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危樓朝薄若幽走了過來。
燈影昏黃,他卻像披著雪夜而來,一雙鳳眸寒沁沁的,仿佛漆黑天幕上的星子都落去了他眼底,四目相對,薄若幽覺得她也快要被他眼底的深淵吸進去。
鄭瀟嚇得忘記了哭,第一時間躲去了薄若幽身後。
薄若幽站起身來,薄唇動了動,還是選擇恭順的垂眸,「拜見侯爺。」
霍危樓走到薄若幽跟前,站定,眸色沉沉的自她面上掃過,而後越過她,看向了藏在她身後的鄭瀟,「你剛才說什麼?」
鄭瀟緊緊抓著薄若幽的手不放,亦不敢從她身後走出,霍危樓眉頭一皺,薄若幽趕忙轉身哄鄭瀟,「小公子莫怕,你剛才答應過我,要把適才說的都告訴侯爺的,如今侯爺來了,為了你父親,大膽一些,告訴侯爺?」
薄若幽語氣低柔親切,仿佛哄的不是陌生人,而是自己親弟弟一般,鄭瀟抬起頭來,望了薄若幽一眼,而後遲疑的點了點頭。
他仍抓著薄若幽不放,膽怯的看向霍危樓,「我……我父親不是壞人,三叔才是,他也想承爵的,父親死後,三叔讓母親交出送去京城的摺子,可我和母親哪裡知道什麼摺子,三叔還派人搜過父親的書房,他一定是知道祖母有意將爵位傳給父親,所以先害祖母,再害父親……」
霍危樓定神聽著,又問,「你祖母有意傳爵位給你父親?」
鄭瀟忙不迭點頭,「祖母和我父親雖時常吵架,可祖母私下和父親說過一次,說我父親脾氣急躁,如今遲遲未定爵位,不過是想磨一磨他的性子罷了。」
猶豫一瞬,鄭瀟道:「而且,祖母就算不傳位給父親,也一定不會傳給三叔。」
薄若幽聽到這裡皺了眉,今日見到的鄭三爺和鄭五爺,雖都是府中主子,可相較之下,鄭三爺顯然已經是侯府當家人,人亦更周到圓滑些,那位鄭五爺半日也沒說過兩句話,顯然是給鄭三爺作配。
「為何不會傳給你三叔?」
這話是薄若幽問的,鄭瀟望著她道:「因為三叔是個不吉之人,祖母從小待他便不親近,若非大伯忽然病逝,三叔如今也不會在府里掌權。」
——不吉之人?
薄若幽眸色暗了暗,又疑惑的看著鄭瀟。
霍危樓這時問道:「這些話,是誰教你說的?」
鄭瀟眼神微閃,可在霍危樓目光之下,成年人尚且難以支撐,更何況他一個孩子,鄭瀟終是受不住,低聲道:「是……是母親說的,可都是真的!侯爺不信,可以去問府里其他人,去問玉嬤嬤,她們都知道的……」
鄭瀟很聰明,雖然年歲不大,可見人知道討好,也看得出誰好說話誰難接近,口齒更是伶俐,可他今日所言內情頗多,卻不該都是他一個小孩子能看得出的,霍危樓便知,這其中有大人在作怪。
鄭瀟腦袋越垂越低,就在這時,幾道腳步聲響起,福公公和兩個繡衣直使從岔道口疾步走來,一邊喘氣一邊道,「侯爺怎麼在這裡,邀月閣那邊已經安排好看守了……」
怪道霍危樓分明先走,卻後一步到了岔道口,竟是先往邀月閣去了。
福公公看向薄若幽和鄭瀟,「這是怎麼回事?」
霍危樓指了指鄭瀟,「先把他送回去。」
鄭瀟面色微變,一個繡衣使已上前來,不輕不重的拉住了他的手腕,鄭瀟掙扎不脫,拉著薄若幽的手更是不放,又求救般的望著她,薄若幽忙道:「小公子,今夜天色已晚,你說的侯爺都知道了,明日會查,你父親被人害死無疑,可你要相信,侯爺定會找出兇手的。」
薄若幽的保證令鄭瀟安心了兩分,他猶豫一瞬湊近薄若幽,悄聲道:「謝謝姐姐,姐姐一定要幫我哦……」
鄭瀟極快的看了一眼霍危樓,小孩子到底不掩心思,他那臉上明明白白寫著薄若幽和霍危樓有什麼親近關係,薄若幽背脊頓時一僵。
鄭瀟三步兩回頭,終究還是跟著繡衣使走了,福公公看著霍危樓,再看看薄若幽,覺得剛才一定發生了什麼他不知道的事情。
薄若幽正作難的想著誤會該如何解釋,霍危樓卻面無表情的轉身走了,一邊走一邊吩咐剩下那繡衣使,「今夜鄭文宴的院子也要盯緊。」
福公公倒沒立刻走,他咧嘴對著薄若幽一笑,「薄姑娘莫怪,我家侯爺就是這性子,次次辦差都跟個閻王爺似得不講情面,這次來的匆忙,侯爺身邊常用的仵作沒帶,幸好有薄姑娘幫忙,侯爺雖瞧著生人勿近的,卻是個惜才之人,你莫要害怕。」
薄若幽面對霍危樓,雖有些忌憚,卻當真沒有恐懼畏怕之說,她不是官場中人,沒有烏紗給霍危樓摘,有何好怕?
「多謝公公,公公放心,我不怕的。」
福公公含笑點頭,愈發顯得慈眉善目的,「難得,真是難得,且去歇下吧,明日有的忙。」
薄若幽福了福身,這才轉身往走廊盡頭的小院走。她不僅不怕霍危樓,她還根本不曾將霍危樓放在眼裡,此案如今已浮出大半脈絡,等案子一破,霍危樓或許一輩子都不會再來青州,他們亦不會有第二面之緣,現在霍危樓再如何駭人又算什麼?
何況面對安慶侯府這樣的權貴,也只有霍危樓這樣地位尊貴善用雷霆手段並且不講情面之人才壓得住,看看賀成半個月來處處受掣肘便明白了。
思緒流轉間,薄若幽走到了小院門口,院門半掩,透出裡面幽幽的燈火,薄若幽正要叫門,院門卻被一把拉了開,門內露出一張杏眸桃腮的圓臉來。
「奴婢春桃,拜見姑娘,奴婢是院中侍候姑娘起居的。」
春桃一身青色素襖,模樣十一二歲,看面相神情便是個性子純然的,先殷勤的將薄若幽請進來帶她看暖閣和臥房,又伺候她用晚膳,薄若幽不著痕跡的套了幾句話,春桃只覺薄若幽溫婉親和,越發知無不言,二人相處不到一個時辰的功夫,便處的像真正主僕一般。
沐浴之後,春桃一邊誇讚薄若幽如瀑的墨發一邊道:「奴婢本想著能在老夫人身邊多伺候伺候,以後也好求個好出路,可沒想到卻出了這樣的慘事。」
春桃半年前到了老夫人院中,只是個不管事的三等丫頭,老夫人過世之後,院內侍婢都被遣散到了別處,春桃年紀小,又無長技在身,半個月都沒被安排去處,如今客院缺個侍候的,管家便將她調了過來。
聽她主動提起老夫人的事,薄若幽便問:「老夫人過世之後,府里是三爺當家?」
春桃點點頭,又搖頭,「一開始也不算,開始那幾日,二爺也在管事,只是有人說老夫人的死和二爺有關,漸漸地便是三爺管事了。」
薄若幽狹眸,「我看三爺待人極是周到,老夫人膝下五子,生前必定最疼愛三爺吧?」
春桃想了想,「這倒是未感覺出來,老夫人禮佛,性子很是疏淡,對幾位老爺都差不多,只不過二爺脾氣不好,偶爾會和老夫人生出爭執來,至於三爺和五爺,真的差不離。」
春桃來侯府只有兩年,而鄭瀟適才說,鄭文宴生來不吉要去問府里的老人才知道,心知此事從春桃這裡問不出什麼,薄若幽便道:「府中大小姐的婚事是一早開始籌辦的?」
說起此事,春桃頓時來了興致,「是啊,大小姐的婚事,是府中最要緊的,大小姐的嫁衣,去年十多位繡娘花了整整半年功夫才縫製好,我們大小姐嫁的是二殿下,聽說光嫁妝就運了十多船去京城——」
「哦,大小姐和二殿下定親才是佳話呢,據說當年大夫人剛懷上大小姐之時人還在京城,一次入宮赴宴,救了落湖的二殿下,當時二殿下才四五歲,被救上來之後一直不省人事,御醫們也都束手無策,貴妃娘娘無法,便請了欽天監來為二殿下卜測,這一卜測,卻說救了二殿下的人是二殿下命中吉星,只要此人在二殿下身側,二殿下定會醒來。」
「後來我們大夫人就陪了二殿下一夜,姑娘你猜怎麼著,二殿下竟真的醒了!貴妃娘娘當然感激的很,見大夫人身懷有孕,當時便說,若生下來是女兒,便與二殿下結下娃娃親,還請了陛下見證,後來大小姐出生,這娃娃親便定下了,去年陛下正式賜婚,婚事立刻開始籌備,姑娘,是否傳奇的很?」
薄若幽微訝,沒想到這樁看起來本就門當戶對的婚事,還有這樣一段故事,「原來如此,的確像是命中注定一般。」
春桃喜滋滋的點頭,「可不是,是天定良緣呢。」
「那婚事上的事,是誰在幫忙督辦?」
春桃略一遲疑,「應該是三爺吧,三爺平日看著的確沉穩,奴婢聽說送嫁妝之時,是他跟著走了半程。」
鄭大小姐和二殿下的婚事是安慶侯府重中之重,老夫人將此事交給鄭文宴,足見對其還是有幾分信任的,那鄭瀟所言從前老夫人和鄭文宴並不親近,以及鄭文宴是個不吉之人,到底是真是假?
「三爺和其他兄弟的關係好嗎?」
春桃遲疑一瞬,「應該好吧,三爺平日裡看著脾氣很好,和誰都很好。」
薄若幽想了想,忽而想到還未見過府上四爺,便問,「四爺在外遊歷未歸,他是怎樣的人?」
這一問是真的難倒了春桃,因為她說,「這個奴婢便不知了,因奴婢來侯府兩年,一次都沒見過四爺,聽其他人說,四爺從小就不在府里住,這麼多年,回家的次數屈指可數。」
薄若幽一聽便皺了眉頭,侯門貴公子,卻自小不在府里住?
薄若幽只覺侯府家大業大,人丁興旺,卻也藏了些不為人知的隱秘,雖頗多疑惑,可案發時四爺在外遊歷,多半和案子無關,便未再繼續探問下去,再加上一整日實在勞頓,很快便上床安歇。
不遠處的另一客院裡,福公公嘆道:「本來侯爺沒打算在這裡多留,如今看來是要等案子破了再走?」
霍危樓道:「一個賀成,要破此案,難如登天。」
剛沐浴完,霍危樓換了身袍子披著,沾著水汽的墨發垂在他肩頭,身上的冷厲之氣便淡了三分,他翻看著手中公文,疲憊之色淡淡縈繞在他眉間。
福公公便道:「賀知府有些實幹之心,只是安慶侯府這樣的世家他還是壓不住,也只有侯爺來,那鄭三爺才乖了幾分。」
說至此,福公公忽而道,「不過賀知府能發現薄姑娘這麼個寶貝仵作,實在是難得。」
霍危樓翻看公文的手一頓,「她叫什麼?」
福公公立刻笑道:「若幽,薄若幽,倒是人如其名,說是青山縣人,可我瞧著卻似不像,很有些大家氣派,人亦生的貌美。」
霍危樓不知想到了什麼,眉頭皺得更緊,福公公卻道:「尤其這樣一個世家小姐似得小姑娘,驗屍的手段竟然這般高明,實在是叫人嘆為觀止。而最重要的是,她竟然不怕侯爺你,老奴好些年沒見過這麼膽大的人了,只可惜一早沒了父母,也是可憐。」
霍危樓的目光,終於從公文之上抬了起來,「你想說什麼?」
福公公嘿嘿笑開,上前去,將公文從霍危樓手中抽了出來,「老奴是想說,侯爺這一路上實在累了,此刻該歇下了,免得老奴回去和陛下無法交代。」
當今建和帝,乃霍危樓的親舅舅,聽福公公這樣說,霍危樓抬手揉了揉眉心,起身往內室走去,福公公滿意極了,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輕聲呢喃了一句,「若是還活著……也有她那般大了……」
翌日天色剛亮,薄若幽按照往日的習慣起了身,將窗戶打開,見外面積雪又添一層,便知昨天半夜又落了雪,而此時天色仍是陰沉沉的,沒有放晴之意。
春桃還在暖閣酣睡,薄若幽用了點昨夜的糕點便出了院門,她按照記憶中的路走,想在賀成和霍危樓吩咐她之前,再回鄭文宸的靈堂驗看驗看屍體。
一路上不見一人,一來因時辰尚早,二來府中已被霍危樓戒嚴,冷意迫人,薄若幽呵了呵手,剛轉過一處拐角腳下忽而一頓,她遙遙看到了西南方一處三層高樓。
薄若幽幾乎可以肯定那便是鄭文宸墜死的邀月閣。
心底一動,她朝著邀月閣摸了過去,到了邀月閣前,果然見兩個繡衣使守著,她站在不遠處往樓上看了看,只見這樓閣高聳,層高要比尋常木樓高出許多,而樓下皆是白玉石地磚,因此從三樓墜下幾乎難以活命。
有繡衣使守著,此刻進樓里絕無可能,薄若幽便往邀月閣後繞去,她不信鬼魂殺人,可兇手是如何進了邀月閣?又如何在眾目睽睽之下殺人之後再離開?
薄若幽相信,這樓外或許也有線索。
一路繞到了邀月閣之後,薄若幽抬頭去看,只見三樓上的露台圍繞了整個屋閣一圈,露台外側,皆是齊整的紅漆繡雲紋圍欄,而二樓軒窗封死,其外是一圈坡面屋頂,而很快,薄若幽眼尖的在那二樓的檐頂外側發現了一處異狀。
造型精美的檐頂外側,竟然少了兩匹灰瓦!
薄若幽連忙垂眸在地上搜尋,因積雪層疊,她甚至彎下身子開始刨地上的雪,可就在這時,她聽到頭頂上傳來一聲吱呀吱呀的響,起初寒風的聲音將那吱呀聲蓋了大半,她並未放在心上,可很快,她生出一股不祥的預感。
薄若幽猛地抬眸,入目便看到一截橫樑從三樓欄杆之上墜下,筆直的朝她掉了下來,薄若幽幾乎可以感受到橫樑掉下來生的風比寒風還要迫人,可她卻只能下意識的閉了眼睛,掉的太快了,根本躲不開!
薄若幽已做好了被砸的準備,可就在她閉眸的剎那,一道勁風從後襲來,下一刻,一隻長而有力的手臂攬住她腰身,一把將她往後撈去。
「砰」的一聲巨響,有一人合抱那般粗的橫樑,擦著薄若幽鼻尖墜在地上,雪沫翻飛,餘音震耳,薄若幽渾身僵硬的睜開眼,只看到眼前的雪地已被砸出一個大坑,而她下意識回眸,一眼便墜入了昨夜那雙寒沁沁的鳳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