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料峭,馬車疾馳在積雪層疊的官道上,半個時辰後便靠近了忠義伯府的別莊,然而還未近莊子,一片跳躍的火光先出現在他們視野之中。
很快,一匹快馬疾馳而來,待蹄聲至近前,便見來者正是路柯,他揚聲道:「侯爺,我們來的巧,在半路碰見了,負責移棺的是禁軍,如今正在對峙。」
霍危樓眸色微凝,待馬車又往前走了十多丈,方才看清了火光之處是繡衣使和十多個禁軍相持不下。
最前御馬的是個禁軍驍騎尉,眼看著馬車靠近,便知霍危樓到了,連忙翻身下馬迎上來,馬車停下,霍危樓掀簾露面,禁軍們面色皆變。
「拜見侯爺——」
眾人單膝跪地行禮,霍危樓不作聲,只往他們身後看,幾步之外,兩輛板車上拉著棺材,棺材外頭罩著草蓆,又用麻繩捆著,霍危樓便道,「回莊子!」
繡衣使應聲便要去牽馬,最前的驍騎尉面色幾變,終是忍不住的起身,他快步上前來,至馬車車窗旁又拱手作揖,低聲道:「侯爺,屬下們是奉陛下之令押棺,若侯爺要將棺槨截下,屬下們無法交代。」
霍危樓看著繡衣使們調轉馬頭,淡聲道:「本侯查案亦是奉了陛下之令,陛下有何怪罪,本侯一力承擔,你們安心。」
這驍騎尉欲言又止,卻不敢頂撞,末了遲疑的問:「那……那屬下們眼下……」
「一同返回,若是棺槨里的屍體與案子無關,自然讓你們繼續押送。」
驍騎尉一咬牙,點頭應了。
霍危樓帶著一行人浩浩蕩蕩回了莊子上。
馬車在莊門前停駐,霍危樓和薄若幽一同下來,前面繡衣使已解開麻繩,待草蓆掀起,底下是嚴絲合縫的冰棺,他指了指門內,「抬去院內!」
適才路上冰天雪地,實在不是好的驗屍之地,待冰棺被抬入前院中庭,又尋來諸多燈盞點燃,不多時,前院內便一片燈火通明。
這是薄若幽第一次看到這兩口冰棺,熠熠燈輝落在棺面上,折射出一片陸離薄光,霍危樓問了那口棺材裝著馮鈺,而後親自將棺蓋推了開。
看到裡面的屍體,薄若幽眉頭越發緊皺,「先將大公子的屍體搬出來。」
棺材裡的屍體與那日所見無二,且因今日燈火通明,越發將屍表照至慘白之色,繡衣使將馮鈺的屍體搬至房內草蓆,其身上衣衫不經磋磨,碎成片縷,薄若幽戴上護手,將粘粘在屍身上的衣縷清理乾淨,這具在冰窟里停放了十七年的遺體便露出了全貌。
屍表被成片的霉斑覆蓋,燈火落近些,能看到斑點和絲狀霉絨爬滿頭臉五官和表皮褶皺間,因此甚至模糊了死者面容,形貌難辨,其頭頂髮絲半脫,臉上頰肉貼骨,眼眶深陷,又因保存完好,身上不見明顯創口,打眼望去,他的神態似是安詳的,仿佛當年馮鈺死的時候,只是安靜的睡著了。
「遺體停放了十七年,因常年處於極冷之地,並未腐爛,可因地宮內的冰會融化,屍體保存環境除了冷還有潮濕,因此屍表除卻霉變之外,還生出些許屍蠟。」
薄若幽一邊說一邊細細將屍表的霉斑抹除,「屍蠟使得屍體大體保持原狀,可屍體水分流失,仍使皮肉枯槁萎縮,而水汽也會令屍體生出極其緩慢的腐化,因此屍體口鼻和下半身、霉斑更甚,屍蠟可能會保存生前損傷痕跡,例如勒痕,索溝等——」
成片的霉斑附著在屍體表面,因長年滋生,已不好去除,而屍體的蠟化表面易壓陷,薄若幽必須十分小心的抹去霉斑,將本來的屍表露出。
「若只是淺淡的傷痕,會在屍蠟形成之時被掩蓋,唯有死前較深的痕跡有可能留到現在。」
薄若幽說完,已將死者臉部清理出來,本該玉雪可愛的孩童面頰早已變成一張慘白蠟革,此刻猛然看去,還頗有些駭人,只是此時能看出死者生前樣貌,眉眼骨相間,的確有兩分馮欽的影子,薄若幽又從死者頸部開始清理,待清理完整個上半身,仍然並未發現疑似傷痕。
不見明顯創傷,又無掐勒等傷痕,如果屍體之上未發現線索,那不僅證明不了馮欽之罪,甚至他們對馮欽加害馮鈺的懷疑都是錯的。
屋子裡冷的滴水成冰,薄若幽套著護手彎著腰,額上卻汗意橫生,驗屍旁人幫不上忙,只能安靜等待不攪擾她,霍危樓站在近前,孫釗和吳襄守在門口,禁軍們亦都滿心忐忑的守在外面,他們實在不知這位武昭侯來勘驗忠義伯妻兒的屍體是為何。
「侯爺——」
滿室靜默中,薄若幽忽而開了口,霍危樓忙上前來,只看到薄若幽正在清理孩童腳上附著的霉斑,然而就在孩童左腳外側,卻有三指寬腐爛過的創口。
整個屍身都並無明顯傷處,如此一來,這處傷就變得格外詭異,待薄若幽除去霉斑,哪怕隔了多年,亦能看出原本創口皮肉外翻,又腐爛結痂。
霍危樓眸色一沉,「這是什麼傷?」
「是外傷,本來的破口,或許只有寸長的刀口大小,可死者死後,並未立刻送入地宮,因此見過血的受傷之地最開始腐爛,後來屍體移入地宮屍體停止腐爛,反而將傷口保留了下來。」她瞳底浮起冷色,「都知道孩子是染了瘟疫而亡,可馮鈺當年金尊玉貴,身上絕無可能會受外傷,而馮鈺身邊的奶娘和侍婢被杖斃,這是為了掩人耳目,殺人滅口。」
「後來孩子下葬裝殮只怕是他親自所為,自然無人知道孩子的異常,並且,包括文瑾在內的孩子,大都是腳踝外側的血脈之地受傷,傷口不大,旁人看來只以為是擦傷,並不會想到是兇手所為,而馮鈺腳上也有傷口。」
吳襄最知道這一點,立刻上前來,「死因呢?可能斷定是被放血死的?」
薄若幽凝眸,屍體屍身慘白,卻可能是因常年冷凍又生過霉變,並不能按照失血過多論處,而馮欽對外宣稱孩子是得了瘟疫而亡,那瘟疫咽痛咳嗽,咳得厲害了還能見血,薄若幽略一沉吟,「死因無法斷定。」
她又看向霍危樓,「侯爺,我想剖驗看看,看看這孩子是否真的得過瘟疫,照明院正的說法,若當年能咳嗽出血,且染紅衣襟,這孩子的肺里和食道氣管內必定有不少淤留殘血,只要臟器未發生腐爛完,定能看得出來。」
已經到了這一步,霍危樓當然無需過問馮欽的意思,他當機立斷,「那便剖驗。」
薄若幽打開箱子,選出一把趁手的剖屍刀,很快將刀鋒刺入了屍體胸口,屍體常年受凍,雖移出了地宮,外面卻依舊天寒,因此屍表並未生出變化,而蠟化的皮肉觸之如燭脂,刀鋒切入,未見任何屍水流出,很快,屍體的喉腔和整個胸腔都被剖了開。
霉屍與**的屍體不同,屍臭之味亦淡,然而此為童屍,本就死了多年,如今還被剖開胸口,對任何一個未見過剖屍之人而言,都有些悚然之感,孫釗眼瞳顫了顫轉身朝外走了幾步,薄若幽半跪在草蓆邊上,鋒利的刀劍如她眼神一般堅定沉穩。
門外寒風呼號,為了不讓屍體受熱生變,薄若幽和霍危樓都未有生火之意,足足又過了小半個時辰,薄若幽方才直起腰身,「死者內臟亦有霉變,只是死者左右兩肺、肺管、氣管至喉頭,都不曾發現殘血痕跡,不僅如此,死者臟器縱然霉變,卻與我見過的癆病臟器頗為不同,看著反倒像是未得過肺臟上的病。」
雖然瘟疫並非癆病,可聽明仲懷的形容,馮鈺當年的病灶也多在肺臟之上,可如今剖屍所得,馮鈺卻不像得過肺病之人,薄若幽篤定的道:「我推測,馮鈺當年應該只是染了風寒,卻被馮欽說他得了瘟疫,而瘟疫需要單獨隔住,正好方便了馮欽對他下手。」
吳襄大喜,「如此說來,便是馮欽在撒謊了!只憑這一點,咱們便是有理有據!」
霍危樓寒眸一沉,「馮欽將妻兒的屍體留存下來是為了給自己做幌子,可他只怕想不到,如此,亦正好將罪證保留了住!」
薄若幽也是一陣後怕,倘若當初將他二人下葬,又或者,馮欽用別的法子保存屍體,但凡屍體**,如今便找不到這些罪證!
霍危樓轉身令路柯進來,「捉拿馮欽!」
無論是佛寶案還是幾個孩童被害的案子,都已經拖延數年,這些日子眾人為此勞心勞力,真兇卻始終藏在暗處,好容易查到了馮欽身上,卻差點被他大罪化小逃脫懲治,如今霍危樓這四字,令所有人都精神大振!
「是!屬下這便回城拿人!」
路柯叫了數個繡衣使隨行,很快便出了莊子,薄若幽整理好馮鈺的遺體,起身問霍危樓,「眼下拿人可還會有阻礙?」
霍危樓早已想到此處,「我回京之後立刻入宮面聖。」他又看向草蓆上的遺體和外面的冰棺,「安陽郡主的遺體還是暫放於此,馮鈺是被害者,他的遺體送回京城義莊停放。」
薄若幽已經開始摘護手,聽到此處,她卻若有所思的往安陽郡主的冰棺看去。
來前只推測馮鈺是被害者,因此查驗目標便是馮鈺的屍體,如今驗完了馮鈺的屍首,只需將其裝棺她們便可離開此處回京,薄若幽卻忽然有些不安之感。
她抬步走到冰棺旁邊,「我想看看安陽郡主的遺體。」
霍危樓令繡衣使將馮鈺的遺體裝回棺材內,又過來將棺蓋推了開,下一瞬,安陽郡主的遺體出現在了薄若幽眼底。
水紅的宮裙色澤艷麗,渾似喜服,薄若幽看著這張滿是霉斑的臉,似乎能想到她生前是如何的端容貌美,她眼瞳忽而一縮,「明院正說,當年宮裡的御醫去過伯府,本來安陽郡主的病情已經穩住了,可御醫離開之後,郡主的病情反覆,到底還是亡故了。」
霍危樓自然也記得此言,「是……你懷疑郡主之死也有古怪?」
薄若幽蹙眉,「沒有憑據,只是產後血崩雖然兇險,可御醫說已經穩住了病情,便應該不至於忽而暴亡才對。」
「既有疑問,便驗。」霍危樓下一刻便吩咐繡衣使將安陽的遺體抬出,重新放入屋內草蓆上。
薄若幽自然也想探個究竟好安心,重新戴上護手,先從屍體頭臉驗起。
同樣在極寒之地停放了數年,安陽郡主的遺體上亦是霉斑滿布,她被人仔細裝殮過,挽著高聳的髮髻,髮髻之上釵環金燦,卻因年久委頓脫落大半,剩下的頭髮亦是枯敗脆弱,稍稍一捋,便從顱頂斷落,薄若幽習慣性的清理掉顱頂的碎發,又去檢查本該嚴絲合縫的顱骨,可很快,指尖下一塊明顯的凹陷讓她變了臉色。