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宮入口只有大半個人高,原本用石磚堵住,又填了土石,如今重新挖開,內里仍然纖塵不染。
路柯在前打著火把,霍危樓跟在其後,身後跟著孫釗、吳襄幾人,眾人陸陸續續走過四五丈長的下坡窄道,很快到了一處石門之前。
石門旁的機關極好破解,路柯開了石門,一股子滲人的陰森寒意撲面而來。
火把的光照亮門口一隅,入目便是堆疊而起的冰磚,路柯一手持火把,一手握住腰間佩刀,慎重的走了進去。
地宮挑高約莫丈余,長寬各有數丈,四面靠牆皆是冰磚,唯獨北面設著一處祭壇。
祭壇石鑄,其上道符香燭齊備,祭壇之後,兩座晶瑩剔透的冰棺靜靜的佇立著,路柯命繡衣使在四周插上火把,冰磚映出一片火光螢螢,霍危樓大步往冰棺走去。
冰棺晶瑩剔透,上面寒霜層疊,經年不化,他推了推棺蓋,竟一時未曾推動,透過兩掌厚的冰壁,依稀能看到裡面躺著屍體。
霍危樓運起臂力,一聲脆響後,已凝結在一起的棺蓋方才被推開,棺蓋緩緩滑走,一具身著銀紅廣袖織金宮裙的屍體露了出來。
這是一具滿布霉斑的女屍,縱然常年躺在冰棺之內,可因此處有人進出,地上不遠處還是高溫煉丹的丹房,冰磚融化的些許水汽與流動的氣流仍然使屍體生出些微腐化。
死者遺體明顯被精心裝殮過,她雙手交疊在胸前,髮髻高聳,環佩雍容,可因死亡日久,髮絲脫落大半,此刻委頓的堆在腦後,而原本白皙豐腴的皮肉,不僅被片狀的霉絲覆蓋,更變成一層蠟化的灰白人皮貼在骨頭上,依稀能看出死者生前骨相。
霍危樓知道,這便是安陽郡主。
「將那座冰棺也打開。」
霍危樓下令,路柯上前將第二口冰棺也推了開,躺在裡面的,果然是個身長二尺多的孩童霉屍,死者身上同樣華服加身,他身量挺直的躺在冰棺內,面上和裸露在外的雙手同樣成灰白蠟皮,又因為身上衣裳顏色艷麗,格外給人悚然之感。
孫釗開口時聲音有些發顫,「侯爺,這便是安陽郡主和伯府大公子的屍身?」
霍危樓點頭,又環顧四周,很快,他發現了不妥,前面的祭壇之上雖然也擺著祭祀用的法器寶物,卻並非是七寶舍利塔,而冰棺之中雖也放著幾件陪葬鎮魂之物,卻都只是尋常珍寶,倘若七寶舍利塔已經被熔煉,那佛骨舍利呢?
所謂佛骨舍利,不過是傳聞之中佛陀留下的一截指骨,倘若將舍利也熔煉進了丹爐內,那邊當真是了無蹤跡,霍危樓劍眉大皺,「仔細搜——」
吳襄去過李紳謀害文瑾之地,那裡也有一處祭壇,他四下查看,很快回來道:「侯爺,毫無異常,也不見血跡和謀害孩童們用的鎖鏈利器,和李紳布下的祭壇不同,這裡好似只是祭祀的。」
若不能證明馮欽謀害孩童,便是找到了安陽郡主和馮鈺的屍體也無用,此行雖然尤為倫常,可安陽郡主和馮鈺是馮欽之妻兒,何況也無律法規定如何安葬屍體,馮欽若說此處便是他為安陽和馮鈺設下的墓穴,旁人也無可指摘。
「侯爺,宮裡來人了——」
霍危樓豁然回頭,馮欽父子還在外頭,而發現地宮不過片刻功夫,宮裡竟然來人了?
孫釗也意外非常,「侯爺,這……」
霍危樓對吳襄道:「繼續搜,本侯出去看看。」
霍危樓朝外走,孫釗連忙跟了上,待二人一同出來,竟看到福全帶著兩個小太監站在外頭,福全似乎也對眼下場景有些意外,待看到霍危樓,唇角一扯迎了上來。
「拜見侯爺。」
霍危樓冷眼看著他,「你怎會來?」
福全面露難色,往搖搖欲墜的馮欽臉上看了一眼,低聲道:「侯爺,這是怎麼個說法?怎麼查案子查到了忠義伯這裡?早間宮門一開,伯府便有人往太后跟前遞了摺子,太后娘娘親自派人喚了陛下前去,陛下這才令老奴往城外走一趟。」
此刻還不到午時,而昨夜他們入莊子後,莊子內無一人離開,是誰入宮通風報信?只有一種可能,馮欽料到直使司會來莊子上搜查,早留了人在外,因此才能這般快向宮裡求援。
若是心中無鬼,怎做如此準備?
霍危樓寒眸看向馮欽,馮欽卻抬手掩著唇角輕咳起來,福全又為難的道:「侯爺,陛下的意思,是希望你眼下入宮一趟,是哪般境況,與他解釋一番,免得生出誤會來。」
這是口諭,福全說的委婉,可霍危樓為臣多年,自當明白,「忠義伯可要一同入宮?」
福全見霍危樓語氣緩和,忙點頭,「要的要的,侯爺和伯爺一道面聖,說清楚便是。」
霍危樓轉眸看向孫釗和路柯,路柯神色一凜,孫釗緊張的眨了眨眼,似有所覺,連忙點頭,霍危樓便揚聲道:「罷了,那便先去見陛下——」
福全鬆了口氣,又去看馮欽,「伯爺,您也請吧——」
霍危樓御馬而行,馮欽父子上了備好的馬車,一行人一起回京城面聖。
風止雪停,城外四野一片皓白,待入城門,已近午時,循御道一路疾馳,至宣武門前,天邊陰雲怒卷,又似有一場大雪要落,霍危樓翻身下馬,步入宮門。
建和帝在崇政殿旁的昭陽殿暖閣里見他們。
殿內暖意如春,建和帝靠在西窗坐塌上,身後靠著張花斑虎皮,待幾人入內行了禮,他老神在在的掃過二人,語聲尋常的問:「這是怎麼回事?直使司查案子,查到了馮欽府上?」言畢掃了一眼馮欽垂著的左臂,「說你被燒傷了,可好些了?」
馮欽躬身道:「已大好了,多謝陛下關懷。」
話音落定,不等霍危樓答話,馮欽撩袍便跪,「微臣有罪,請陛下降罪——」
建和帝挑了眉頭,「此言何意?」
馮欽喉頭哽咽了一下,「陛下,安陽和鈺兒過世十七年之久,當初她們亡故,微臣悲痛欲絕,微臣與安陽結髮夫妻,情誼甚篤,這您和太后娘娘都是知道的,鈺兒五歲,冰雪聰明,又是臣之長子,那時,臣恨不能將天上的月亮摘下來給她們。」
馮欽紅了眼睛,「可她們忽然暴亡,微臣如何能接受?因此……微臣做了一件欺君之事。」
馮欽情真意切,眼底淚光婆娑,霍危樓在旁冷冷挑眉,不動如山的看著他。
「欺君之事?」建和帝有些意外,忠義伯素來淡泊名利,為人處世亦頗為內斂,怎有膽子敢欺君?
「是,微臣……微臣當時不忍心看著安陽和鈺兒下葬,因此瞞著眾人,將他們的屍體留在了外面,那送入祖陵的棺槨,其實只是他們的衣冠。」
建和帝一臉訝色,福全也聽得一陣毛骨悚然。
「那……那你把安陽安置去了何處?」
「微臣將安陽和鈺兒的遺體裝入冰棺,送入了城外別莊之中,這些年來,臣潛心修道,也是想為她們母子祈福,臣若哪日害了相思之苦,便去城外看望他們。」
他說的殿內眾人皆背脊發涼,可他眉眼間卻儘是誠懇和思慕,「臣這些年,能一直堅持苦修,也全因他們母子在那裡,臣在城外臥房距離他們的地宮很近,臣當初與安陽說,無論生死都不分開,臣做到了,臣未曾失信。」
他越說語聲越啞,起初眾人還覺可怕,此時已被他打動,建和帝眸露不忍,「如今他們的遺體還在莊子裡?」
「是——」
「那你難道不曾想過讓她們入土為安才能令他們安息,你整日與遺體為伴又算什麼?」
馮欽面露痛苦之色,「臣原本是想讓安陽永葆容顏的,臣為此掘了地宮,又做了冰棺,那地宮內也儘是冰磚,可臣沒想到,即便如此,也至多只能保他們一年容顏,到了後來,已經越發沒個模樣,臣雖是絕望,可臣信的是道門,便想著只要臣誠心修道,他們便是與臣同在的。」
人死了,卻還求與他同在,那同在的是鬼魂不成?
建和帝面露難色,「你此行有違倫常,便是道家,只怕也無這樣的說法。」
馮欽苦嘆一聲,「雖說應該入土為安,可那地宮,也形同墓穴,風水極佳,再加上微臣常做法事,也並不會攪擾她們,臣之罪過,在此事瞞著眾人,便是陛下和太后亦被微臣瞞住,微臣犯了欺君之罪,請陛下降罪。」
建和帝雖覺此事古怪詭異,可若說欺君之罪,卻也算不上,他看馮欽神色悲慟,正要勸慰,卻看到了一旁冷臉無言的霍危樓,這才神色一正,「危樓,你近來查案,查到了此事?」
霍危樓頷首,「不錯。」
他看了跪著的馮欽一眼,「忠義伯適才所言,只是他一面之詞,他的確藏了安陽郡主和馮鈺的遺體,並且微臣已找到了遺體,可事實真相,並不止他說的這樣。」
建和帝凝眸,「真相如何?」
「陛下當知直使司近來調查七寶舍利塔失竊案,一番查證,微臣發現七寶舍利塔失竊與前任太常寺卿王青甫有關,而王青甫,正在當年盜走了佛骨舍利。」
建和帝掃過馮欽,「忠義伯與此案有關?」
「失竊的兩件佛寶,皆為佛門聖物,只憑此聖物,並不能行兇為惡,忠義伯修道,而道家有一門邪派,行俢死之術,以活人為祭,可謀長生,亦可令死者死而復生,忠義伯對安陽郡主情誼的確為真,只不過,他將安陽郡主遺體放在別莊,卻不止是為祭奠。」
「微臣懷疑,忠義伯常年以孩童活祭安陽郡主和馮鈺,想令他們起死回生,而此前京城內外數個離奇死亡的孩童,皆是為忠義伯謀害!」
馮欽面上現出了屈辱之色,「陛下——」
「侯爺查案辦差,十分辛勞,亦想早些破案對陛下和百姓們有個交代,微臣萬分明白,此番私藏安陽遺體,亦是微臣之過,可若因微臣此行,便將那些罪大惡極的案子加在微臣身上,微臣絕不答應,陛下深知微臣品行,微臣怎會謀害幼童?」
「至於那俢死之術……」
馮欽回頭看霍危樓,很是不可思議的道:「侯爺別忘了,當初侯爺查案需要找人了解道家教義,世子找到了燁兒跟前,我一聽是公差,便立刻登門拜訪,這俢死之術,還是我告訴侯爺的,試問天底下有哪個兇手會如此蠢笨的自己送上門去?」
霍危樓看向馮欽,「那敢問伯爺,丹爐之內為何有金銀?而這火勢起的突然,伯爺煉丹多年,這還是頭一次被丹爐倒塌所傷吧?」
馮欽更覺可笑了,「丹爐內有金銀,乃因此番所煉丹藥要奉給太后娘娘,我便用了許多金銀玉石,為了將這些煉化,我用了比平日裡更多的爐炭,這才使得丹爐不堪重負倒塌下來,我更因此受傷,我的傷勢是太醫看過的,陛下也知,我如此一意外,難道和侯爺要查的案子有了關聯?」
霍危樓沉默下來,馮欽此刻極盡苦訴與安陽情誼,令人感懷他待安陽情深,又將丹爐倒塌形容成意外,更將為太后煉丹牽扯進來,建和帝不明內情,已生惻隱之心,而偏偏直使司如今的確不曾查到直接罪證。
再如何辯也無用,反而會令忠義伯更顯委屈,而此時,一個小太監快步行至殿門外,幾句低語之後,外面的小太監輕聲道:「陛下,太后娘娘來了——」
霍危樓劍眉大皺,眼風掃向門口時,正看到馮欽緊繃的肩背松落下來。
……
薄若幽想第一時間知道消息,便徹夜未曾歸家,等到半夜,心知天亮之前多半無消息回來,便在霍危樓暖閣暫歇了下來,第二日天明時分,剛起身,便問城外可有消息來,福公公安撫她,待用了早膳,便陪她一同候著。
直等到正午時分,一繡衣使快馬入城,直奔侯府,不多時至薄若幽跟前,恭敬的道:「縣主,在忠義伯城外的莊子地宮裡找到了兩具屍體,一具女屍,一具五六歲男童的屍體,藏在冰棺中,已經成霉屍模樣,看著放了多年,似乎正是安陽郡主和伯府長子馮鈺。」
薄若幽眼底大亮,「真的找到了!」
繡衣使繼續道:「只是出了這兩具屍首,並未發現其他可疑之物,雖然在丹爐內發現了熔過的金銀,卻並不證明與案子有關,不僅如此,忠義伯不知怎麼向宮中報了信,陛下已經讓侯爺和忠義伯入宮了,此刻想來正在面聖。」
福安一愕,「入宮面聖?」
繡衣使將福全去莊子上的言辭說了一遍,福安面露難色,「不好,這忠義伯是早有準備,咱們這位太后娘娘從前極其寵愛安陽,連帶著對忠義伯也十分愛重,後來忠義伯信道,又時常給太后說道經,此番他必定是向太后求助,若無實證,又有太后作保,那可當真拿不住忠義伯了。」
薄若幽聽得著急,「他果真是做賊心虛,否則怎會如此安排?」言畢又問繡衣使,「當真無旁的線索?」
「詭異之處極多,可的確無直接證據,我們到的時候,那地宮在丹房之下,已經被掩住,後來還是挖了幾處找出入口的,地宮內十分乾淨,找不到血跡和謀害人的跡象,莊子裡我們也搜查了一遍,也無任何古怪。」
「和佛寶有關的線索呢?」
繡衣使搖頭,「沒有別的了,只有那丹爐內的金銀,只不過金銀誰都有,並不能證明便是佛寶上的,侯爺入宮,眼下是孫大人和路都尉在指揮搜查,來回稟縣主,亦是都尉之意。」
薄若幽未見過七寶舍利塔,也未見過佛骨舍利,可她在法門寺之時,曾翻看過許多有關佛寶的記載,那些佛家典籍之上曾細細描繪過這些佛寶。
「我記得舍利塔之上除了金銀之外,還有許多寶石玉髓,這些東西據我所知並不能被完全熔煉,還是要仔細搜索這些東西,而距離上一宗案子過去了兩年,莊子裡多半無血跡這些直觀線索,可以找與邪教有關之物。」
薄若幽說完,繡衣使應是,又返身出城往莊子上去,薄若幽又看福公公,「公公可能派個人去宮裡打探打探消息?侯爺不知何時才能出來。」
福安本就出自宮闈,而侯府內多有機靈侍從,他立刻出門去交代,薄若幽心底生出些不安之感,若此番被忠義伯遮掩過去,而關鍵證據都被摧毀,只怕再無定罪之時。
她腦海中飛速轉動,仍在想是否有遺漏之處,而同一時間的昭陽殿中,太后宋氏正在為安陽郡主垂淚。
她嘆息的抹了抹眼角,「馮欽,你執念太重,這與你修道無為乃是相悖的,聽哀家的話,還是讓安陽和鈺兒的屍身回歸祖陵吧,免得她們泉下難安,哀家常聽人說,陽間有人牽掛太甚,陰間的人不願投胎,已經快二十年了,你也該放下了。」
怕馮欽不願,她又壓低聲音道:「此事有違倫常,傳出去對你們伯府誰都不好聽,今夜令人開了祖陵,將安陽和鈺兒重新下葬,也算人不知鬼不覺,來日做幾場法事,此事便算平了,陛下和哀家,也不會怪你這般行事。」
馮欽眼底通紅,幾番猶豫,終是痛心的點了頭,「是,那便聽太后娘娘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