倒,好巧不巧的,刀刃竟然卡在了脖子上!
只聽見嗤的一聲,倒在泥地里的馬千總鮮血便從脖子上飈射出來。
其人瞪大眼睛,一隻手指著朱重陽,似乎想說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馬千總身後是跟了幾個家丁的,只不過距離不近,也沒想到馬千總會「意外」身亡,所以之前並沒有插手——因為他們都知道,抽打士卒是馬千總一大愛好,他們不能代勞。
此時見馬千總身死,幾個家丁先是一愣,隨即就有人呵斥道:「朱重陽,你好大膽子,竟然敢殺害上官!」
又一家丁道:「你這是要造反啊,你完了!」
聽到自己誤殺馬千總的事被幾個家丁定義為造反,朱重陽便知道他無路可走了,這幾日被憋得火氣也徹底爆發出來。
他紅眼瞪著幾人,大聲道:「造反?老子就造反怎麼了?!」
說完,躍上馬千總的馬匹,殺向幾個家丁。
與此同時,朱重陽麾下二三十個將士也都回過神來。
這裡面有些人不僅是朱重陽的鄉黨夥伴,更是多年培養的心腹弟兄。
此時見狀,便跟朱重陽一起圍住了那幾個家丁,靠著人多勢眾、突然下手,很快就將這幾個家丁搏殺了。
涼州營書面上有五千多人,實際有三千多人,行軍時自然不可能聚集成一堆,而是分成一個個總旗沿著官道趕路。
如今道路泥濘,便是各個小旗之間都有一定距離。
因此,發生在朱重陽這一小旗所在路段的慘案,竟然到結束都沒別的人發現。
朱重陽冷靜下來後,便環視麾下弟兄,道:「如今朱某誤殺了上官,若是被抓,怕是免不了一死,只能離開涼州營。」
有人聽此忍不住道:「朱大哥難道要去落草為寇?」
「落草為寇?」朱重陽眼中閃過一抹寒光,「不,為什麼要落草為寇?老子要造反!」
造反?
很多士卒聽到這兩個字都一驚。
造反這兩個字說起來容易,可真下定決定去做卻極難。更別說,他們都是邊軍將士,深知大楚邊軍如今雖然問題重重,可戰鬥力還是頗強的。
之前十來年,陝西、河北、河南流寇迭起,還不是因為大楚朝廷調去了幾營邊軍,才將那些流寇一一撲滅?
若是落草為寇,說不定還有被地方官府招安的一日。
可是造反?
那等於是徹底走到大楚的對立面——要麼把大楚干翻,要麼就是身死族滅!(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