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哪年我已經忘了,大抵在秋天,還是冬天,洛河河畔有燈市,頗為熱鬧,我便是那時候去的……他們家裡來過道觀,我知道他們家裡是做什麼的……」
李紳不疾不徐的說著,吳襄皺眉問:「那你如何知道他們會去燈市?」
李紳笑了下,「我也不曾專門去等他,因我那時已注意到了幾戶人家,而洛河燈市都是恰逢年節前後,我不過是去碰碰運氣,看到誰,便帶走誰。」
「就這樣簡單?」吳襄總覺得李紳的解釋太過行雲流水,期間許多細節模糊不清,可因為時隔多年,的確又不能苛求,「那在此之前,他們是何時來道觀的?當時這小少爺也來了?」
李紳有些遲疑不定,「記不清了,但總歸是來過……」
吳襄盯著他片刻,忽而走到牢房門口吩咐侯煬,「去明公子府上走一趟,請他們來府衙。」
侯煬領命而去,吳襄又問:「說說你當時將人帶走之後發生了何事。」
李紳艱難的吞咽了一下,那雙混濁卻並無驚慌的眸子微垂,「那次我未能得手,我已用了迷藥,可那孩子還是跑了——」
吳襄退遠了兩步,靠在了桌案之上,又示意一旁的衙差記錄仔細,「說詳細些,在哪裡捉住那孩子的,又帶去了何處,那孩子又是何時跑的?那時是什麼時辰。」
李紳蹙眉,「我……我記不清了,是晚上……我是在鬧市找到那孩子的,他已經不認得我了,我卻說我認得他的父母,一般情況下,我都是這樣的說辭,他信了,與我離開了長街,我尋了個無人之地下手,幾歲的孩子,抱著也不惹人懷疑……」
吳襄冷笑了一聲,「合著這件案子,你是什麼都記不清了?那你當時身上時哪般穿戴你總記得吧?」
「穿的衣裳,也不過都是尋常衣裳,我戴了面具,或許還拿了什么小玩意兒……」李紳仔細回想,「別的,就實在記不住了。」
他說著又咳嗽起來,乾咳的聲音在牢房內迴蕩,令眾人的心都揪了起來,待咳完了緩過氣來,李紳這才啞聲道:「我如今大限將至,又何必哄騙你們……」
他忽而悲憫的看了眾人一圈,「我侍奉真神多年,他要令我去他老人家座下侍奉了,你們想知道什麼,我都會告訴你們。」
吳襄聽見他神神道道的話,恨不得一拳打在他臉上,「你少在這裡說這些鬼話,我也勸你自己想想當年的細節,否則你就算大限將至,想死也不容易!」
說至此,他眼風往薄若幽身上一掃,而後問道:「你說的這位小公子的案子發生在建和十七年,那時候你未得手,那後來呢?你下一次行兇是在何時?」
李紳面上還是那油鹽不進的模樣,薄若幽攏在身前的手卻猛然攥緊了,牢房內光線昏黑,霍危樓目光緩緩落在了薄若幽身上,他略一沉吟,越過椅臂,將薄若幽的手一把握了住。
薄若幽回過神來,轉眸便對上他脈脈的目光,她心頭一震,這才覺自己背脊僵直發酸,她回握住霍危樓,鬆了鬆緊繃的肩背,又凝神去聽李紳的回答。
「下一次……下一次是在許久之後,過了年之後吧……我想再試試這法子,當時也是在洛河河畔,我故技重施,這次,我看中了一位官家小公子——」
薄若幽瞬間抿緊了唇角,李紳卻忽而有些無奈的道:「不過他身邊跟了個小姑娘,哦,是一對姐弟……」
薄若幽剛松活下來的肩背又緊繃如弦,她坐的筆直,仿佛下一刻就要站起來,李紳那低啞卻平和的聲音,仍然如同惡鬼一般在牢房中迴響。
「那對姐弟都是官家的公子小姐,我本是想帶那小公子走的,可那姐姐跟了上來,兩個人都才四五歲年紀,都是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於是我乾脆將兩個人一起帶走了,可我沒想到,半路出了岔子,竟然差點讓兩個人一同跑了……」
心知李紳說的是薄若幽姐弟,吳襄也瞬間站直了身子,「然後呢?」
李紳唏噓的笑了起來,「姐姐到底年紀大些,跑的也快,大抵被我嚇著了,她也不怕黑,而更叫我意外的是,她竟然丟下弟弟自己跑了……」
薄若幽面色瞬間慘白一片。
李紳的笑意帶了嘲弄,「不過也不能怪她,小孩子嘛,本來就是只記得自保的,她弟弟一直哭,哭的撕心裂肺的,可是有什麼用呢?四五歲的小孩子,我將他捉住,帶回了我當時在洛河河畔的置辦下的宅子,在那裡,將他獻祭了……」
薄若幽身子微微顫抖,強忍著才未曾起身離去,她死死盯著李紳,面上神色複雜,弄得李紳有些狐疑,轉身又看了她一眼,可時隔多年,李紳早已認不出她,他渾不在意的一笑,又轉眸望著吳襄。
吳襄也未曾想到當年的真相審出來竟是如此,他唇角幾動,「你的宅子在何處?」
「就在當年洛河邊上的白家村。」
李紳說完,吳襄的臉色便是一沉,「白家村?白家村已經被拆了……」
李紳平靜的點頭,「你說的不錯,被拆了,如今那裡被貴族們買下,都是建好的別莊。」
「所以我們是找不到當年的案發現場了?」吳襄又問。
李紳嘆了口氣,「十多年了,找到了又如何,我難道還將道場留著嗎?」
吳襄忍不住低低咒罵了一聲,「你自己是個道士,道家也講求向善,你害了這麼多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孩子,心底竟無半分愧疚?」
李紳又抬眸去看牢房屋頂,語聲嘶啞卻真摯,「十方大行真神在上,信者獻仙童侍奉,亦是他們的造化,世間雖覺他們早死,可在天上,他們跟著真神修道,便少了人間歷練與死後下地獄之苦,難道不是他們的福澤嗎?」
吳襄拳頭攥的咯咯作響,錯牙問道:「你可還記得這個小公子姓什麼叫什麼?」
李紳這次並未想多久,「若我不曾記錯,應當是姓薄,京城中有關乎他們的一句流傳,叫什麼……一門三尚書還是三翰林,當年事發,他們派了許多人在洛河河畔找這小公子,我記得很清楚,為了不讓他們發現那般早,我將屍體帶去了洛河下游——」
薄若幽猝然站起了身,身後的椅子被她帶出一聲刺耳的響,她咬牙看了李紳一眼,轉身朝牢房外走去,霍危樓在後跟上,吳襄看的有些著急,此時忍不住了,上前一腳踹在了李紳身上,他連人帶椅子被踹到在地,吳襄又將他一把揪起來,狠聲道:「你最好給我說細緻點——」
薄若幽快步出了牢房,沿著甬道一路出了牢門,等外頭天光灑下,她方才呼吸劇烈的喘了起來,她雙手一片冰涼,本就慘白的面上亦是冷汗津津,抬眸看了一眼天穹,雪不知何時停了,當空的天光刺眼,照的她眼前發黑。
她身子晃了晃,一下子被後面跟出來的霍危樓扶住,她下意識抓住霍危樓的手腕,一股子濃烈的悲楚從心頭涌到了鼻腔。
她聽到了最壞的真相。
「幽幽,你當年只有五歲,小孩子覺得害怕想要逃離是最正常的表現,何況你若不跑,你亦難脫險,莫說你那時只有五歲,便是如今你遇見危險,我亦願你莫管旁人。」
霍危樓將她帶入懷中,抬手為她拭汗,「何況此人記憶不清,形容模糊,他或許記得有偏差也不一定,當夜你們姐弟二人被帶走,任何意外都有可能……」
薄若幽指尖仍在發顫,李紳的話好似魔咒一般在她耳邊迴響,她甚至能想到四歲的薄蘭舟被李紳抓住,無助的哭喊迴蕩在長夜裡,該是何等的悽慘絕望。
她的太陽穴猛地痛了起來,她本是不怕疼的人,此刻卻痛得輕嘶出聲,霍危樓敏銳察覺出不對勁,「幽幽?」
薄若幽搖了搖頭,身子卻有些站不住似的往下軟倒,霍危樓忙將她打橫抱起,顧不得衙門內人多,抬步便往衙門門口走,一路行來引得無數衙差矚目,眾人皆不知薄若幽怎地了,待走到門口,卻見明歸瀾父子和孫釗正一同往後堂來。
眾人撞上,孫釗愕然道:「這是怎麼了?」
霍危樓肅聲道:「她有些不適,我先帶她歸家。」
言畢也顧不得許多,繞過幾人便出了衙門,待上了馬車,略一猶豫,還是送薄若幽回府找程蘊之。
馬車疾馳起來,顛簸之中,薄若幽冷汗盈面的蜷縮在霍危樓懷中,她微閉著眼睛,痛苦的擰著眉頭,一隻手下意識的去按太陽穴,卻仍止不住疼痛,霍危樓只覺心尖上有鈍刀在割磨,他一邊幫她揉按的額角,一邊喚她,「幽幽——」
薄若幽痛得眼睫上一片濡濕,他喚了數聲,她才顫顫巍巍睜了眸子,可那一瞬間,霍危樓的呼吸一下子屏了住。
她一雙眸子黑洞洞的,原本深秀清亮的烏瞳內一點光亮也無,好似這裡曾燃起一把火,將她堅韌溫柔的神魂燒成了一抔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