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又落一場大雪,薄若幽早間醒來,窗外仍雪絮仍窸窸窣窣落個不停,她起身更衣,待走到暖閣書案之前,腳步為之一頓。
昨夜新折的紙舟上,竟又有字。
薄若幽靜站了片刻,轉身朝門口走去,剛打開門,刺骨的寒風迎面而來,園子裡的青石板地上積雪層疊,屋宇飛檐皆是縞素般的皓白,薄若幽轉身取了一把傘往前院去。
如今已至臘月中旬,年關將近,程蘊之不但要為薄若幽準備嫁妝,還要備年貨,年後薄若幽要出嫁,這是她留在家裡的最後一個年。
家裡灑掃庭除,換上門符新燈籠,外頭長街上偶爾能聽見孩子們的笑鬧和炮竹聲,過年的氣氛越來越濃了,薄若幽望著窗外簌簌的雪出神。
用過早膳,薄若幽乘著馬車往武昭侯府去,剛進侯府,便聽聞府中有客,她正猶豫,福公公迎出來,只笑道:「是林侍郎,侯爺和林侍郎知道幽幽來了,等你去書房說話。」
薄若幽只好往書房去,剛走到門口,便聽到裡面林槐的聲音。
「陛下是最忌諱這些的,先帝尚在時,朝中有巫蠱之禍興起,陛下登基後,西北又有白蓮教叛亂,此番震怒也是意料之中,如今距離過年不過還有半月,侯爺可有把握?」
薄若幽停下腳步未曾往內去,只狐疑的看向福公公,福公公嘆了口氣,輕聲道:「這案子稟告到了陛下跟前,陛下讓侯爺年前將此案查個水落石出,這如何來得及?我看陛下就是不想讓侯爺好好過年。」
「太常寺是五寺之中和皇家宗室最親厚的衙門,這倒好,王青甫來了一出監守自盜,自己是朝中三品大院,卻和那些不乾不淨的邪門邪派扯上關係,陛下當年有多賞識他,如今便有多氣惱——」
林槐還在感嘆,霍危樓的目光卻往門口落去,「外面冷,還不進來?」
林槐還不知霍危樓在與誰說話,便聽門吱呀一聲被打開,薄若幽披著件月白繡竹紋斗篷,帶著一身寒氣走了進來,他忙扯出些笑意,霍危樓卻起身迎了過去。
「侯爺,林伯伯——」
當著林槐,薄若幽福了福身,禮數周全,霍危樓扶了她一把,薄若幽解開斗篷系帶,他隨手接過掛在一旁,動作親昵自然,行雲流水,看的林槐咋舌。
待落了座,林槐不由關懷薄若幽,「聽說幽幽前陣子病的有些嚴重?」
林槐當然不知薄若幽是什麼病,薄若幽亦只應付過去,她雖不插話,可她往那一坐,霍危樓顯然少了論事的心思,林槐識趣的起身告退。
送走林槐,霍危樓回身便將薄若幽手握了住,「這般大雪,我還說下午去程宅看你。」
薄若幽便問:「我心中記掛著明公子的安排,便過來看看,可有消息了?」
牽著她落座,霍危樓道:「昨夜派人過來說過,說宅子已經尋到了,就在城外,只是安排景致要花上兩日功夫,你莫著急,眼看著要過年了,過了年再去也無妨。」
薄若幽心底自然是籠罩著陰霾的,可這法子兇險,誰也不知到時會發生什麼,若她有何不好,程蘊之必定是瞞不住的,她於是將心念一定,問起了佛寶的案子。
「王青甫當初能科考並留在京城,當時的吏部主事或許幫了忙,此人已經告老歸家,岳明全那邊,當初幫他的人,很有可能是如今鎮西軍的副指揮使,這二人都有個共同點,都是淮安人。」
薄若幽眼瞳微動,「難道說王青甫身後之人,是他們其中之一?」
霍危樓搖頭,「不太像,這個吏部主事趙千山,靠老還鄉之前只做到了吏部侍郎之位,因他寒門出身,在朝中少擁躉,可算作清流一派,為官多年也並未有何污名,後來到了年紀便告老還鄉,不似有何妄求之人。」
薄若幽明白,信奉這些邪門邪派之人,多半有所求,求而不得,才會走火入魔,這時霍危樓繼續道:「至於元頡,如今仍在軍中身居要職,且家眷皆在京中,我不覺得他們是王青甫身後之人,只是他們多半與那人有些關係。」
霍危樓言畢面帶沉思,似乎陷入某個疑問之中,薄若幽這時問:「此前追查宮人,以及追查那假佛寶的來處,可有線索了?」
霍危樓道:「多壽死在王青甫府中,禁軍中有兩個下落不明的,如今還在追查,至於假佛寶,即便是假的,其雕刻工藝亦是非凡,已找了京中匠人來看,說法極多,要找到當年造此佛寶的匠人,多半不易。」
這些查證皆是大海撈針一般,薄若幽心知非朝夕之功,「那陛下怎讓侯爺年前定要查個明白呢?」
霍危樓失笑,「陛下嘴上不饒,若真無進展,也不會如何。」
正說著話,外頭福公公笑眯眯的敲了敲門,待許他進來,便見他手中捧了個錦盒,「侯爺,欽天監送了您和幽幽大婚的吉文來了。」
霍危樓接過錦盒,打開後便見裡面一正紅雲紋薄冊,正是等大婚那日要在婚典上宣讀的吉文,因此番婚期是欽天監卜測所得,因此其上無外乎是良辰吉日,天命神授,金玉良緣之言,縱知是欽天監示好夸談,霍危樓也覺頗為賞心悅目。
福公公更是笑道:「雖說侯爺覺得日子遠了些,可這日子乃是明歲整一年最好的日子,老奴適才聽欽天監的人說那日是一甲子都難遇的三個陽日,再加上卜測出的卦象皆是大吉,是最好的日子不過了。」
薄若幽也在看那吉文,聽得此言,亦覺歡喜,可那三陽之語她卻不解,「怎是三陽?」
福公公笑道:「也是他們術士的說辭,十天干里甲、丙、戊、庚、壬為陽,十二地支里子、寅、辰、午、申、戌為陽,這便有了陽年陽月陽日陽時之說,據說四陽是極難遇的,三陽也要一個甲子才出現一次,怎麼了幽幽?」
福公公喜滋滋的說著,薄若幽面上的笑意卻被凝重取代,霍危樓本不關心這些,聞言去看時,便見薄若幽秀眉緊皺了起來。
薄若幽看向霍危樓,「我忽然想到了那幾個孩子的生辰。」
幾個案子的卷宗薄若幽看了數遍,儼然熟記於心,雖然看的時候她看的是案發經過與驗屍細節,可幾個孩子的年歲生辰皆有記錄,她總會瞟一眼,此前她不懂陰陽一說,此刻福公公這般條理分明的念,立刻將她的警惕勾了出來。
「若我記得不錯,除了文瑾,其他五個孩子包括我弟弟的生辰皆有三陽。」她說完便站了起來,「此前李紳交代供詞時說過,說選擇孩童只選擇富貴人家的公子,因他覺得富貴人家的公子命格好有福澤,當時聽來不覺得古怪,可他是道士,如此豈非草率?哪怕是富貴人家的孩子,也有命薄福淺的。」
霍危樓擰眉,「可他一小小道士,如何知道這麼多小公子的生辰八字?」
李紳在飛雲觀中尚且不算能當擔門戶的道長,放入京城,便更只是個小嘍囉,這幾家雖然多多少少與飛雲觀有些牽扯,可若未在道觀中給孩子求籤解字,那便是道長們,都不好探問小公子們的生辰。
薄若幽心跳的極快,「此前我便覺的他證供有些牽強,眼下更是無從解釋,並且要專門挑選出這些生辰特殊的孩子,自然要調查更多孩子才是,一個李紳,哪裡有這個能力?」
霍危樓略一沉吟,吩咐福公公,「把吳襄叫來。」
福公公應是,很快吩咐侯府侍從去京兆伊衙門一趟,卻不想這一趟不僅把吳襄叫來,霍輕鴻也一併跟了來,這兩日他與吳襄一道查問曾在飛雲觀供奉的香客們,很是辛勤。
一見到吳襄,薄若幽先將自己的發現問出來,吳襄聽得愣住,「竟有此巧合?」
薄若幽搖頭,「若是幾個人都是如此,那便不是巧合了,眼下要派人走一趟飛雲觀問問,看看當初是否這幾家都在觀內做過法事求過符文,以防萬一。」
薄若幽為求嚴謹才有此安排,可哪怕當真求過道觀知道幾個孩子的生辰,李紳證供之中未曾提起,便已是極大的疑點,待吳襄離去,霍輕鴻嘆氣道:「跑了三日,毫無所獲,這些世家在道觀添點香油錢乃是稀鬆平常,沒見誰家奇怪的。」
「案子不是那般好破的,許多時候都是徒勞無功。」霍危樓言畢看向薄若幽,「你剛才說,只有文瑾的生辰不是三陽?」
薄若幽頷首,「是,只有他不是——」
她秀眸內儘是沉思,「為何這最後一個不是呢?三陽的吉日少,那三陽生辰的孩子自然也少,李紳知道自己病入膏肓,所以隨便做了選擇?」
霍危樓無法解答這個問題,霍輕鴻就更是一臉茫然,而吳襄出城往飛雲觀查問,直到夜幕初臨之時方才回京,他頂著一身的風雪入侯府,進門之時臉頰凍得通紅。
「侯爺,屬下去問的十分仔細了,這幾家,只有那位劉大人當初在飛雲觀有過一段時間的供奉,當時他們為家裡兩位公子求籤過,因此這家孩子的生辰是知道的,至於其他人,偶爾往飛雲觀一去,或者牽連甚微,觀里並不知他們的生辰八字。」
吳襄氣喘吁吁的說完,捧著侍從端上的熱茶便是一頓猛灌,而霍危樓和薄若幽都沉默了下來。
這案子定案後不斷生變,先是與佛寶失竊的案子有了牽扯,如今,竟還有如此古怪的錯漏,李紳對一切罪行供認不諱,沉穩自若到了洋洋自得的地步,他做為一個術士,連殺人都承認了,便不可能在如此重要的選擇動機上撒謊。
思來想去,李紳身上的種種古怪,似乎都指向了一個可能,薄若幽和霍危樓幾乎同時開口——
「兇手不止李紳一個。」
「只有文瑾是李紳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